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1 / 1)

顿了顿,他低下头把那玉面粉称了几两,细细包在药纸里,复缠了几圈麻绳再递给我,又说道,“要我说呀,这堇丫头虽然性格跟她姐姐不同,但姐妹俩的心性大抵还是一般的,心善,嗨,单纯,我看她那模样,就也没好意思另外跟她说,这玉面粉呀,别看它名字好听,若是洒上后的时间久了,也是会死人的,何况是对于那些小小耗子们呢?”

我正欲回话,一直在黑暗中静默着的薛恒突然睁开浑浊的眼睛,从鼻子里骤地喑哑着冷哼了一声,“造孽!”

小丁被他唬得忙噤了声,低下头提笔装作算帐的模样,然而写写画画均是一个个的圈,我惊异地回头望薛恒,不明晓他何出此言,薛恒却没有理会我探究的视线,只是有气无力地瞪着一双空洞的眼睛朝太师椅所对着的角落瞅了一会,又低低地摇头叹了口气,便继续歪在太师椅上半梦半醒了。

那小丁见薛恒又没了声息,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偷偷地拉过我的袖子,附耳轻声解释道,“阿若,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薛掌柜总是这样古怪的,像是中了邪一样,前些月邻镇的风水先生还来看过一眼,说是开了什么天眼,平日里常见阴邪之物才如此的,我也揣摩不出是个什么意思,却也经常瞧见他对着空荡角落胡胡叨叨的,古怪得紧……总之呀,你不用理会他就好。”

“嗯,我晓得。”我早被点点头,怀抱着两包药材,与他简单告了别便蹑手蹑脚地离开了薛记药铺,生怕再吵醒了这性格多变的薛恒,心里还是存着几分疑惑。若是说慈悲为怀不忍杀生却也不对,方才众人拿砒霜毒耗子他从未出声,为何却对这玉面粉如此在意,着实令人费解。

总觉得方才与小丁不过闲聊了一会儿,可方才还艳阳高照,如今外头的天空却已有了几分深沉的暮色,街道上已没有了人,触目可及的皆是都是横七竖八的老鼠的尸体,地上满是点点滴滴已干涸了的黑色血液,流淌出几条可怖的血道。镇上处处弥漫着一股静默的死物气息,迎风飘散着,令人作呕。

我忍着在喉咙不断翻涌的酸水,闭着眼踢开挡路的鼠尸,又小心地将药材拢到一边,腾出一只手来用衣袖死死地掩着口鼻,却还是阻挡不住硬钻进鼻腔里的血气,湿热难耐。

那一瞬间,我突然想到了那个夜晚的乐麋山,血色层染,荒芜屠戮,我裹着披风,踩过一具具不知是死是活的躯体,跌跌撞撞地逃出山门。我时常在想象,那乐麋山顶该是怎样的一点殷红破天而起,怎么烧红了整片乐麋山,那火又该是有多猛,怎会吞噬那么多生命。

大概我一辈子都不得而知。

往日里熟悉的街道忽然变得陌生起来,七拐八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回灵栖的方向,哪里似乎都走过,哪里却又迷茫混乱。触目可及的地方皆是一片迷蒙的血色尘灰,街肆的轮廓时而清楚时而模糊,连悬在外头的灯笼也在血雾中明明灭灭的,宛若一场拙劣的恶作剧。

我只觉得全身不由地发冷,晌午时分被晒出的那一衣儿的汗湿腻腻地沾染在身上,如何行动也不舒服。我使劲地揉了揉眼睛,想尽快回灵栖去洗个澡换身干爽的衣服,前景却反而更加模糊不堪,恍若被一张无边无际的网笼罩着,让人窒息。

我想到清风曾经跟我描述过的鬼打墙,只停在原地,强迫自己不要看地面上的血腥狼藉,拳头攥得死紧,不断深呼吸,想要先平静下来,嘴中不断碎碎念着“南无阿弥佗佛”,期望这临时抱佛脚能带我走出困境。

跟我走,一个女子的声音骤然轻响在一片暮色里,轻柔肆慢,每个字音都拉得极长,隐约能夹杂到低低巧笑着的声音,像是有千千万万个烟花女子,妖娆轻狂,如隔着一层薄薄的纱缦一般,蛊惑中又带着隐隐的暗示,只不住低低重复着,跟我走。

我浑身一震,想要提高声音给自己壮胆,却发现怎么使劲喉咙也发不出大的声响来,连质问都是有气无力的模样,“你是谁?!”

