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小黑皱了皱眉,上前去伸手探了花染的呼吸,最终还是收回了手,摇了摇头。拿起桌头的胭脂嗅了嗅,“是胭脂的问题……被下了大量提纯了的玉面粉。”
玉面粉掺在胭脂里,总归还是有些别样味道的,稍微认真点都觉察得出来,更不用提向来精于辨香的花染,所以花堇才事先灌醉花染么……?
尽管已做好准备,我还是仿佛一瞬间被扔到冰窖里一般,只觉得彻骨冰寒。我飞快地跑去花堇身边,然而我无论怎么推她,她也只是醉意朦胧地阂闭着眼,绵长地“嗯嗯”应和着,娇小的身子此时如同磐石一般,任我下了再大力气也丝毫动弹不得。我正欲唤小黑来帮忙,他却是镇定地塞给了我个硬梆梆的东西。
我低头一看,竟是一个朱色的胭脂盒。上头以金笔绘着穿花弄影,纤云弄巧,毛羽华丽的凤凰破云而起,好不精致。
见我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小黑的声音放得缓慢却字字清晰,“如果你想救她,就收起胭脂盒,再把那位姑娘口上的胭脂擦掉,这样官府暂时很难断定凶手,也足够你那个朋友逃脱。”
我死死盯着手中的那个描金绘凤的沉香木胭脂盒,仿佛昨日还是花堇巧笑着把那一盒杜若花胭脂塞到我手里时附耳跟我说“这个与你最般配”的模样,而今日,今非昔比,这看似华丽美艳的胭脂里面,却已藏了蚀骨的剧毒。
耳边是小黑声音冷淡的催促,“做决定,就快些。”
我猛一激灵,迅速地点了点头,鬼使神差地将它放到了腰带里,逐步向仰面伏在地上,已腐败得不成人样的花染走近。一步步,一步步如走在刀尖上。那一刻我心里没有惊,也没有惧,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只固执地认定自己做的是对的。既然是对的,那就不能回头。
我蹲下身来,不去看花染那狰狞的面容,只掏出置在衣袖里的绢帕,颤抖着手想去擦拭去那双唇上的胭脂,离她的唇不及一份,却被一只手揪住了肩膀,骤然一拉,我向后跌去。
眼前极为熟悉的白光一闪,是小黑拔出了剑,这次对着的方向赫然是醉醺醺的花堇。
花堇却不惧,猛地站起身来,又摇摇欲坠地跌下,只以膝行爬近,张舞着手指在我身上胡乱地摸着,终于从我的腰带里拿出了那盒胭脂。
心里一惊,我挣扎着想要去抢,却被她出奇敏捷地忽的闪过,扑了个空。然而她因酒力终归侵体,这么一躲反而重重地摔在一片栽种在盆里的花中,七七八八地压坏了一片的花枝。花堇的脸因痛而惨白,左颊已结了痂的伤口似乎要沁出血来,手里却依旧紧紧攥着那盒胭脂,手指的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而她面上的笑容飘忽如在云际天边,叫人捉摸不定。
我疾步过去正要搀扶起她,却被花堇死死攥起我垂下的衣袖,豆大的汗珠接连从她光滑的额头而下,滑过她左颊可怖的伤疤,浸染着血痂更加鲜艳而刺眼。而她嘶哑着嗓音,像是压抑着极大的痛苦,“阿若,我已经已是浑身腥了,不要管我,离我越远越好……”她先前满是戾气的眼睛忽的变得温柔起来,那一刻,我甚至突然想到了花染。
“阿若,”她一手拉着我的衣袖,似乎赌上了全身的气力一般,只一字一顿地说,“纵使我如今的模样再恶毒、再卑劣,我也希望你永远永远能一身清白,一世长安。”
我盯着她翕动的唇,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一声声唤着她的名字。
