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1 / 1)

因为苏乐的临时逃窜,小黑也只得从半路折返回来,此时正与我并肩而立,沉默地熄灭了手中提着的风灯,随即牵住了我掐得血迹斑驳的手,复微微收紧。我下意识地转过头看他,只见小黑俊朗的侧脸是一如既往的清冷,然而幽深眼底的光芒晦暗不明。

这厮一向面冷,看起来似乎什么事情都不能引起他的情绪波动一般,永远平静得像是一潭死水,然而今夜这般混乱的局面,对立双方又皆是他的亲人,虽关系并不算亲昵,但想必弄成这样,他心里也定然不好受罢?我收回了眼去,心里禁不住微酸,转而反握住了他的手,用力一捏,以示让他安心。

不知道到底沉寂了多久,眉娘终于缓缓地直起身子来,然而一举一动却僵硬得恍若受人操控的窟儡子。

如霜月华之下,眉娘一袭艳绝的狐裘红裙,盛采华妆,遗世而独立。岁月和剧毒的银鸩虽然在她的脸上和体内已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然而对比起眼前苏乐的垂垂老态,她显然还是与五十多载前祈国烈火如歌的长乐公主相差无几。

眉娘的脊背始终是挺直着的,在侧面看过去,就像是由一把刀直直地从她身后劈将下来,没有任何佝偻凹凸,也不见有任何的摇晃。然而我却清晰地看见,眉娘白皙的面上那两瓣朱唇剧烈颤抖着,即使其上厚厚地涂抹了一层又一层色泽秾艳的口脂,也还是无法掩饰唇瓣那一霎的苍白失血。

半晌,她终于出声,略显干哑的嗓音不复柔美婉转,在呼啸的夜风中染上了几分苍冷,“为什么……”

我心里清明。眉娘活了这么些年头,再不是当年那个只凭心意就可以为爱仗剑而行的懵懂少女,此时此刻,又何尝猜不出这其中的因因果果?这句问话,此时看来更像是多此一举,自欺欺人。

苏乐的身子猛地一颤,转而“扑通”一声在她的脚下跪了下去,匍匐着嗫喏了半晌,终究只得出一句,“雪芍,我……我对不起你……”

“对不起?……”她口中兀自喃喃念着,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一般,骤然冷笑出了声来,倦色一点点地爬上了她的眼角眉梢,“阿乐,我等了你五十多年,五十多年……如今,你跟我说,对不起我?”

“雪芍、雪芍……对不起,对不起……”他双手掩面,痛哭流涕,口中不断重复着这句话,几乎快要背过气去。

眉娘整个身子似乎站都站不稳,抬起脚狠狠滴踹开匍匐在脚下的苏乐,自己却也受不住冲撞一个趔趄,往后退了几步,连控诉都在颤抖,“五十载,五十载,我没有儿孙欢笑绕膝,没有夫君举案齐眉,也没有本应该属于我的锦绣未来!只余了你一个念想支撑着,我才能活到现在……可如今,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哈哈哈,姜雪芍,你就是一个笑话,天大的笑话!”

乍然身后有一个熟悉的稚嫩童声怯怯地响起,带着几分犹疑和恐惧,却仍是鼓起勇气一般地一声声执着唤着,“眉……眉姨……”

我一愣,寻着声音回头看去,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到场的苏陌。大抵是还来不及穿鞋便闯了下来,此时他正赤着脚站在冰冷的地上,脚背已然被外头肆虐的冰雪冻得通红。小白花儿见了苏陌就如同寻到了正主儿一般,拍着翅膀绕着他瘦削的窄肩飞来飞去,压根儿不理会如今的气氛有多么压抑。

苏陌倒是未曾理会一边儿频频示好的小白花儿,只是直愣愣地看着我们,黑黝黝的眼底有迷茫之色,似乎想从眼前剑拔弩张的场面中寻求出什么答案。

我头隐隐有些疼。眼看着一个已经够乱了,难道嫌还不够,还要再来一个?思及于此,我不禁打了个激灵,拧了拧眉,硬了几分口气道,“小陌,你先回房里去!”

