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1 / 1)

火丧?我也随着他皱着眉盘算,朝花镇近日似乎并无丧事,只前一月听闻有位花甲老人禁不住气候变化驾鹤西去,这也算是善终了,又怎会有因火丧命的例子?

天空中的云色愈发浓郁起来,遮盖着的月光看不见影。我感知到身后花草的异常,不觉一愣,忍着惊慌回头望去,只觉得全身发冷,汗毛倒竖。明明无风,身后的雪芍药花海却在轻微摆动,一时间光影浮动,花香袅袅,却似乎很是不安。我却没空去欣赏那流光溢彩的奇景,只强笑问道,“镇魂曲?这是要悼念谁?”

小黑淡淡地瞟了我一眼,并未答话,俨然一副“你问我我问谁”的模样,很是无可奈何。似乎是应景一般,墙外那段幽冥诡谲的歌声不知何时又响起,我忍着恐惧仔细侧耳倾听一番,却愈发惶恐,差些要落荒而逃。他轻轻地推了推我的肩膀,以眼神询问我怎么回事,我稍微镇定了一下,咬着牙从紧闭的唇里模糊不清道,“这个声音,跟我下午在瘴墙里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

“还有呢?”

我有些惊讶,他竟明晓我有话隐瞒,然而转头望去时见他幽黑的眸子清晰地映照着我因惊惶而骤然发白的面色,才知现在自己的状态有多可疑。

我咬了咬唇,在心里仔细思量一番才决定告诉他,“这个声音,大概是花堇……或者是花染的也说不定……只是很像,我也不确定。”

更何况花家,三年前是发生过大火的。

小黑抿了抿唇,没有再说话。

一时间氛围静默了下来,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和夹杂在其中的女子的歌声,婉转戚戚。

我几欲搭话以破解这尴尬的气氛,然而每每撇过头总是瞟见他正严肃思考的模样,又不敢打搅,便也缩着脖子与他并排站着,支棱起耳朵总想听出些什么,谁知那歌声却是越来越远,而后便逐渐隐了下去,夜风猎猎呼啸间再寻不得半分踪迹,若不是小黑此时还在我身边,我几乎都要以为这又是我无端的一场迷离梦境。

我顿觉没意思,困倦地揉了揉一直瞪着老大的眼睛,正想叫一边的小黑回去,转头间却不知是什么东西扑到我的鼻梁上,惹得鼻尖一阵瘙痒,眯着眼时只瞧见模模糊糊的一片艳色缭绕,以为是花丛间的蝴蝶误打误撞上来,拿下来一看才知原是一片杜若花瓣,不禁低声咕哝了一声,“咦,这附近竟有种杜若花?”

本只是自言自语,身边的小黑却是毫无预警地转过头来,直直看向我。未曾想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我一愣,尴尬地吐了吐舌,忙不迭解释道,“我随便说说的,您继续,继续……那我先回去了啊,记得锁门……”

他盯着我指间拈着的那片杜若花瓣,突然问我,“糜族人是如何施法的?”

我没想到一向冷淡的小黑竟会对这种东西感兴趣,骤然被这么一问只张大嘴巴怔怔地看他,“诶?哦,那你想看什么?”

气氛一下轻松了许多,他莞尔,“随意。”

“哦。”我低下头想了想,将那片花瓣放到他手心里,咬破了指尖,滴了一滴血,在其上画了个图腾,借花之眼织就幻境,正好能看看这株杜若到底是从何而来。这在糜族里并不算是多么稀奇的术法,只是能感知到花的所见所闻,小时曾听姆妈说族中的大长老能够移步生花,掌握天下花期更是信手拈来,我那时年纪尚小,无缘见到那般绮丽的画面,或许是见过的,但也早就忘了个一干二净了。

第十九章 反目

瑰艳秾丽的场景如一轴画卷般逐渐铺就开来,画面由模糊转为清晰。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昏黄的烛光,光与影交缠之间是各式各样的花草,无不被精心栽种在盆中,灼灼生姿。

原来这杜若花竟是养在室内的,我睁大了眼睛,复咬咬牙,从伤口处又挤了两滴血在其上,空间中充斥着的声音和气味逐渐明显起来,各韵花香夹杂着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隐隐有推杯换盏的琳琅轻响,我嗅了嗅里头的酒香,不禁扑哧一声笑出来,对投来疑惑目光的小黑悄声道,“这家买的竟然还是咱们灵栖里的酒。”