花堇的身子以一个扭曲的角度软软地歪在杂七杂八的花丛中,仿佛一个破碎的木偶,她却浑然不觉疼痛一般安静地撇过头去,混沌的视线透过我们从破损的窗子看着外头朦胧天色,忽的扯开一个极清浅的笑。苍白而狰狞的脸颊上那如水的眸子却潋滟非常,叫人如何也移不开眼去。看了好一会后,她才收回了目光,哑着嗓子道,“天快亮了,你们快走吧。”
她身后的铜镜里毫不掩饰地映照着我因紧张而发白颤抖的唇,连我自己看了都觉得荒诞而可笑,只哆哆嗦嗦地拉着头不断地念着,“花堇,花堇,你逃吧……现在时间还来得及,逃得越远越好。”
花堇却不理我,似是无言讽刺了我的异想天开,只歪头朝向另一边,“小黑,麻烦你带阿若快点离开,我相信个中原因,你能明白……你终归是要比阿若成熟得多的。”
我还想作最后一搏,却被小黑迅速地捂住了嘴,腾身一跃便出了窗子。
我扑腾在他怀中回头望去的最后一眼,是花堇缓慢地起身,俯身拾起我遗落在地上那准备用来擦去花染嘴上胭脂的绢帕,二指提着,静静地放在燃烧着只剩一指节的红烛其上。
燎动灼烫的火舌飞快地绕上她手执着的绢帕,贪婪地噬吞了其上的最后一线刺绣,也噬吞了她哀艳的面容。
不留一丝痕迹。
第二十一章 命数
暗夜将明之际,一把浩荡的熊熊烈火毫无征兆地自花家小姐的绣房率先燃起。
冲天而起的火光借着风势直上,一时间染红了半个朝花镇的天空,也刺疼了我的眼睛。“走水啦”的呼叫和求救声在并不算大的小镇中四处回荡着,刺耳的叫喊声各色多样,却同样带着三分不安和六分惊惧,余下一分则是对未来将明未明的惶恐。
我低着头从酒窖里把一坛一坛的“君莫笑”搬到屋脊之中置放的矮桌上,矮桌那一头坐着的是小黑。我们两人的目光出奇统一地集中在那几坛酒上良久,明明是心照不宣的欲一醉解千愁,到最后却谁也没有揭开那层薄薄的红纸。
沉默了良久,他突然发声,“想哭就哭吧。”
不喜这般饱含怜悯的语气,我歪头看他,最后还是摇摇头,“现在哭不出来了。”
其实在回来的路上时早已接着风声隐匿偷偷哭过了几场,眼眶红肿得缚人,却是干涸得一滴眼泪也再流不出来,我七手八脚地胡乱用手背使劲搓着眼睛,一边朝他吃吃地笑得别扭,“最后还是没有救回命啊,反倒听了个她们家的惊天秘闻。”
小黑凝眸看我,依旧紧紧抿着血色极淡的唇,却没有说话。
我半敛下眼来,本就不期望小黑能回答,于是更加肆无忌惮地大着舌头,眼眶依旧是红肿而干涸的,“如果我能早一点看到就好了,或者说如果糜族人有别族人那般生死人肉白骨的能力,也好,起码能救她们出生天,不至于站在一旁看着,却什么也做不了……刚才我其实也在私心地想,如果我今夜没看到也就罢了,可是偏偏让我看到了,我却还是无能为力,这种感觉……真不好过。”
“是她自己不愿意逃。”他的语气冷静。
我摇摇头,“话都是这么讲的,可是只要能有个机会,哪怕只是一分一毫活下去的希望,怎么会有人是真心的不想活呢。”我眺望着远处渐褪的火光,只觉得浓浓的困惑,“更何况,她是那么讨厌火的,最后为什么会用这种方式解决自己?”
而后是一阵长久的寂静,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却终是开口了,本就刻意压低了的嗓音因迎着今晚刮得肆意古怪的风声而飘忽不定,“阿若,这是她们的命数。”
我不自觉一怔。算起来,这还是小黑第一次唤我的名字。
我紧了紧拳头,最终还是撇过头,问他,“你相信命?”