苏陌却仍是缩着脖子,固执地停留在原地,紧紧地捏着拳头,又看着我们,巴掌大的小脸却透露出了不可逆转的倔强之色,“爷爷……发生什么事了?爷爷您为什么要给眉姨跪下?”

我心“咯噔”一声,只冒出唯一一个念头,坏了。

果然,苏陌的“爷爷”一语刚出,还在叫骂着的眉娘一瞬间噤了声,只不可置信地扭过头去,仿佛第一次见到苏陌一般,从上到下打量着他,然而越往后端详,她的眼神便愈发冷下去,忽的嘴里冒出了一声冷笑。

“孙子?孙子!苏陌,苏乐……原是如此,原是如此,哈哈哈,我怎么就未曾看明白!?”她口中戚戚地念着,猛地一指一边尚不明就里的苏陌,冷笑道,“如此便得意了吗!我姜雪芍还真是天字一号的大傻子,被你们爷孙俩儿都给摆了一道!你说世上还会有我这般傻子吗!”

“雪芍,你听我说……”

话还未说到一半,就已然被眉娘她近乎癫狂的暴喝截断,“没什么好说的!苏乐!你活该,你不得好死!哈哈哈哈,你永世不得超生!”

苏陌的出现让局面愈发混乱了起来。眼看着再这样下去,免不得再起争端。我一时焦头烂额,骤然想到了身边之人,“小黑!”

小黑未及我说明,便已然明晓了我的意思,低着头一边绕过还在原地呆愣的苏陌身后,看也不看便自后颈处一记手刀劈了下去。刚张着嘴欲要发话的苏陌口里蓦地闷哼一声,便软软地晕将过去,歪倒在了一边。

而那头的眉娘已然又笑了起来,句句血泪,宛若刻骨的诅咒,“苏乐!你会后悔的……”

第十七章 魂归故里

“眉娘!”见此时此刻眉娘话语间的势头已然有些不对,我心叫不好,再无暇顾及于昏倒在一边的苏陌,忙上前几步,用身子隔开一脸懊丧的苏乐,重重地跪在眉娘面前。

待一连咚咚咚磕了三四个头,我这才努力遏制着喉咙里的哭音,一边尽量清醒地组织着劝慰的话,“眉娘您等了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等苏乐将军平安归来么,即使,即使他是有错,但当年那样的兵荒马乱之下,谁又能真正说得清是非对错呢,起码您终归还是见到了不是吗?您,您和苏乐将军都平安,这才是最重要的啊!”

“来不及了,”眉娘的语调逐渐轻缓下来,依稀见得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却始终撑着未曾流出一滴,“这个人、这句话,都来得太晚太晚了。”

“雪芍,雪芍,”苏乐狼狈地跪在地上,拉着她的裙角,毫无目的地一声声唤着她的名字,仿佛着了魔一般,本就因为长久的落魄而显得颓唐无比的眉目仿佛在这一瞬间又苍老了十岁。青碧色的眼眸因为积攒了满眶的泪水而愈发显得混浊不清,不知颠来倒去念了多少遍眉娘的名字后,他才安静了下来,转而闭着眼睛,哑着嗓子道,“下一世……下一世我定不负你。”

“够了。”眉娘低着头,死死地看着他苍颓的脸,脂粉浓艳的僵硬面容忽然诡异地笑将起来,涂抹得红艳艳的唇角向上张扬地弯着,仿佛开得烈艳的花瓣,然而口中吐露的却是冷情的话语,“……已经够了。这一世已经够苦了,永远,永远不会再有下一世了。”

我眼皮猛地一跳。

话音刚落,眉娘便冷笑着劈手夺过我手中装着银鸩的骨瓷葫芦,不容我反应过来,旋即以几乎决绝疯狂的姿态大力地摔落在了地上,霎时碎了满地,银鸩汩汩流落在地上,很快便渗入了地下铺就的青石板缝里,转眼间便消弭不见,只余了浓烈而迷幻的酒味霎时弥漫了全室,持久不散。

