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相处厮混一来我知晓小王麻子虽然平日烦人得厉害,但确实是个实实在在的老实孩子,学不得扯谎诳人那一套,我松了一口气,安心地放下了手中的扫把,挥了挥手,“说吧,什么事?”
他欢喜地一溜儿跑过来,又鼓着一双眼睛四处张望了一番,才低下头窃声道,“嗨,阿若,你们那的打手今个儿去哪儿了?怎么没瞧见了?”
我一时被他的话唬到,手中握着的扫帚柄一下戳到了下巴上,疼得我呲牙咧嘴了好一会,才捂着下巴痛苦地问道,“我们灵栖哪有什么打手?莫非是你眼花了罢。”
见我不信,小王麻子表情夸张地在空中比划着手指描述,“就是那个全身黑的人啊,高高大大、凶神恶煞的,整日站在你们门口前的那个,若不是你们请的打手那是甚么?”
看来小黑面瘫的形象还真是深入人心……我不自觉地往空荡荡的门口张望了一眼,才想起今日真倒没见到小黑的身影,这次换我讪讪,“呵呵呵……你说的那个大概,是我们新招的跑堂吧。”
见小王麻子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巴,模样很是滑稽,我用力地朝他点点头,以证实这个信息的准确真实性,顺便好心提醒道,“还有,那个打……呸呸,那个跑堂现在正在你身后啊。”
看他如惊弓之鸟一般一溜烟地撒腿就跑,我拄着扫帚笑得前仰后合,却乐极生悲地再次磕到了下巴,抬眼间看到小黑正站在我面前,我很没形象地捂着屡遭重创的下巴笑着朝他打招呼,“嗨,小黑你知道吗,这还是第一次小王麻子不被暴力解决而自己遁走的……对了,刚才你去哪儿了?”
“去买了点东西。”他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忽的抬手,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欲躲过,他却又执着地伸手,我只感觉头顶的发丝有些许被拉扯的感觉,我不舒服地歪了歪头,正想询问他在做什么,只听得他低斥一声“别动”,忙乖乖地闭了嘴仍由他在我头上摆弄,丝毫不敢动弹。
半晌他才从我头上拿下了一个东西,语气有些疑惑,“这是什么?”
我定眼一看,他手上拈着的竟是一枝附着几粒灰尘的枯竹枝,想到刚才扬扫帚的风姿,只得心虚地干笑,偷偷地把手上的扫帚藏到身后。心里只不住嘀咕,莫非是命里犯冲,怎么每次见他都是这般落魄的形象。好在小黑性子冷淡,不喜多管闲事,也未多问,走过我身边时似乎瞥了眼藏匿在我身后的扫帚,我总错觉他似乎是弯了弯唇角,似是失笑,再看去时只嗅得他扬起的衣袂间尚存着几分清清淡淡的酒味,妥帖异常。
见似是未败露,我暗吁一口气,却见他突然回身,面无表情地递给我了一串冰糖葫芦。双手相触间只感觉他的手心干燥温热,我头一次没把注意力先放在糖葫芦身上,只怔怔地看着小黑,虽已把冰糖葫芦拿在手中,却仍是不可置信,“这,是给我的?”
小黑微微颔首当作回应,没理睬我张大嘴巴的窘样,侧身从我身边走过。天气炎热,裹在糖葫芦外头的糖稀一点点地融化,滴落在我的手上,我忍不住诱惑伸出舌尖舔了一口,甜滋滋的。
再不忍心下口,我咕嘟地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将冰糖葫芦上的山楂从竹签上卸下包进油纸里,放在柜台后,又在前面放了几个瓶瓶罐罐掩住后,才安心地继续挥着竹帚赶蚊子。虽是做与之前同样的事情,心情却不知为什么骤然晴明了起来,恍若雨后初晴,乍然还春。
第十四章 鼠患
约莫两个个时辰后,我苦着一张脸怨气冲天地戳在薛记药铺门口。
我只道春季是山楂最好的季节,却未曾想过这却也是老鼠最猖狂的季节,积蓄了一个冬天的幺蛾子全挑着此时瞬息爆发出来,只消一个中午的功夫,便成群结队地席卷了灵栖里上上下下的食材木材等一切能啃的东西,堪比一百只小白花儿过境,现场很是惨烈。
眉娘还算冷静,只镇定地从唯一没能遭破坏的酒缸里装了一壶酒,若无其事地吩咐了一句暂时关门以灭鼠,便出门逍遥去了,一如既往地干脆洒脱。邱五晏把私营的小药房里所有能毒倒蛇鼠虫鱼人神鬼畜的药都施用了一遍,无奈鼠患绵延成灾,一拨接着一拨地在灵栖里横冲直撞,凭邱五晏那些可怜的药材量根本无济于事,反倒弄得灵栖里臭味熏天,瘴气满室,纵使我当初在乞丐窝里生活时也未曾见过如此“壮观”的景象。
我本以为气质傲然出尘的小黑会是第一个受不了的人,毕竟就算如今再如何落魄,前身也是个锦衣玉食的贵族子弟,怎能受得了这般惨烈的心理折磨,然而看过去时小黑只是弯腰扫着角落里七七八八的老鼠尸体,对耳边的喧闹咒骂声不管不顾,甚至连眼皮子也未抬一下,我一眼望去,只能看到他丝缕墨发下狭长而微挑的眼角和紧抿着的唇,平白增了几分凛冽疏离。
倒是一向注重环境的邱五晏气得要发疯,仗着店门已关不顾形象地甩着膀子挥舞个破菜刀誓与老鼠势不两立,叫嚣着要血洗灵栖,后来又觉得不对,复加上了句“的老鼠”。
然而这次没人去挑他的错处抬杠,因为一向看热闹的我这次也气得发疯,个中原因无他,只因为那千千万万老鼠中的其中一只好死不死地啃了我偷藏在柜台瓶瓶罐罐之后的冰糖葫芦。我抱着被咬破的粘着糖浆的油纸,心疼得两眼怎一个泪哗哗了得我还一口都没吃呢……
头可断,血可流,毁我杜若食者,绝对不能忍!
