扈姬心思乖觉儿,自然知道姜慕的意思,便也毫不反抗地递上了手中的纸条,指间却不自觉地并拢、收紧。
她看着他端详纸条时微微上弯的嘴角,有意无意地感叹了一句,“将军和那位姑娘真是好感情呀”
“扈姬。”他没有回应她并非善意的调侃,转而正正经经地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嗓音清冷,却字字扣人心弦。
她不自觉站直了身子,然而随即又想到了什么,只刻意温软下来,依旧是千娇百媚的调子,硬生生地把气氛肃杀的军营拗成了丝竹齐鸣的风月场,“将军有事?”
第八章 满盘皆输
姜慕对她扬了扬手中轻薄的纸条,虽是一如既往的惜字如金,却隐隐透露出了几分罕见的人气儿,“多谢。”
他难得不再那般冰冷不近人情,然而听眼前的英武男子对着她将这一句感谢道出时,扈姬心里弥漫的却是无尽的酸涩。
“将军……”她苦涩地唤了一声,然而马上便知道是徒劳无功,转而冷淡地笑了一声,“……呵,将军折煞奴了。若是为了传信的事儿,奴也不过是举手之劳,然而昨夜将军伤得那般重,可曾……可曾有想过将军您自己?”
然而他却开始左顾而言他了,不知到底是没有当一回事,还是不愿去谈,“扈姬,你跟着我有多久了。”
多久了?她一愣,随即笑着应道,“记不太清了,大抵……大抵是有快一年了罢。将军怎么突然问这个?”
“昔日的张府如今已然倾颓,大势已去,从此以后再无人敢为难你。”
该来的终归还是来了。
她的心“咚”地往下坠了坠,说不清到底是怎么样一种滋味,然而随即不慌不忙地弯了弯不点而红的唇瓣,索性开门见山道,“将军这是要赶奴走?”
“此地已离皇城不远,再往前更是有重兵把守,此去凶险,并非有心便能活命,”说到这里,他话语间蓦然顿了一顿,难得开了一句不咸不淡的玩笑,“扈姬,你不是个可以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人。”
字面上明明是一句清减的玩笑话,然而却是极不容置疑的口吻,让人没有反驳的余地。
既然没理由反驳,扈姬干脆就闭了嘴,学他往日里一般缄默不语,只平静地等着他的后话。
“前方十里处有一条岔路,沿着那条道往回走便能直接通往朝花镇。”姜慕微微倾下身子,从怀里掏出那个破旧的貔貅香囊,如同珍宝一般递交于她微微颤抖的手中,这才郑重道,“扈姬,我……有一事所托,望扈姬姑娘能相助。”
“朝花镇?”头一回听到这个地名,扈姬有片刻怔忪,然而看着他递到自己手里的貔貅香囊,很快便反应过来,“是她……所在的地方罢?”
姜慕颔首。
“将军便那么信任奴?要知道,奴原先可是张大人府中的歌姬,怎值得将军如此托付?”她半真半假地歪着头,欲为难他,只为争取个“相信”的位置。
姜慕沉吟了一会,这才道,“朝花镇是个好地方,若要下辈子安稳无忧,那里会是个不错的倚靠。”
便是安排后路了,倒是一个很大的利益诱惑。然而……
“谢谢将军关怀,可奴大抵是不会去的。”她低低地冷哼一声,随即凛然起的眉目又逐渐柔和下来,却句句话中带刺,针针见血,“奴这么多年来已然习惯了倚靠身体、权势、美貌来获得想要的,再没有心力去追求那些比肉体更虚无缥缈的东西了。”
还未等姜慕开口,扈姬已然继续放下了一个筹码,“将军,您知道吗,今日还是头一回,您唤了那么多次奴的名字……”她美艳的面容在他清冷的目光下一点点变得苍白透明,然而依然是冷丽地笑着的,却突兀地转了话风儿,“将军有命,奴自当奉从,然而在临行前,奴还有一事,想问将军。”
“说罢。”他到底还是给了她几分薄面,没有如对待旁人一般视而不见。
扈姬宛然一笑,盈盈拜倒在他面前,再抬起脸来时,已然是泪眼婆娑,然而其中到底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就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奴自知身份低贱,不敢与将军整日心心念念记挂着的那位女子争锋,然而到最后,奴仍是想斗胆问一句,若奴当年没有被贬入花籍,若奴出现的比那位女子要早些,若奴还是那个江弱水,而不是如今的扈姬,那将军的心中……可否也会像如今对那位杜若姑娘一般,可否也能在心中……给奴一个微末的位置?”
“起来。”他拧眉的样子虽冷,却也是极好看的,就如初见时一般,那时的她就是因为这个微小的动作而迷恋得神魂颠倒,如今再看,却依旧如初般让人悸动。
扈姬冷静了十数年,在这时候却是突然犯了幼时固执任性的脾气,只拭干了眼角将坠未坠的一滴泪,咚咚咚地磕了三个清亮的响头,很是货真价实,“将军若不给奴一个明确答复,奴是不会起来的。”一时心里又觉得此时自己好笑,到底什么时候,她连一哭二闹三上吊这样不入流的把戏都用起来了?