眉娘面上的表情逐渐扩大起来,喉间一连串的笑声也愈加疯狂而肆意,带着歇斯底里的决绝。

我的心随着瓷片碎裂的声音一颤,随即似乎明白过来了什么,忙惊声呼道,“眉娘!”今日是服药之期,眉娘这是想……

如果说昔日桑枝的死还只是一瞬间的凛冽,那眉娘的寂灭便是缓慢而冷然的。她要的是让苏乐清晰地感同身受她的痛苦。

我明明已然奔去紧紧地拉着她的臂膀,然而却无法阻止自她裸露出的白皙皮肤上一点点冒出血色的刀口,而后一点点地撑开来,血淋淋地翻出盈着媚色血液的皮肉来,宛如每一处伤口都带上了九天的烈火,一寸寸地随之剥离出粗细不一的森然骨骼。

尚残余着坑坑洼洼的血肉的骨架之上,她的脸颊此时已经剥落了大半,但五官却还在,在横流的血液间挤成了一个冷狞扭曲的表情,带着苍冷的笑意。

漫无目的地笑过一阵后,她抬起血肉模糊到分不清指尖到底是蔻丹还是血的手,发狠一般地钳制住苏乐的下颚,逐渐收紧,直至他的五官因剧痛而变形,“阿乐,我姜雪芍这一辈子,我这一辈子……都错失在你手上。”

仿佛走局都计算严密的殊死博弈,当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眉娘尚存余的脸部在空中乍然迸裂开来,血肉落到地上的那瞬,霎时化成了一滩黑红的血水,连余下挺立着的森白骨架也在一瞬间崩塌,化作了细碎的齑粉,不一会儿,便随风飘逝,了无痕迹。

尘归尘,土归土。

铺天盖地的血色映照在我的眼里,仿佛囊括了天地。我拨开身后小黑捂住我的眼的手,脑子俨然是一片虚无的空白,什么都不想,也什么都不愿去想,只觉得全身都不受控制地在不停发颤。心里下意识地想要上前,却始终拔不开步子。全身上下什么都是僵硬麻木的,五官,四肢,喉咙,仿佛都陷入沉睡了一般。

小黑说:“阿若,别看……别想。”说到最后几字,他的声线愈发寂冷下去,仿佛刻意压抑住心中的哀戚。

这是我第一次没有听从他的话。明明眼眶已然酸疼难耐,我却仍是固执地瞪大了眼睛,直到感觉到面颊传来一阵灼烫湿热,才发觉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然扑簌簌地落下了泪来。

早就听说过邱五晏所说的银鸩酒的后果是不得好死、魂飞魄散,我也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然而却未想过,这代价居然还囊括了千刀万剐。

朝为红颜,暮成枯骨。苏乐既负了她一生,她便要以最惨烈的模样在他面前寂灭。谁又比谁要来得狠毒,来得寂寞。

当夜,沾染了浑身血肉的苏乐形态疯癫地夺门而出,从此了无踪迹,直到第三日清晨才被人发现失足溺毙在涝池中。听闻尸身已然被泡胀了,口鼻眼中皆是恶臭污秽,五官扭曲变形,十指指甲掐入掌心三分,显然死时受了极大的痛苦。

因为尸体放置官府内三日皆无人认领,最后只按往常方法,用破草席一卷,直接扔去了乱坟岗。没有墓碑,没有坟墓,连吊唁的人也没有。就连苏陌,也被刻意隐瞒了苏乐的死讯。

一代英勇神将,就这般不明不白地客死他乡,从此再无人问津,也没有人会知道朝花镇内的乱坟岗中,曾躺着一位祈国前朝最负有盛名的骠骑大将军,最具有才情的驸马爷,在战场之上凭着一柄方天画戟威震四方。鲜衣怒马,绝世无双。

……

开春,我与小黑他一道去给眉娘祭拜。因眉娘尸身已毁,故只能设立衣冠冢。埋葬地点选在了芍药花苑下那条暗道所通往的后山口。那里有她最爱的雪芍药的气息,有蝉吟鸟鸣萦绕,还有她终其一生所苦心操练的十万精兵守护着。地点隐蔽,再没有人会去打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