……
夜深人静。
月儿在夜空中盘成了一个弯弯绕,虽然大半部分都已被乌色的浓重云彩遮住,但所幸露出的那小半部分倒是亮堂得很,伴着点点星辰,加上后院栽种的一株开得正好的桃花,看起来很是附庸风雅。
我搬了个梯子,扶着两边一步步地爬上了屋顶,在屋脊上一屁股坐下。经过几日的训练,我竟已然可以很好地掌握爬屋顶这一技能,说起来虽然调脂抹粉、卖弄风情的那些事我总是学得一塌糊涂,但对这些古里古怪的事儿却是出奇的无师自通,不消实验几次便已熟练得很,再也不会出现前几次从屋檐上跌下的窘境。
小黑果然就坐在屋脊上,旁边摆着一小壶酒水,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酒,这似乎已然成为他来到灵栖以后的习惯,我一早便摸清楚了他的行迹,几番创造“偶遇”,故这次他见我溜上来后面色也不惊讶,只从屋脊中间临时安置的小茶几上翻了个玲珑的红泥小酒盅递与我,权当作是打招呼,便转头继续喝自己的。
即使眼前这杯子是垂涎美色已久的小黑递的,我也不敢多喝,只怕神智一乱,又要脚步虚浮地在他面前跌个壮烈的狗吃屎。虽然知道小黑不会在意虚礼,但也不好直接拂了面去,我只得浅浅倒了半杯,算做个意思,而且在手中拿着个什么东西,也总觉得心中踏实些。
两人静默地在屋顶上吹了一会微凉的夜风,后院蝉鸣隐约,显得我们更加沉默。
气氛虽然并不算得尴尬,但我向来是个沉不住气的性子,故总想找些什么话题来打破这样的沉静,一时身边找不到什么物件,眼前也没有什么美景可供我借题发挥,只能瞧着玲珑酒盅中碧绿潋滟的酒水随意问道,“今个儿怎么不是原先的了?”我记得他最喜欢的是君莫笑。
他微微侧过身来,淅淅沥沥地满上一杯酒,看起来倒也挺乐意回答我如此无聊而简单的话题,“被今日来的那个算命先生和焕月喝光了。”
见他提起清风和焕月,我不禁又想到了白日里发生的事,只又问道,“小黑,他们说的,你可是听见了?”他当时就在门外,我激动起来时声音又大,多多少少,大抵也是听见了些的。
“听见了一些。”他没有隐瞒,面色无波无澜,敛眉抿下一口酒,绿莹莹的酒渍在他较常人而言略显苍白的唇边妖冶异常,却又让人移不开眼去。
“那你……是怎么想的。”我不自觉捏紧了手中的酒盅,想知道答案,却也怕他说出答案,“小黑,如果你是焕月,你因为她是妖,而对她下药吗?”不知为什么,我还是想听听他的建议,如果小黑的答案也如他们一样,我想,或许我便能放下这个心结。
第三十四章 孰是孰非
出乎我意料的是,小黑他并没有如往常一般一遇到上纲上线的问题便沉默,待我目光期待地看向他时,他清清淡淡地撇过头道了句,“我不是他。”
这是什么奇怪答案?我拧眉,正欲不甘追问,却听见他安静地用帕子擦了擦唇边残余的酒渍,继续说道,“如果我一时没有护她周全的能力,便一时不会表达心意拖累于她。”
我愣了半晌,先前是在狂乱地想“天哪我不是在做梦吧小黑他个大面瘫居然会回答这么深刻学术的问题”,而后才后知后觉地抓住了重点,“她……?”小黑他,原来已经有想守护的人了吗?
明朗的月色清晰地见到小黑弯了弯唇,似是恶作剧一般,“信口胡说的。”
我点了点头,低下头喝着杯中酒,无奈酒盅太小,不足以让我把脸埋进去,只能抵进半张脸,半晌只在酒盅里稀薄的空气中闷声应道,“哦……”信他才怪!
朝花镇里的风向来是极凛冽的,就连夜风也不例外,有时候甚至会吹得人睁不开眼去,然而今夜却反常了些,轻风微覆,花香飘摇,令人舒服得紧。
我闭着眼睛,被这轻轻柔柔的小香风儿吹得有些忘我,“唔,怎么说呢,我大概没有你想得那么深刻,或许如清风白日里所说的那样,是我年纪小见识浅薄的原因吧,我只思量着有什么事,再苦再难,两个人分担也总比一个人要来的好,譬如一个人觉得没东西吃挨饿很丢人很痛苦,但是死撑着不向另外一个衣衫褴褛在他眼中同样挨冻受饿的同伴说明情况,虽然那个人身上没有鸡腿呀红烧猪蹄呀冰糖葫芦呀,咕嘟……咳咳,但怎么又能知道那个人身上没有一块供两人饱腹的馍?即使没有,又怎么能知道他会不会舍给你一支木棍别紧裤腰带,好让你少受些苦?”