他微微颔首,以示知晓。

我顾不上理会他的冷淡,只兀自调整了几番视角,终于能见到影影绰绰的人像,我漫不经心地瞥去,却差些吓得破了功。

这里头坐着的哪是别人,可不正是花堇花染两姐妹?这里竟是她们的闺房。想到花堇前几天赠与我的胭脂里头的杜若香气,也就不奇怪为何这株杜若花会种在她房里了。

惊讶之余,我又暗自舒了一口气,她们两个既然都在房里,那么方才那个唱歌的女子便铁定不是她们了,想来定是我听错了罢。心中负担总算放下了大半。敛了敛心神,我继续望去,桌上前些天花堇到灵栖里来讨的酒看起来已喝了大半,花染显然已经醉了,眼神已有些涣散,娇美的双颊因就醉了酒而泛出绯红的色泽,给温柔清婉的眉目平添了几分女儿家特有的娇艳俏丽。

花堇坐在她对面,头微低着,养得许长的墨色发丝在窗外时而吹进的微风中纠缠着,摇曳不定的烛光给她的五官散下一片阴影,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得到她抱着酒坛安静地给花染满上一杯酒,又淅沥沥地给自己满上一杯,才轻轻地开口,“长姐,这杯还是我敬你。这三年来,长姐你一直照顾我,不惜延迟婚期,尽心尽力,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花染醉眼迷离地一干而尽,笑得恬静,“说什么话,我们姐妹十九年,长姐只是做了应该做的而已。”说罢又伸出手摸摸她的头发,沉静的眉眼里满是宠溺,“长姐是真的很希望你能有个好归宿……”

“是呀是呀,可我怎么会忘了呢,长姐你为我做了那么多……”花堇猛地抬起头来,她此时并没有在伤疤上敷上胭脂,左脸的疤痕一瞬间突兀地暴露在空气中,狰狞可怖。她打开了搁置在一边的胭脂盒的盖子,白皙的素手一点点地调匀了胭脂,温柔地笑着,把那一抹鲜艳欲滴的殷红点在对面女子的唇上,温软地笑道,“来来来,妹妹便为你做最后一件事。”

花染乖巧地微抬起下颚,任花堇圆润的指尖在唇上涂抹着,嘴里还咿咿呀呀地不知道在胡乱念叨着些什么,语气满带欢喜,显然醉得已经很厉害了。

花染的唇形姣好而流畅,唇色红润,如一块上好的玛瑙,本只要轻施粉黛便已够美,花堇的手指却是发狠般地挑起胭脂,在其上抹了一遍又一遍,明灭不定的烛火下花堇脸上赤裸裸暴露出的伤疤更显凄冷妖异,描画完最后绝艳的一笔,她才似大功告成一般,收回了手,拿起一边的绢子擦拭干净了手指,幽幽地说道,“我一辈子都不会忘。我会永远,永远恨着你一辈子!”

事情在一瞬间急转直下,我从未见过一向待人和气欢腾的花堇这副狰狞的模样,不禁一怔,只觉得心口一凛,郁郁得堵得慌。那坐在她对面的花染也是陡然浑身一震,惊异地望向她,却已动弹不得,僵冷的表情仿佛在一瞬间凝固,“阿堇你……”

“你知道吗,长姐,我恨了你整整三年,”花堇嘴边扬起的笑在燃着的红烛下渐渐消逝,描画着的半面残妆凄清而诡艳,“从小到大,你什么都胜于我,品性、功课、制脂,爹娘也更宠爱你些。但是我从来未曾嫉妒过你,因为我知道你对我有多么好,你可是我的长姐呀”

没有得到回应,花堇用绢布擦干净手上沾染的胭脂,自顾自地说道,“三年前的那场大火,不知道你还记得吗?一定记得的吧,我本来是可以逃出去的……”说着,她“啪”的一下合上了胭脂盒,语气陡然激动起来,“是你,都是你!如果不是你在火海中推了我一把,我又怎么可能毁去这张脸变成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你真的以为我没有看到你当时的嘴脸吗!你还对我说‘花家的女儿,只能有你一个’,你难道忘了吗!为什么后来又要对我那么好!”

“我那时候也总有几时会觉得你是真心对我好的……可是你为何要装神弄鬼?想吓倒我?哈哈哈,你当我还是原来那个连水都不敢烧的小女孩么?”花堇骤然把遍布疤痕的左脸凑上她的眼前,“长姐,你知道吗,每一个日日夜夜,我看着镜子里这张脸,我的心早就已经死了,怎么会怕鬼神?如果真有鬼神,我恨不得把你挫骨扬灰,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让你也尝尝我的痛苦,我的滋味!你知道吗?我‘良善忠厚’的长姐?我想问你一句,你扪心自问,这些年来,你每日每晚睡觉……真的安稳吗?”