再没有人回答我,只是那串笑声更加清晰而轻佻,恍若魔咒一般,又突兀地换成了嘤嘤嘤的哭声,似是怨妇低泣,可怖而冷厉,肆无忌惮地搔刮着耳膜,我捂着耳朵,却还是无法阻挡那个声音。忽然一只手伸出来牵着我捂住耳朵的手,我以为是她来抓我,陡然抖了一下欲甩开,却被更紧地握住,如生铁一般冷硬。

我被吓得快哭出来,耳边却是熟悉的声音,冷淡却清晰得字字可闻,“别动,闭眼,不要回头,这是瘴墙。”

第十六章 爱屋及乌

是小黑。

仿佛从天而降的救赎,之前受过的一切的委屈恐惧在霎那间都得到平反。我平静下来,死死地攥紧了他的手,听话地闭上了眼睛,才发现那诡异的声响不知道什么已然止了。风声呼啸,我颤抖着干燥而皲裂的嘴唇半天,酝酿好的千句万句感动感谢的话均在喉咙里打了个转,也没有去问他到底是如何找到我的,最终只埋着头低声蹦出了一个“嗯”字。

一路黄沙,血晖映裳,再无他话。

回到灵栖时见门口那遍地的鼠尸连着血迹已被清理掉,总算没有出现想象中的陈尸横荒,只偶尔看见两三只老鼠飞一般地逃窜过去,我如释重负地呼了一口气,迈步准备进去,却生生被眼前所景卡住。

两个裹着素色罩衣的人背对着我们,正大咧咧地踩在灵栖里的桌椅之上,一人拎着鸡毛掸子,一人提着扫帚柄,七手八脚地在空中乱舞,宛如跳大神一般古怪异常。灰尘大肆飞扬,一时呼啦啦地扑了我和小黑满头满脸。

我灰头土脸地踯躅在门口,瞪着眼睛看着里头的群魔乱舞好一会儿,还是始终没有勇气走进去,再三抬眼确认头顶上的招牌是“灵栖”而不是“魔栖”。我撇过头看小黑,他虽也是同等尘满面鬓如霜的待遇,却丝毫不减清俊之姿,还是好看得没天理。反观自己惨兮兮的一身尘灰,想也不用想就能在立即描画出自己狼狈的模样,戳在他的身边就像是一个低眉顺眼的洗脚丫鬟。

暗暗叹了一口气,我暗自哀叹,这老天爷对每个人未免也太不公了些,若单单是皮囊也就算了,偏偏连气质都比不上。再回过神来时,却见他已在看我,张了张嘴欲说些什么,我心里一凛,忙七手八脚地用袖子随意抹干净脸,扯开一个天怒人怨的笑容准备来个先发制人,不给他任何在心底嘲笑我的机会,“小黑呀……”

他果然没有再说话,只以眼神表明询问,“?”

我心里暗喜他终于上当,面上一本正经地正欲随口诌句甚么良辰美景奈何天春宵一刻值千金,却又是毫无征兆的一阵尘灰袭来,还伴着“哦呵呵呵你快来追我啊”的娇声轻笑,我一时间被糊得满眼的泪,嘴里全是干涩的颗粒,我假作镇定地掸了掸身上沾粘的尘埃,低头看了看熟悉的浮雕蝶戏芍花门槛,又指着里头依旧兴致勃勃地在跳大神的龙阳兄弟花,不容置疑地咬牙切齿,“我们一定还是在瘴墙里头吧?那两个是魑魅魍魉里面哪一种?哪一种!”

小黑很适时宜地默了。

那头眼尖耳利的清风早已发现了我,忙扭着小腰挥舞着粉红绣花的小手绢一路娇笑地迎过来,我第一反应想躲到小黑身后避难,却突然想起清风不同于常人的性取向,几番盘算之后结论是这面容俊俏的小黑大概比我更加危险,只好秉着“女侠救美”的原则闭着眼睛壮烈地停留在原地,接受了他结结实实的一个销魂抱,外加一句娇嗔“怎么一直站在门口啊还不快进来?”

我咬牙切齿地干笑着,“疯子啊,进去之前,能不能告诉我这里头……呃,是什么情况?”