他却是微微蹙眉,末了,见她始终态度坚决地磨在地上不肯起来,才终于冷声给了答案,“不会。”
“将军……您就是连骗骗奴都不肯吗?”她因为行军途中经历风霜苦寒而愈发显得纤弱的身子微微一晃,喉间的声音有些哽咽。
她并不在意此刻的自己表现有多么卑微或是令人不齿,她只需要一个结果。
姜慕却是平静地擦拭着手中光亮的戟刃,无论她如何言语也不回话了,一如既往的从不给人留有余地。
已是再清晰不过的答案。
“奴知道了……谢谢将军。将军的心意,奴定然会传达到那位姑娘耳中的。”心中泛起的最后一丝希冀终于破灭于无形,她死死地咬着唇,再次盈盈拜倒,随后死死地攥着那个做工粗劣的貔貅香囊,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扈姬曾以为姜慕他只是一块雕琢成人的冰,无情无心,谁也撼动不得他的心智,那样却也还好,起码大家都是平等的,她得不到,别人也未必有资格得到,至于那个发妻,也只不过是谁快谁慢的问题。然而,她却未曾想过他本为有情人,却把所有的情都给了那个唤作杜若的女子,也并非是无心汉,而是只对不喜欢的人才无心。
情是她唯一的筹码,她习惯了千金散尽还复来,然而这一次,却让她满盘皆输。
第九章 谎言
要想在一个小小城镇中寻到一个人并不算难,她仅凭着一个名字,不费三两下功夫,便已然摸到了那个女子所在的灵栖客栈。
她一袭稀松平常的青衣小帽,抬头看着样式古旧的招牌,一时心里五味杂陈,无论如何都迈不动步子。
而那个唤作杜若的女子,就是在这时猝不及防闯入她的视线的,身着一袭湖蓝色的衣裙,外头裹着蜡染小袄,仿若海上浮花。只见着她一边嘻嘻哈哈地在各色客人中间周旋着,看起来很是游刃有余,却并不像是她在欢场中嬉笑怒骂时世故沧桑的情态。即使那个女子偶尔露出了几分疲惫之态,然而抄起一壶冷茶咕嘟嘟灌下去,便能让她霎时又活泛得像是开在朝阳下的花儿。
过了一会,似乎是身后有人在喊她,那个唤作杜若的女子找急忙慌转身的一瞬间,扈姬清晰地看见,那鸦色的发髻上别着一枝紫红色的杜若花,娇嫩的花瓣也随着她脚下跑动而颤颤悠悠着,划过一道艳色的浮光掠影。
扈姬来之前,曾在心里构想过无数个那个唤作“杜若”的女子的模样,或许是娇俏可人,或许是冷艳如霜,或许是贤惠持家,然而却万万没有想过会是这样一个人。虽不能算作是平凡,然而却也足以让人意想不到了。清丽的眉目已然全数长开,然而却还是不可避免地透露出几分毫不造作的稚气来,甚至还有些冒冒失失,不论怎样,都不会像是姜慕所疼惜的那种人。
这样的一个市井女子,按理说扈姬是全然没有理由去嫉妒她的,然而此刻她的心底,却免不得浸染了一片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扈姬定定地站在远处,遥遥地看着那个在各处穿梭跳跃的活泼人影,愣了一会,这才反应过来这应当是像她那般年岁的姑娘本应有的鲜活姿态呀。然而她自己在这个年纪时,却已然将自己葬送在了锦套头之中,染上的一身风尘气息,怕是这一辈子……都改不掉了。
不知不觉天色渐晚,里头的客人也逐渐稀稀落落起来,她走近了几步,正打算迈脚走进去,却听得里头传来一个稚嫩的童音,“阿若姐姐,你说的那个漂亮哥哥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呀”
“等小二的秃脑袋瓜子上长出头发了,那个漂亮哥哥就征战回来了。”女子活泼泼的声音因为逗孩子而刻意荒腔走板,听起来很是好笑。
“你又骗人,”那个唤作“小二”的孩童并不领情,听到此只毫不留情地奶声奶气拆穿道,“姐姐你上次也说,后院的桃花开了哥哥就可以回来了。”
壁角听到这里,扈姬不禁轻轻地冷哼一声,有些不屑。姜慕走之后的日子,原来她便是这般自欺欺人的吗?
那个女子讪讪地干笑了几声,似乎很是无奈,又天马行空地回道,“那……那便等咱们后院那棵桃花树底下的‘君莫笑’酿成了,漂亮哥哥也应当要回来了……他舍不得这坛好酒的,我说真的。前提是小二你不准与邱狐狸那厮狼狈为奸偷喝。”
这回轮到那个唤作小二的孩童嘿嘿讪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