在叽叽喳喳的老鼠叫声和邱五晏骂骂咧咧的声音中,我提溜着眉娘临走前给的半贯钱壮烈地奔去薛记药铺买砒霜。
除去邱五晏的小药房,朝花镇里只有一家药堂,兼医馆,平日里生意清淡,只有一个小伙计帮忙照看着,至于薛大夫,大多时间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我经常怀疑他是去跟同样神出鬼没的清风下棋了。薛大夫单名一个恒字,听说跟花家还是老乡,之前向花堇提过亲,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又自发退了亲,故虽然花家夫妇和花堇都未记恨,但跟花家关系也并不算亲近。
花家迁到朝花镇后几月,他也随着来了朝花镇开了药堂。听闻他的祖上均是有大名气的神医,有的入了皇宫太医院为国医圣手,有的游历江湖四处悬壶济世,名响天下。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传到这几代便毫无征兆地忽的没落了下来,无论后来几代人再如何努力想去力挽狂澜改变这一惨淡的局面,也终究还是没有做到长辈们所期望的那个“恒”字。
但即使如此,俗话也说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这薛大夫往常总是一副病怏怏的模样,总让人觉得他自己也有病,但治个小病小痛还是很在行的。谈不上什么妙手仁心,也决不会干虚抬药价的事,极尽中庸之道,这对一个大夫来说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了。故旁人背后再怎么议论他的家道中落,见了面还是会恭恭敬敬唤一声“薛大夫”。
此时薛记药铺却是异常的人头攒动,哪还有往日门庭冷落的模样?我硬着头皮往空隙处猛钻了好几次也没能挤进去,只能对着在浩荡人潮下显得无比逼仄的店门望洋兴叹,自愧不如。
烈日炎炎,我一人就这么干晾在药铺外,被毒辣的阳光晒得满脑门子汗,湿淋淋得仿佛方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正晕晕沉沉地用手胡乱扇着风,肩上突然被人一拍,我疑惑地转头看去,只见迎面是一张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如鬼魅一般怪异,不禁肩膀一颤,待看清容貌之后才平复了惊慌的心思,“薛大夫,是您呀。”
薛恒的气色愈发差了,原本还能从脸上瞧着些许血色,今日一见却发现那脸上居然已泛着青了,隐隐还能瞧见大片大片的由脖子延伸到耳根的淡青色脉络,一双眼圈是乌青的,嘴唇却是出奇的血红,恍若涂了浓重的口脂一般,有种病态的妖冶,宽大的袖子下是一双修长但骨节却瘦弱伶仃的手。
这哪像是一个大夫,简直就是一个打蔫儿的的病秧子。
他似乎连转动脖子的力气也无,只直着脖子有气无力地转着眼珠上下打量着我,他的眼白比正常人要稍多一些,看起来格外吓人,等我僵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了他才张口低低问道,“你是灵栖客栈的那小丫头?也是来买耗子药的?”
“啊,是,”我赶忙答道,也不敢大声,生怕会惊扰走了他纤瘦身子板里残余的魂气,又抬起手指了指门口,“估摸着得要一斤多呢,不过太挤了,我进不去,不知还拿得到吗?”
