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笑过一阵后,孩童依旧缠着那个女子依依呀呀地问道,“那个哥哥有多漂亮?”
“唔……”女子似乎是在思考,又极是认真地逗趣儿道,“似乎是没小二漂亮呢,说来跟你陌哥哥差不离罢……呃,连那厮面瘫的冷淡脾性都跟你陌哥哥差不离。”
似乎是触到了什么好玩的笑点,他们两个无端端便咯咯地笑成了一团,毫不掩饰的笑声几乎快要穿透整间客栈,听到扈姬的耳里却是非同寻常的刺耳,而她微微扬起的明艳眉眼也一点点,一点点地暗淡了下去。
末了,听得那个女子倏然发出一声轻叹,“我也很想很想他呀”
扈姬心里微苦,敛下眉时,心里已然萌发了去意,然而刚迈动脚步,就听得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招呼,“这位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
刚迈出的脚步又缓缓地收了回来。扈姬转过身去抬眼看她,随即低下头,压低了嗓子道,“哦,我……是来传信儿的。”她在心中安慰自己,或许,这便是命。既然天意如此,她扈姬也不愿巴巴地去做成全人好事的善人。
方才在灵栖里头嬉笑的孩童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此时诺大的大堂里只余了那杜若一人笑望着她,面上是毫不掩饰的好奇。扈姬微微侧过头去,颇有些心虚地避过她明晃晃的视线,一面沉声道,“在下奉姜将军之命,来给杜姑娘带个话儿。”
她面上笑意宛然,然而胸口揣着的那只刻意被她浸了马血的香囊不知为何显得愈发灼烫起来,几乎要烫伤她的肌肤。
果不其然,眼前女子的一双眼眸在听到“姜将军”的一瞬间陡然亮了起来,灿若繁星,给她并不算上等的容貌上也添了一笔动人的华彩。
她高兴之余,却依旧是谨慎的,与她冒冒失失的外表极不相称。待她虚虚张望了一圈后,这才镇定地对她低声道,“这位公子,请随我上楼。”
扈姬轻轻地点头,打蛇随棒上。
耳边充斥着那个杜若叽叽喳喳的声音,热情,却并不使人厌烦,若扈姬此时并非是满腹心事,或许还会与她聊上两句,晃神间,已然听那杜若问道,“……还未请教这位公子的名字。”
“在下……蜉蝣。”扈姬口中鬼使神差地蹦出了这个名字。
“哈?”女子的表情显然有些疑惑,然而终究是没有开口询问太多,只恢复了正常时的模样,蹦蹦跳跳地领她上了楼。
漆黑的楼道之中即使有了烛光辉映,却还是只能瞧到前头模模糊糊的黑影,耳畔是纷乱脚步踏上木楼梯时吱嘎吱嘎的声音,吵得让人心乱如麻。而那长长的楼梯之上,那个令他时刻挂念着的女子就近在咫尺,只消她在背后轻轻地伸手一推,便有可能让她“一时失足”,直接从楼梯上滚落下去。
单是想想就觉得兴奋。
这个恶毒的念头几乎是在扈姬的心底刚萌生,就不断地开始生长发芽抽枝,直至疯狂地蔓延成灾。扈姬冷了冷低垂的眼眸,逐步跟随在她的身后,悄无声息地抬起了手来,正欲用力,然而本平平稳稳走在前方的女子却突然轻轻地“啊”了一声,回转过身来。
扈姬一惊,尚来不及收回手去,幸而四周一片昏暗,一时之间估摸着也发现不了她蠢蠢欲动的手。然而即便如此,扈姬的心中一时还是惊疑不定,做贼心虚地以为她察觉到了什么动静,正在心中编排着一大通解释的话语后,只见得眼前那个娇小的女子忽的将烛台往她的方向凑近了些,稍显圆润的面庞上绽开清澈的一笑,“这楼梯陡得很,这烛台你先拿着,仔细照着脚下的路,免得不小心踩空了。我这些年来已然摸黑走习惯了,无碍的……你既然是小黑……咳咳,呸,既然是姜慕的朋友,我自然不能让你出事。”
没有给扈姬推托的机会,她不由分说地便将稍显温热的铜烛台一把塞于扈姬手中之后,便转身继续向上走了,虽然步子明显要比方才缓了许多,却还是极轻车熟路的步调。
扈姬结束滞愣的最后一瞬,她们已然踏上了楼梯的最后一阶。
有些事情错过了就不会再发生,有些人走了就不会再回来,又正如眼前,她因为一时该死的心软,而无端端错过了一次加害于眼前人的大好机会,便再也无法得逞。
几乎是刚步进卧房,杜若便“砰”的一声关上了门,转而回过身来打量着她,稍显青涩的面上是不加掩饰的焦急和欣喜,口中也如鞭炮一般噼里啪啦地一连串问道,“小……哦不,姜慕唤你来是有什么要通传的?他……他是不是快回来了!”
