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1 / 1)

歌于斯,哭于斯。也终将死于斯。

我发间簪着一朵白花,直身跪在坟前,安静地焚上了一炷眉娘生前最经常使用的零陵香。看着眼前的一方板板正正的石碑,我忽然有些恍惚。我没有经历过眉娘的青春年华,却也知道她的曾经是那样一个明艳照人的公主,最终却也只能将一切美好明媚都埋葬在这貌不起眼的小小土丘之下。

眉娘的一生宛如飞蛾扑火,奋不顾身,最终一缕香魂零落成泥,惨淡收场。

而我呢,我的前景又在哪儿?我最后的命运又应当是如何?

从前我仗着自身年纪小,无所顾忌地横冲直撞,不服常规,心比天高,从不屑去思虑这些,总觉着这样便是埋没了爱情,便是不信任对方给予的情感。然而现如今,在经历过了这么多生离死别后,我一直坚定不移的心,此刻却有一丝彷徨了。

正愣怔在原地胡思乱想着,耳侧听得一声轻唤,“阿若。”

“嗯?”我应了一声,一边回转过身去,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了?”

以前我就说过小黑他穿白衣最是好看,只可惜次数寥寥无几。此时此刻,他身上俨然是一袭缟素,虽裁剪简单,然而衬上他清隽的眉目,却依旧如同谪仙一般雅致出尘,然而此时此刻这位谪仙俊朗的面上却是一派认真,甚至有几分别样的严肃,却不至于引人发笑,“你不必担心。”

“……啊?”我云里雾里。

他极有耐心,一字一句语调皆沉稳有力,“我是说,你完全不必担心未来究竟如何,因为我一定会在。”他抬起幽深漆黑的眼来,看着神情错愕的我,“所以,阿若,你可以安心,并一直这样安心下去。”

仿佛悬在心头的一块大石就被这样的一两句话给轻飘飘地落了地,再扬不起一星半点的风沙。我吁出了一口气,用力地朝他点点头,轻笑道,“好。”

原来他一眼便已经看穿我方才无意间流露出的惶然无措,知晓我深埋心底的不安情绪,也清楚地知晓我此刻要的并非是天花乱坠的甜言蜜语,而仅是一句简简单单的承诺。

这样的男人……如何不爱?

眉娘生前并不喜纸钱元宝一流,故只待供奉在坟前的一炷香燃尽后,祭拜之礼便已然结束。我站起身来,收拾了一下身边零零散散的物件,却见小黑他突然重新跪下,狠狠地在眉娘墓前磕了三个头,而后背对着我依旧长跪着,始终没有动身。

虽然一直都是那般清清淡淡的模样,可是便是神仙,也还是有情绪不受控制的那时候吧。

“别难过,”我心头一软,随着他跪下身来,用手飞快地覆上了他的眉眼。小黑眉骨处凛冽的线条在温软的手心中触感深刻分明,而其下的眼角边却逐渐地透露出几分湿热,逐渐濡成一片湿哒哒的水痕。我随着他微微地阖闭上了眼睛,只当做从未曾感觉到,“我也,一直都在。”

番外·长乐篇(一)

金銮殿内,首领太监尖细的声音在四周一片艳羡之色中响起: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国有爪牙之选,克宣力于旂常;朝颁纶綍之荣,必勤思于水木。用褒先世,以大追崇。今之武科状元苏乐,树德务滋,发祥有自;敦诗说礼,克垂樽俎之猷;勇战敬官,早裕熊罴之略。兹以覃恩,赐赠尔为骠骑将军,官拜从一品,锡之诰命。懋功有赏,荣则溯于所生;庆典欣逢,恩不忘其自出。加兹宠秩,尚克钦承。”

一道金晃晃的圣旨颁下,新晋的武科状元郎一登龙门则声誉十倍,摇身一变成了手握重兵的骠骑大将军。

“臣,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苏乐直身跪下,叩谢圣恩时稍稍低下了头去,微微勾起一笑,心里不能说是不骄傲自矜的。出身贵胄名门,祖上皆是一等一的将才,自身又少年得志,一朝被封为骠骑大将军,委以国家重任,得以偿男儿凌云之志,试问古往今来这无道世上,有几个少年郎能得此殊荣?

他的一路向来如东风凭借,活得顺风顺水,更无官场猫腻之阻,此时若不是身还在金銮宝殿,他恨不得立马效仿古人来个“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刚站起身来,他只听得外头一阵“嗒嗒”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苏乐下意识地以耳力分辨,步伐轻快而细碎,显然是位年轻女子。

何人敢在宫中如此妄为失仪,随意走动?苏乐心里犹疑,不自觉地回首看去。

时隔数年,苏乐还能清晰地忆起那个场景。

那个少女看起来不过也就十六七岁的年纪,披着一领绣着红香番杷丝的锦驼鸟翎毛斗篷,里头穿着酡绒缎子斗的水田小夹袄,腰上佩着长穗朱色宫绦,一路畅通无阻地穿过外头一溜儿斗转曲折的抄手游廊,高高地提着两边水红色的细折裙角,逆着门外灿烂的阳光,朝他急切地奔来。因为剧烈的跑动而显得娇艳的两颊红扑扑的,让整个人就像是一团跳动着的炽热火焰。

一个永远无法让人忽视其存在的女子。

好不容易在他面前三尺远处稳稳当当地立定,在面向于他的一瞬间,她习惯性地微微抬起了线条精致的下颔,美艳而嚣张的眉眼高高地扬起,已显现出了几分天生的娇媚,然而却不会让人想到低俗的一面去。白皙的皮肤映衬着她墨色的眼眸愈发浓郁,两弯细长的柳叶眉颜色却是极浓,勾勒得面部轮廓深邃凌厉,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桀骜不驯,明艳不可方物。

她的背脊始终挺得笔直,让人一眼便能想起池中高傲优雅的鸿鹄。眼神清亮,即使在看到他异色的眸子时也没有一丝畏惧躲闪,反而更加挺正了身板,直视着他的眼睛挑衅道,“早就听说这回新晋的状元郎文武双全,不知道跟本公主比试比试,结果会是如何?”