薛恒垂下眼帘,从袖里掏出手绢捂着那血色的唇,咳嗽了两声,我抬起头来时分明看到那耦合色的绢帕隐隐透露出几分突兀的血意,心里不免一惊,“薛大夫,您……”
“没事,老毛病了。”他咳过之后那青白色的面容总算漾起了几分红色,却是极不自然的晕红,便轻描淡写地把手绢小心地折好收到了袖子里,又缓缓地抬起手来把手递给我,喑哑的嗓音愈发低沉,“走吧,我领你从后面进去。”
“好的……”我一边应着,小心翼翼地仅牵起他三根枯瘦的手指,即使这样,也是僵着手肘在空中虚拉着的,半分也不敢用力,因为总疑心只要一用劲便会“啪啦”一声折断。
朝花镇总共就这么点人,方才看着乌泱泱的一大片,但总也不过拿药走人,利落的很,所以人群来的快,散的也快,待我和薛恒从后门走入药铺时,人已散了十之八九,小伙计正在里头咿咿呀呀地清点着药材。
小伙计的年纪与我相仿,可能还要略大些,听说也是薛大夫捡来的孤儿,拾来时脖子上挂着的铜牌上镌刻着一个“丁”字,于是大家都唤他作小丁。薛大夫病弱,自退了花堇的亲后,便一直拖着没有娶亲,自然也没有子嗣,小丁又没有本家,于是再正式一点的场合里大家就自发地唤小伙计作“薛丁”,薛大夫愣了愣,便也应了。
我与薛恒谈不上什么交情,但跟这个活泼伶俐的小伙计倒是关系不错,一来是因为大家出身都差不多,同病相怜,二来是因为这厮虽然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儿身,却能精确掌握朝花镇里大大小小的八卦奇闻,连探寻秘事隐情的眼光也精准毒辣的很,今日指证西边吴掌柜脸上的巴掌印是在外养的美娇.娘掴的而不是家中的那个母夜叉,明日看出东边那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坐怀也一本正经的廖书生其实是个断袖,貌似以前还对“同道中人”的清风有些意思,但是因为始终谈不拢谁在上谁在下的问题,后来借着“西红柿炒蛋放不放糖”的争端而彻底掰了。
第十五章 瘴墙
这时小丁正口中念念有词着一味“黄麻”,正巧抬起眼来看到了我们,显然是一怔,先跟薛恒打了声招呼,又问我道,“咦,阿若你怎么是跟薛掌柜一起来的?”
“我方才挤不进来,正好碰到了薛大夫,他便领我进来了。”我看向一边的薛恒,方才那段路程似乎已用尽了他全身气力一般,此时正半倚在店里安置的太师椅上,眼睛半阂未阂地假寐着,动也不动弹,只有搁在扶把上的手指有时会微颤。我不自觉地放低了声音,“可还有砒霜么,灵栖里快要被这耗子整乱了天了。”
小丁司空见惯地应了一声,转身用纸包好递给我,“约莫还剩下半斤多,就全给你了罢?”
我虚虚掂量了一下,不禁皱了皱眉,“就这么点儿?不够呀,小丁你也知道的,咱们客栈房间多,下起药来,若是量少了可不太方便。”
小丁也很为难,“谁也没想到这次的鼠患会闹得这么厉害,纵使之前有准备些,可铺里的存货也就这么多了,若是要新的最早也得明日早上才能到呢,要不然你明日再来拿吧?我先给你欲留下两三斤可好?”
明日?那岂不是还要被那鬼老鼠折磨一夜?我想到灵栖里狂躁的邱五晏,突然很是惆怅,正暗自思量着要不要去巷口领几头野猫凑合时忽的听到小伙计建议道,“若是等不及,不然我先给你拿些玉面粉回去?效果虽然差了些,但也能凑合着抵一会。”
我疑惑,“玉面粉?那即是什么?”
“跟砒霜效果差不多,可能还要差些,”小丁收拾着台面,一边随意说道,“今天下午胭脂铺的那个小丫头也来过一趟,倒是没拿砒霜,只问我要了些这些。”
我想到邱五晏前日说的药方子,“花堇?那她可有来拿凝神静气用的药材?五味子、远志、合欢花那几味?”
小丁古怪地看了我一会,忽的咧开嘴哈哈大笑起来,我忙对他比划手势怕惊扰了一边闭目养神的薛恒,他却是不睬,只笑道,“你在七七八八胡诌些什么呢,你说的那什么五味子呀远志呀,还有合欢花确实是凝神静气的药材,但堇丫头来拿的哪是这些啊,她就是要了包玉面粉,便走了。”
我只隐隐觉得有些蹊跷,不禁抬头问他,“她拿玉面粉作甚?”
“前头不是说了吗,也是用来毒耗子的。说是她长姐近日要出嫁了,家中见不得血气,怕是不吉利,只把那些耗子先弄晕了扔出去自生自灭拉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