面对眼前女子充满希冀的清亮目光,扈姬不禁局促地压低了宽边的青布帽檐,一时间竟不敢面对她的眼光。明明之前已然在心中准备好一套完美的说辞,然而此刻竟然却有些紧张了,最终也只干巴巴地唤了一句“杜姑娘”,便再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
“什么?”女子瞧见她吞吞吐吐的模样,一双语气颇有些急切,微微前倾过身子为她跟前满上一盏茶时时,头上簪的那朵明艳异常的杜若花摇摇欲坠,连着上头娇美的花瓣也微微轻颤着,那抹晃动着的娇俏颜色一时间便精准地刺疼了扈姬的眼睛。
心中的酸涩愈发鲜明,扈姬咽下了一口滚烫的茶水,仿佛把自己心底最后一分慈悲也顺着喉咙尽数吞噬了下去,再抬起眼来看对面神情急切的女子时,眸底已然是一片心如死灰后的寂冷,思绪纷杂之间,扈姬听见自己冷淡的声音清晰地从喉间溢出,“将军他,他阵亡了。”
第十章 威胁
所谓的人性实在是一种很玄妙的东西,善与恶往往只在一念之间。或许会因为一个微小的动作就放弃了前头精心部署好的周密计划,也或许会因为嫉妒而使出很多令人不可思议的狠辣手段,扈姬她也不例外,然而说完这一切后,她的心里却并非有愧疚之意,只有将心中恶念发泄得淋漓尽致的快感。
扈姬喜欢做什么事都不经思考的感觉,因为她清楚地知道如果继续深思下去,她一定会瞻前顾后,因为一些微末的风险就开始畏首畏尾,左右为难。就如赌场之上买定离手,赢的最多的永远是那些果决下注的人,或许也有时候会输得一败涂地,然而就这般在原地犹犹豫豫,便是注定成不了气候。既然做了,就不必再想。
方才她已然错过了一次至敌方于死地的机会,而这一次,她必当要一击即胜。
当最后一个话音轻轻飘飘地落下,扈姬便飞快地扫了一眼面前女子的表情,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眼前人时刻活泼飞扬的眉眼虽然不可避免地掠过一瞬间的惊异,然而取而代之的却是出奇的镇定,甚至还有几分她看不懂的沉静,这令她感到害怕。
未知的东西,永远是令人兴奋地感到挑战而又恐惧的,就如姜慕,就如此时眼前的杜若。
与她面对面坐在绣墩之上,总避不开眼神的触碰,然而每一次与她目光有所交汇时,扈姬总是下意识地躲开。或许是心虚,或许也是由心底而发的害怕,就如准备从楼梯之上推下她的一瞬。
扈姬总觉得似乎已经过了很久,然而实则眼前燃着的一炷沉水香还未燃烧过半寸,只是她此刻所面对的女子的眼神实在太过令人心惊胆战,里头充斥着不是想象中的痛苦和绝望,而是深如幽潭的沉静,黑黝黝的,一眼望去见不着底。即使是在扈姬终于忍受不住这样寂静的煎熬后抛出了最后一个筹码那只染血了的貔貅香囊只后,眼前的女子也还是那副平静到让人咬牙切齿的表情。
面对她的沉静,扈姬莫名觉得自己反倒是更加不堪一击。
待焚后的沉水香屑随风飘逝了三分后,眼前定定跪坐在绣墩上的女子终于有了微弱的动静,然而却是扬起脸来,对她扯开了一个浅淡得几乎看不分明的笑容。方才还变幻了多种丰富表情的面容此刻虽是苍白失血的,然而一字一句,口齿清晰,面色平和,“……我只相信小黑他,定然不肯抛下我。”