耳畔听闻他低低地轻笑起来,我此时闭着眼睛,不知道他是否在望我,只听到一句,“继续。”
我酒量并不算太差,但是此时在屋脊上喝了两口小酒竟也觉得晕乎乎的,仿佛要飞了天去。
此时话已然开了个头,我索性便继续高谈阔论道,“所以我觉得啊,既然双方已经心意相通,那么告知便是义务,而告知之后,另一方选不选择继续,这才是本应属于他的权利。怎么说呢,或许这个想法在你们眼里太天真可笑,甚至有些不切实际,可是我还是固执己见,认为自己的想法是对的。”
“不会。”
我睁开眼睛,不自觉地转头望向他去,小黑的眸色平稳,向来清朗的眉目妥帖而认真,并无半分轻佻或是讥讽,一双如黑曜石般的眸子泛着清亮的光,浅浅地映照出我身后的那轮弯月。
我觉得我一定是喝醉了。
……
在第二日清早第四起血案发生后,焕月毅然决然地给桑枝的茶水里下了清风给的药,而且是毫不避讳地在我面前,骨节分明的手指每一截都带着痛惜,我在一旁愣愣地看着,张了张口,终究是没有出言劝阻。
我明晓焕月他为何会如此愤怒桑枝昨日,分明是出去了的,并且回来后也只对自己的行踪含糊其辞,目光闪烁不定,比任何一次说谎都要明显。而焕月本就因为幼时的事存了些许芥蒂,若说起先还对用药之事有些犹豫和愧疚,这次已然痛定思痛地决定动手。
他虽然已然还俗,心中却仍是在意很多,苍生、天下、社稷、安康,正因为心中存了这份人间大爱,所以才永远不会真正投入全身心地去对待桑枝微薄的情意。
我看着桑枝安安静静地把掺了药的茶水喝了下去,总觉得她在掩上茶盖之前,似乎隐隐约约地抬眼意味不明地看了我一眼,我心虚地往后一缩,随意找了个借口便出了门去,再不愿面对她,而后又自觉好笑地揉了揉太阳穴,想来是睡眠不足的原因罢,这才疑神疑鬼的。清风这回做事并非是开玩笑,又怎会留有空档让桑枝觉察?
而桑枝服药后的情况,远比清风当初说得更为严重。
前两日只是听她抱怨说觉得近日手脚发软,气虚易困,总病歪歪地歇在床榻上好半天,但我来探望时还能笑吟吟地与我开几句玩笑,也能喝几口清淡些的汤汤水水,我总安慰她是因为换季的缘故,再加上上回太虚的内伤复发所致,她便也安安心心地答应了,还笑说若是长久这样缠绵病榻,可就要把大喜之日拖好几月,还不知那时候焕月肯不肯再娶她。
然而到了第三日,桑枝她已全然昏迷过去,一睡便是大半天,醒来不到半个时辰,又混混沌沌地昏睡过去,往日白皙而姣好的面容在这短短时间内尽数变成了一种病态的青灰色,虽面貌还是极美的,看着却让人总觉得心有不忍。
我第五次往桑枝房里送去茶水时,看着她沉睡的青白面容,终于哀求道,“焕月,能不能不要对她这样了?说不定,说不定那日的不是她呢?每日朝花镇里出去的妖精那么多,为何偏偏要怀疑到桑枝身上?”
他接过我奉上的茶水,并没有回答。
抬眼时我注意到他面色憔悴,眼眶下赫然是两抹浓重异常的乌青,下巴也冒出了微微的青茬儿,我知晓这是他部分白天黑夜照顾桑枝的后果,也知晓他为了守桑枝经常熬个几天几夜不眠,偶尔才伏在床榻边上小睡一会,即使这样,也只是浅眠,听到有些许动静便速度爬起身来,吃食也只不过是进了些清清淡淡的米汤。行为举止无不体贴,若是桑枝意识还清醒着,一定会激动得拉着我尖叫罢?
凭良心说,不能说焕月对桑枝是不喜欢的,如今桑枝在受罪,焕月他又何尝不是在清醒地承受着这份混沌?他在以自己肉体上的痛苦,来惩罚自己对桑枝的伤害。
可是这样真的还得清吗?这其中的孰是孰非,谁又能说明白。
我叹了口气,不予追问,出去掩上门时只又轻声道了一句,“焕月,照顾好她。”
这句话其实实属多余,可这实在是我作为一个外人的身份所能说的所有话了。
焕月似乎已经没有更多的气力站起来,只微微颔首,轻轻地扯了扯微有些龟裂的嘴角,勉强勾勒出一个轻微的笑来,“一定。”
第三十五章 皆是虚妄
或许是巧合,也或许是臆想中的事实,桑枝昏迷的这几天,朝花镇乃至临镇以内,都再也没发生过血案,一派平和安详,之前被那几具枯尸吓得闭门不出的众人也都大着胆子零零散散开始出门活动,仿佛一切苦难诡谲都已然过去,一切丑恶凶戾均被雪藏,安定得简直不像话。
然而焕月却越来越不开心。
我笃定他是真的心心念念地希望着天下太平的,但真正等一切对心爱人的不利猜测都被这一份祥和证实,他却又开始坐立不安,心神不定。他心里装着的事太多,故也注定他永远都得不到两全。
桑枝昏睡的时候,焕月逐渐开始翻阅自还俗后便许久未见他动的佛经,当作打发时光的活计,我奉茶时曾有瞄见过一两次,他翻得俨然是一卷《大般若波罗蜜经》,上头用朱笔清晰地圈着一行话,“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我看着床上桑枝并不算安稳的睡颜,又抬头看着窗外头那一片晴好的天空,心中却隐隐觉得,这仅仅只是暴风雨来之前的宁静。
清风上次给予的三次抑制药性的药已然用尽,今日正是去拿药的时候,几日不见,清风的眉头已然舒展了几分,再不如前几日那般愁眉深锁,想来也是因为这等的平静而稍微放心了些。他与桑枝本就不过点头之交,不如我们与她朝夕相对的感情,故也谈不上有怜悯之情,只时而对我叹息几声,问几句那个小花妖怎么样了,才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