小黑仍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侧身微倚着矮桌的一角,脊背却还是一贯而来的笔直。他静静地盯着我半晌,直到我不自然地往回缩了缩脖子时才忽的浅笑出声来,“不信。”
那刚才的那话即是诳我的了?我为这理所当然的扯谎无可奈何地撇撇嘴,心中却也隐隐觉得在这种场合下谈论表面说得上是“深刻”的话题反而显得有些好笑,但话已出口,便没有再收回了的道理,只顺水推舟地歪着头随意向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开玩笑,“那你相信什么?武功心法?巫蛊毒术?荣华富贵?哦,是不是还有一句话叫,人定胜天?”
这些天的相处以来我早已习惯了他遇事遇人一贯以来的冷淡反应,久了竟也未觉得这般有何不妥了。本来那句话问出口后便没想让他回答,我张口准备继续一个新话题,却见他轻但认真地摇了摇头,一双如天边星辰般璀璨的眸子在即将破晓见日的晨雾霾色中灼灼生辉,“我相信的是,事在人为。”
“有何差别?”我转过头只能看到他微抬的下巴和脖颈,如何也听不明白这与“人定胜天”有什么异处。
然而这一句他却没有再回答,只是伸出手来,并不甚用力地揉乱了我鬓边纠缠的发丝。
感受到了他手掌的温度冰凉,我看了面无表情的他半晌,最终还是闷闷地撇过头去,不再言语,只觉得自己是越来越不懂他们这些人了。眼看着朝阳印着小心地扶着长梯,重新携着矮桌上的几个酒坛子下了屋顶去,未做告别,他也未询问。
那场大火燃得迅速,消失得却也迅速,不消半个时辰的时间,大火已被扑灭,我过去时只瞧见一个乌漆抹黑的身影从一片冒着黑烟的断壁残垣中跌跌撞撞地冲出来,与我擦肩而过时险些将我冲撞了一个跟头,我回头去看时恰好看到他因用力过猛而跌在了街道上,抽搐着再也爬不起来。
我试探着伸出手来,“这位老伯……”
他猛地抬起头来,伸出黑瘦的手一把推开我,骤地抬起脸来,乱如枯草的发丝下是一张满是泥泞尘埃的脸庞,正纵横交错着几痕彻骨的伤口,正汩汩不断地往外沁出暗红的血液,映衬着他一双死灰般的瞳孔血红欲裂,吓人得紧。
这怎是平日里总严肃地板着一张脸但做事谨慎的花掌柜!?我一惊,连连后退了几步,又小心地逐步上前,放轻了声音,“花掌柜,您节哀……”
他颓唐地跪坐在地上,歪着头死盯着我半晌,歪着流着一线细细涎水的嘴角,眼神空洞洞的,似乎在探寻着什么,忽的又跳起身来,如发狂的猛虎一般飞快地扑向我,我怔怔间下意识地闭眼用手一挡,未有想象中的疼痛,只听到“扑通”一声,却是他在我面前跪了下来,还不住地“咚咚咚”磕着头,抬起头来时被火烟熏得黑漆漆的额头已有明显的血印,青石板上蜿蜒的泪迹凄切。
我大惊失色,嘴边的话也断断续续地,总说不安稳,差些也要与他前面跪下,“花掌柜!您,您这是做甚么!快起来!这……”
先前参与救火的众人听到这边的动静皆陆陆续续地围了过来,我反被蜂拥的人群挤到一边,只能跳着脚看向里头,却见几个平日里与花掌柜交情不错的人欲前去搀扶均被他发狂地推开了,如灭焰之烛般绝望的眼里满是戚戚的血泪,甚是可怖,而他的眼神涣散,喉咙发出的声音古怪而刺耳,干涸龟裂的嘴里只不断嘶喊着“阿琦、阿琦……原谅爹爹,求你原谅爹爹,别来了,是我的错,我的错,别再来了!爹爹送你去超度,爹爹求你了,那可都是你的亲姊妹啊,你于心何忍,何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