说这话的时候,眼前那个头上簪着杜若花的女子并没有刻意抬起眼来看她,然而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充满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这就是了。
直到这时候,扈姬才终于明白她到底输在眼前这个女子哪里。这个唤作杜若的女子,没有窈窕的身段,没有妖娆的面容,甚至没有一个良好的家世。然而此时她的身边分明没有姜慕的陪伴和保护,可是一举一动似乎都在宣告着自身的主权,那是一种被心爱的人足够宠爱后才会由内而发的自信,即使平时没有刻意显现,却也足以让人望而却步。
案几上的沉水香已然燃烧了大半截儿,扈姬什么场面未曾经历过,然而此刻却如坐针毡,最后只得仓皇地站起身来,草草对她留下了一句“节哀顺变”,便慌慌张张地拉开门,落荒而逃。
她到底是错了。或许她本就不应该来这里。
刚逃窜出灵栖门口几步,扈姬便一头撞到了一个男子的身上,即使她分明已然及时刹住了步子,然而眼前的男子似乎是刻意一般,愣是睁眼瞎地往前进了一步,便硬生生地挨了她这么一撞。
还未等扈姬拧起眉头,那位白衣男子已然打开手中执着的折扇,蓦然轻笑了一声,一手毫不避讳地勾上她玲珑的下巴,“哟嗬,果然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姑娘。”
眼前的男子一袭极普通的素衣长袍,说话时缓缓轻摇着手中的洒金白纸扇,微微眯起一双狭长的眼睛来,面上噙着的笑容有几分轻佻,俨然是随处可以见到的公子哥儿的模样,在她这类银筝女的眼里并不算得上新鲜。然而她却总觉得,这位看似随意浮夸的白衣男子却是在暗暗审视着她,就如她方才打量那个杜若的目光相差不离。
扈姬侧身退开一步,然而终究没有避开他不安分的手,不禁有些不悦,“这位公子您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即使她身份并不光彩,但却也是个“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的人物,怎么说也还轮不到街头上随随便便一个连银子都没出的人来肆意轻贱。
“灵栖客栈这里早已打烊了,你又是如何从里头待了好一会儿才出来的?可是为了寻什么人叙旧?”他依旧是笑着的,然而眸底却闪过一丝冷意,看得出本性多疑,“姑娘好面生,在下在朝花镇里那么多年也未曾一睹姑娘花容月貌,当真是惭愧惭愧。”
扈姬眼神微敛。看来此人早已在外头观察许久。
她一时尚摸不定眼前人的实际身份,此时他虽然姿势闲散,然而身形却是不容置疑地挡在她的面前,躲又躲不开,便干脆如实回答道,“我只是来为这里掌柜的传个话。”虽然是真话,然而已然是明显的避重就轻。
“原是如此,”他和煦地朝她笑了笑,更显得那一双微眯着的眼睛狭长起来,让人一时觉着如沐春风。
扈姬无暇在此闲话逗留,正要挣开他的手转身离去,然而那箍住她下巴的手指却突然用力,几乎快要捏碎了去。在她支支吾吾地吃痛之际,只听得眼前的白衣男子在她耳畔边,以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温文地笑着警告道,“告诉你,别耍什么小计谋,否则……便是有多大的后台,我邱五晏一样能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