清风倒是一派轻描淡写,“哦,显而易见的,我和我家小晏晏在打扫啊。”

说这话时他的身后赫然是一片肉眼可见纷纷扬扬的灰尘,在暮色照耀下很是没有说服力,其中一团较大些的在众目睽睽之下打了几个圈儿轻盈地落在了清风啪嗒啪嗒不断眨着以示自己无辜的眼睫毛上,脚底下尚有一对耗子吱吱地叫着跑了过去,很是欢快。清风面不改色地信手拿下灰尘,又暗自三两下踢开耗子,继续对我们笑,“有什么问题吗?嗯?”

这回我跟小黑出奇默契地一致保持沉默姿态,由冷眼看着出现在眉飞色舞的清风身后的邱五晏镇定地一锅铲拍晕他作为结束,“进来吧。”

“你们刚才在搞什么,疯子艳鬼上身了,还是你和疯子都艳鬼上身了?”身上已是一片脏兮兮,自觉再没资格嫌弃恶劣的环境,我认命地连椅子上沾染的厚厚一层灰尘都懒得拂去便一屁股坐了下来,安安心心地趴在桌子上摊成一团不思进取的烂泥。

“来代送花染的喜帖的,‘顺便’赖在这不走,说是要一起清理,结果又说他怕耗子。”邱五晏脱下用以隔绝灰尘的罩衣,从里头的衣襟里拿出一封烫金描花的喜帖扔给我,我忙以饿虎扑食的姿态扒拉过来看。

喜帖尚带着几分馥郁的胭脂花香,上头缀着几只小花,着实讨喜得紧。上头用簪花小楷工工整整地写着花染和她未婚夫的名字,秀气的字迹一看便明晓是出自花染之手,比起我那鬼画符的字不知要好了多少。我又瞟到日期那头,四月初十。

我皱了皱眉,“这上面怎么写的是四月初十……那岂不是就是明日?今儿个刚出了鼠患,明日就成亲,会不会太仓促了些?”

他接过来看一眼,又丢回给了我,“上次到现在已延了快三年,按照当朝律例,若是再延便是要自动解除婚约了,这次说什么花家也得风风光光体体面面地把染丫头嫁出去,想来,应该出不得岔子罢。”

好人家大多都是对解除婚约讳莫如深的。我赶忙点点头附和,“也是。”想来此时花宅的鼠患也解决了七七八八,花家夫妇最是疼花染,确实没什么好担心的。只是,心中总是有种奇怪的感觉挥散不去,惹得心慌,只转移话题道,“对了,我把药带回来了。”

邱五晏闲闲地应了一声,慢条斯理地拆药包时只见他脸色骤然微变,又将麻绳一圈圈地缠上,拧着眉沉声问道,“买的不是砒霜么,怎的掺了别的东西?”

“哦,药铺里砒霜卖断货了,小丁便给了我那个玉什么的粉,说可以暂时抵一会。”我见他凝重的神色,不禁有些紧张,“怎么,是假的吗?可是我听说花堇也买了这个呀。”

邱五晏的面色稍微放缓了些,“倒不是假的,只是有些危险。倒没想到那小伙计竟会给你这个。”

“那即是什么?”

他笑了笑,“阿若,你可有听说过化尸粉?”

“嗨,我当是什么事呢。”我松了口气,不屑一顾,“若这么说起来,砒霜不是更危险么,咱们还不是照样好好地用么,一点事儿都没有,也没见你紧张过呀。”

邱五晏却突然笑起来,习惯性地抬起手来摸了摸我的头,老气横秋的语气,“阿若,终有一天你会明白的呀,世上的很多事,都要比死可怕得多了。”

我也微笑地看着他,很是高深莫测,“比如说清风醒了?”

“……”

清风摸着后脑勺鼓起的大包,笑眯眯地朝痛下狠手的邱五晏飞了两把娇滴滴的小眼刀,又竖着大拇哥夸奖我,“若丫头眼神真好。”

我顶着满脑门的灰尘,稍微一动身便是扑棱棱的一阵灰尘下来,呛得我好一阵咳嗽,于是连头也不敢转,只僵着脖子瞅着他以傻笑代表回应。

清风浑不在意我的敷衍,只随意用发簪挑了一些药包里的褐色粉末,放在鼻前嗅了嗅,不可思议地挑了挑眉,“哟,玉面粉,薛恒那家小药铺还真敢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