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答……太狡猾了。
扈姬轻轻地咬了咬下唇,低头用绢子狠狠地擦干净沾染了蜉蝣血迹的手指,语气颇有几分郁郁,“将军,奴觉着,您好像不是那个将军了。”
“是与不是有什么关系。”她抬起眼来时,正看到姜慕轻扯了一分色泽冷寂的嘴角,平静得无以复加,“她喜欢的便是好的。”
“将军在战场上铁血无情,人人皆道将军是个冷面冷心的人儿,可将军原是个痴情种儿,瞧口中的情话说得是真好听,连奴都要被感动了,”扈姬漫不经心地一笑,是假还真地拭了拭眼角的一滴泪,便如此轻描淡写地遮掩了过去,再抬起头时俨然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轻声问道,“将军可有想过,若是有一天将军继承大统,江山在前,自然困难险阻居多,身居高位,即使是九五之尊,刚即位时尚根基不稳,难免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古来就有人云‘家国不能两全’,那到时候,将军是要美人儿还是要江山?”
她说得情深意切,三言两语便已然挑拨得干净。如果此时眼前有一面铜镜,她大抵可以看到此刻自己看似云淡风轻的眉目下隐匿着的恶毒而丑陋的面容,每个角落都兹兹地冒着暗黑的毒液,令人生怖。
然而那又如何?她本就不会在意任何人。
“怕什么,”他用一块软布拭去月牙戟上沾染的一片血迹,冷声道,“我姜慕,从来都不信什么‘家国不能两全’的话。”
好大的口气。
看姜慕俊朗的眉目隐藏着一丝宠溺的情绪,扈姬终于低下头去,面色灰败地继续随军前行。
蜉蝣……浮游,而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那在水面上浮沉不定的小小蜉蝣一般,平生颠沛流离,最后落得个朝生暮死的结局?
世间有九字情,骄悦贪慢痴惑惘灭赏,然而直到此刻,扈姬她似乎才有些明白,原本她一样都沾不得,却无端一样样,一样样的,都给沾了个干净。
……
水战一行,出乎意料的惨烈。
虽然姜慕所领军队依旧是占了上风,但毕竟将士大多不识水性,牺牲兵士的数量比原先预计的要多了许多,就连姜慕自己的身上也新添了几处伤,虽然在外人面前掩饰得很好,但只有扈姬知道,他伤得到底有多重。
战役结束当夜,行军终于剿灭伏兵,成功突破水路,在根据北落星方向扎好了主营后,浴血奋战了几天几夜的将士各自回营休息,扈姬跟从姜慕逐步回主帐后,只觉得走在眼前高大的黑影在眼前轻轻地晃了几晃,直直地朝她倒了下来。
扈姬一惊,忙眼疾手快地蹲下身子艰难地扶住他沉重的身躯,又腾出一只手来一把将边儿上的灯笼纸扯下,将烛台凑近他,这才发现银亮的盔甲缝隙中已然丝丝缕缕地流出了粘稠的血液来,看起来很是触目惊心。
她凭着一丝力气将他拖到榻边靠着,飞快地将他身上沉重的战甲扒了下来,里头俨然是一片湿漉漉的,她伸手胡乱摸了一把,觉得有几分不对劲,借着一边儿的烛光才看见,自己的手掌上俨然是一片血迹,这才知晓他里头的黑衣已然全数被鲜血浸湿了,虽然外表看不出来,然而……很痛苦的罢。她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果然是一阵滚烫,却覆着一层细密的冷汗,显然已然开始发热了。
进营帐里的前一瞬,他分明还是若无其事的模样的。
分明伤得那般重,却还要逞强。
想到这一层上,她的心陡然沉了一沉,不敢怠慢,继而七手八脚地扯下了他的衣服,霎时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在混合着草腥气的空气中弥漫开来,熏得她鼻尖微酸,不愿再抬头去看他染血了的疲惫眉眼。而他微弱移动的手……却紧紧攥住了怀里的那个做工拙劣的貔貅香囊。
她强迫自己不去看,继续镇定地敷着药。
寻了一大堆瓶瓶罐罐的药为他一一敷上后,已然是后半夜时分,扈姬这才沉了一口气,一股将他抬起半个身子,终于扶到了床上,这才有心力仔细地看他。
扈姬的眼眉扫过他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愈发苍白的脸庞,心中突然间有些愤恨,也有些得意。愤恨的是明明那个女子没有做些什么,却能在这个时候还能叫他心心念念的牵挂着,得意的是……在他受伤流血、意识不清之时,起码是她江弱水,陪在他身边。
第七章 落空
无论如何,她是独一无二的。即使这样的想法多少有些自欺欺人的成分,她也毫不在乎。
这一瞬间,扈姬莫名想起了幼时她童音软软地对一群大人们说起的那个凌云之志“小女只愿嫁当世之英杰。文贤之圣也好,武道杀神也罢,弱水定要这天下之最!”