“长乐,休得无礼。”当朝国主姜平最是疼宠这个活泼的女儿,此时也不过佯板起脸来不轻不重地呵斥了一句,便又重新舒开了宽厚的笑容,显然对女儿出格的举动并不以为意。

饶是面对当堂殿试都从容不迫的状元郎,这时候心中也不免诧异万分。眼前这个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侵略性的红装女子,难不成真的是祈国的长乐公主?

正这么想着,只见那个女子忽然转过身来,似乎是看穿了他心中想法一般,似笑非笑地盯了他一眼,而后素手解下了覆在肩上的斗篷,露出一截修长漂亮的脖颈,这才笑吟吟地朝王座上福身施了一礼,大大方方地朗声道,“孩儿给父皇请安”

姜平笑着挥挥手,“起来吧。”

“是,”她轻巧地站起身来,信手拍了拍裙边沾染上的轻薄尘灰,随即立即好了伤疤忘了疼,重新转过身去对他拍手笑道,“大将军,还是与我比试一番吧,这样,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任君选择。”她正兀自说得兴起,不知不觉连“本公主”都忘了说,直接用了“我”字。

周围又是一阵哗然,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都说这位状元郎活得好生得意,先是新科中举拔得头筹,封了骠骑大将军,而后居然又得了当今国主最宠爱的女儿的青睐。而他们之间方才对视间的剑拔弩张,看在旁人的眼中也就早成为一见钟情含情脉脉了。

苏乐未曾理会旁人的指指点点,只看着她除去肩上斗篷后愈发显得玲珑纤瘦的身板,面上虽然风云不变,然而心里却愈发意外,虽早年就听说长乐公主自小不喜红妆爱戎装,想必也应当有些武艺傍身。然而虽然眼前的女子看上去活泼泼的很是健康,但这般纤细的身子,哪像是个习武之人?

姜国主很忧伤,好不容易养出了个宝贝女儿,可见了个英武堂堂的状元郎便忘了爹,直接就在堂下眉来眼去的,毫不遮掩。但转念一想,女儿近年恰逢婚龄,这个状元郎尚未婚配,又是他依畀甚殷的人物,若是得以两情相悦,也总好过日后被番邦蛮夷要去和亲来得靠谱,索性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手一挥,起驾!

待四周人潮散尽后,只余了长乐公主姜雪芍和状元爷苏乐在堂上大眼瞪小眼,眼看着公主不移步,摆明了被盯上的苏乐自然也不敢一走了之,只得待在原地,好整以暇。

过了好半晌,苏乐才清了清嗓子,“方才,公主是说要与臣比试?”

果不其然,她的眼睛唰地一亮,似乎没有想到他会那么容易地应下,颇有几分跃跃欲试的模样,“这么说,你是答应咯?”

“总不能让公主败兴而归。”他温和一笑,转而道,“既然臣已经应下了公主的提议,那这比试内容便由臣来定可好?”

她敏锐地抬起眼来,不易觉察地瞥了苏乐一瞬,而后便飞快地移开了眼去,“将军但说无妨。”

这话答得巧妙,既不以公主之势压一头占他便宜,也不莽莽撞撞地马上应允下来,以免让自己处于明显劣势。这样模糊不明的态度,无论如何更迭,自己手里都紧握着一份与人抗衡的筹码。

虽她一向活得如野草般肆意洒脱,却也并非是没头没脑就往前冲的人物。

苏乐自是明白她话中的意思,仍是面色如常道,“比试途中难免有磕碰,然而刀剑无眼,恐伤及公主万金之躯,留下伤疤。世人奉棍乃百兵之首,那我们便比棍,点到为止,公主认为何如?”

“就按将军的意思办。但既然说是比试,总得下个彩头才有趣,”她欣然应允下来,转了转眼珠子,忽的朝他嫣然一笑道,“听闻将军善使戟,这样,若是你赢了本公主,我便把皇爷爷留下的那柄双月芽刃方天画戟送与你,你别看那家伙貌不起眼,比不得外头那些富贵公子哥儿手上裹得花里胡哨的,但是却称手得很,我不善用戟,放在身边也无甚用处,若是能与将军你一起上战场杀敌,那是再好不过的了。但也要看,你这个状元郎够不够格拿到。”

“另者?”

“若是本公主赢了你……”姜雪芍倨傲地微扬起下颔,掷地有声,“那将军你下回征战沙场,便亲手斩下敌军一百个人头来还,将军以为如何?”

他失笑,“很是公平。”

语罢之时,他们已然双双站在了御花园中的一块空地之上。随身丫鬟早已见怪不怪,只按照吩咐递上一排轻重不一的长短棍,便垂手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