花染还是没有回话,只不断地摇着头,张大了一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只能不断发出“啊、啊”的声音,只睁大了一双美丽的眼睛,形状姣好的双唇涂了极其浓艳的口脂,却无法掩饰剧烈地颤动,随即又逐渐泛起慑人的乌青色,往日里似雪般白皙的脸颊此时却如颓败的死灰一般,令人惊惧。

终于,连那几声“啊啊”的声音也停止了,乍然间,一滴清泪从她眼中滑下,在面颊上蜿蜒出一道轻浅的痕迹。满屋金粉柔香蔓延间,花堇似乎感知到什么一般,突然歪过头来,对对面坐着的目光涣散、泪目戚戚的花染骤然笑得甜美如花,素手状若不经意掩上唇时只作娇声道上一句,“记住呀,长姐,这是你欠我的。”

“这辈子怕是还不清了呢。”

“不过无碍的,还有下辈子,你说对么,长姐?”

“我们姐妹两个,自生来便是一起的,那么阿鼻地狱,我们……呵呵,大抵我们也是要一起下的。”

她讲到最后,兀自张狂地笑起来,如一把尖利的匕搔刮着耳膜。而后画面骤然抖动了一番,便是一路朝花镇迷离而熟悉的夜色,想来便应该是这片杜若花瓣脱离了主根后的模样。

感觉到手腕上骤然一紧,正沉浸在震惊中的我禁不住全身一抖,惊恐地回头望去,正是站在我身边的小黑。他严肃地盯着我惶惶然的双眼,压低了的声音清晰而沉郁,“那个姑娘中了毒,似是快不行了……你要去救她吗?”

第二十章 一身清白

他说的是花染!

我浑身一震,飞快地在脑内梳理了一边刚才的所见所闻,不禁惊得捂住了嘴,只觉得全身连着指尖都在不停地发颤,再反应过来时只晓得死死拉住小黑的衣袖,变了调的声音不自觉地染上了一丝哭腔,干涩嘶哑得吓人,“快,小黑,小黑你不是会轻功吗,快带我去!城西口左拐第三间花家!前头是胭脂铺的门面,后面便是她们的住所!快去救救花染!来不及了!绝对绝对不能让花堇干傻事……”

话还未讲完,只觉得身子骤然一轻,才觉自身已被他带着腾空而起,长长的衣带在夜风中烈烈飞舞翩跹,几番打到我的脸颊,如刀锋一般刺骨,耳畔混沌的风声呼啸凛冽,宛如万千精怪魑魅从身边肆意夜行而过。

我的头上抵着的是小黑的胸膛,视线被他迎风扬起的袖袍挡着,迷蒙着看不清前景是何处,但隔着布料却能感受到他胸口灼热的温度,顺着额头蔓延至胸口,不自觉地让惊惶得快要跳跃出来的心逐渐安稳下来。我咬紧了牙关,闭上眼睛强迫自己要冷静,这才感觉到十指尚未磨圆的指甲齐刷刷地嵌进了手心的皮肉里,疼痛异常,却如何也及不上对将临那死亡场面的恐惧。

心中只暗暗祈愿着千万不要出事!

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觉得身子突然狠狠地撞在了一面硬但脆的东西上,木头碎裂的声音零落而刺耳。我第一反应是,莫不是飞得太快,撞到了树枝?声音却又似乎不对,待定神睁开眼睛后才知晓,他竟是带我直接一路破窗而入进了她们的闺房。

疾步绕过满载着脂粉甜香的帘子,眼前赫然是一片破败颓唐的景象,酒坛大大小小的碎片遍布地面上,迷幻的香气混合着酒香在房中萦绕着,久久不曾散去。

花堇正在桌边自顾自地边斟边饮,见我们来了只是懒懒地抬头望了一眼,笑得很开心,扬手举起酒杯,“哈?你们也来了?……阿若,要不要陪我来一杯,一醉解千愁,解千……”还未说完,她的身子一软,仿佛受不得力一般斜斜地歪倒一边去,眼睛阂闭着,似乎已经醉死过去。

我暂时无暇顾及她,只看到花染软软地伏倒在八宝桌上。我急急想去探花染的呼吸,费了好大一阵力气后才翻过她的面,只略略一瞧便禁不住骇得跌坐在地上,纵使先前乞讨之时已见过不少恶心惨烈的场面,却还是禁不住一阵翻腾,当即扶在一边的梳妆台干呕起来。

她的面孔竟已在这短短一炷香左右之内快速地腐烂了,血肉模糊的脸上沟壑遍布,只余下两粒幽黑而毫无生气的眼珠子和那两瓣涂着浓艳胭脂的唇,尚提醒着主人先前是多么的美貌惊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