这么多年过去,当日听她说志向的人们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唯有她一人流落在三丈软红之间浮沉错度,就算被当做百无一用的金丝雀豢养十几年,却一直没有忘记过年幼时所说过的大话。
而眼前的这个男人……是否就是她要寻的那个天下之最?
扈姬正兀自出神着,突然听到床上躺着的男人有了微弱的动静,她赶忙将他额头上浸着温水的绢子取下,换上了一条新的,见他干裂的唇部一张一合,似乎是在说什么。她又将耳朵凑近了些,听得他口中轻轻唤着的却是一声声“阿弱、阿弱……”
又是“阿弱”……扈姬拧起眉来,有些不解。他平时并非是这样唤她的,然而却也没有听说过谁名字中还带着一个“弱”字。
扈姬一愣,随即忙摇摇晃晃地跪坐在榻前,也不多想他口中唤的人到底是不是她,便已然紧紧地握住了他骨节分明修长的粗粝手指,“将军,将军……奴在您身边,一直在您身边。”他的模样……似乎很难受,让她不自觉地想宣誓主权。
姜慕没有理会她,只是依旧一声声轻唤着那个名字,只是声音愈发微弱,直至又昏昏沉沉地睡去。然而在她的心里,那声轻唤却仿若在其上扔下了一颗小石子,泛起了一层层涟漪,再也平静不下来。
他心里……到底还是有了个她罢?
“将军啊……”她坐在床沿上,有些磨损了的青葱指尖一点点地勾画着他面部英挺冰冷的轮廓,语气退却了平日里娇媚软哝的调子,妖娆的眉眼此刻也透露出些许别样的认真来,“从第一眼看到您,我就笃定,您总有一日,会是我江弱水的。便是我得不到,别人也一样得不到,将军您说是不是?”
微弱的烛光之下,地上满是褪下的血衣晕染的大片血色,而她蓬头垢面地蹲守在姜慕的榻边,不知怎么突兀地轻笑了起来。
这一刻,他是她一人的。
营外忽的传来一阵扑簌簌的声音,似是鸟类翅膀扇动时的声响,她以为又是那些循着血气儿来的鸦雀,然而待掀开帐幕一看,却是一只毛羽洁白的鸽子,正盘旋着,一见着她掀开了帐幕便轻车熟路地飞了进来,最后停在了姜慕的身边,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脸,显然已然是旧相识了。
扈姬抬眼看去,只见那只毛羽洁白的鸽子的脚上还用细麻绳拴着一个小小的竹筒,看样子是来传信的。
她本不予理会,然而长夜漫漫,她这般干坐着实在有些无聊,便也随手取下了那只竹简,将里头的纸条拿了出来,对着烛光展开来看,然而只消几眼,她便已然扔了手上的纸条,面色愈发灰败难看。
上头歪歪扭扭的毛笔字迹如同那只香囊面儿上的绣工一般晦涩难看,用的却也是女子天真娇俏的口吻,看起来与姜慕很是熟悉。纸条上的内容也很是简单,约莫也不过就是问问这里的情况,然而这些皆不是重点,扈姬所看见的,是信上最后的落款杜若。
姜慕所说的那个女子……原来唤作杜若。那个貔貅香囊里搁置的杜若花瓣是她,他午夜梦回之时口中唤着的名字也是她,而他出战在外一心一念所为了的人……却也是这个唤作杜若的女子。
阿弱、阿若……扈姬不自觉抬起头大笑出声来,她笑得一如既往的肆意,然而面颊上却不可抑制的有灼烫的什么东西划过。
原来到头来,只有她一个人,自作多情。
扈姬将纸条搁置在一边,心中苦涩难耐,却到底没有把那张纸条撕毁,姜慕此刻虽然昏迷,然而第二日清醒过来时却并非如此好让人糊弄。就算她毁去了一张,还会有第二张,第三张,她如何能防得了?她此时耍的这些小聪明迟早会败露,为了这点嫉妒心,就失去姜慕这个天大的屏障,不值得。起码现在不值得。
她到底还是不愿意承认,她的心里,终归还是存着那么一些侥幸的。然而到底在期待些什么,就连她自己,也再说不清。
姜慕身上的热症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一夜半天,身子便已然松泛了许多,当然这只是她眼中的他,至于伤得到底有多重,大抵也只有姜慕他一人知晓,连随行着的她也看不出来端倪,便也自我安慰是真的他有天人之相,康复自然迅速。
趁着周围将士皆在打点行装,准备出发。她莲步轻移,走至他的身后,福了福身子,轻飘飘地道了一句,“将军。”
姜慕负手背对着她,没有回话。
扈姬是知道他冷淡的性子的,故即使遭到了这般的冷遇却也不恼,只依旧轻缓道,“将军昨夜发热昏迷的时候,曾迷迷糊糊地说起了一位姑娘,想来将军还不知道罢?”说到这里,她掩嘴咯咯巧笑着,摆出了一副极机灵的风尘模样,“说来倒是巧得很,将军躺在床上时嘴上还巴巴地唤着呢,便有一只白羽的鸟儿来传那位姑娘的信来了,将军说巧不巧?”
他果然转过了身子,抬眼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