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脸。只是一个深深陷入无边黑暗泥沼中的背影。画中人似乎正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肩膀微微下沉,头颅低垂,仿佛被那沉重的黑暗压得喘不过气,却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不肯屈服的挣扎姿态。油彩堆积得很厚,深蓝警服的颜色几乎要融化在背景的浓黑里,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绝望和压抑。
昭意停下笔,怔怔地看着画布上那个被黑暗吞噬的背影。指尖无意识地沾染了未干的深蓝色油彩,黏腻冰凉。
“嘶……”身后传来林晚倒吸冷气的声音。
昭意猛地回神,才发现林晚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工作室门口,手里还拎着一个装着小蛋糕的纸盒,正一脸震惊地看着画架上那幅色调沉郁得令人窒息的作品。
“我的天……昭意,你……”林晚放下纸盒,几步走到画架前,眉头紧紧拧成一个疙瘩。她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悬停在那片浓重的深蓝色警服背影上方,仿佛怕惊扰了画中人那沉重的绝望。“你这画的……是什么?”
昭意垂下眼,看着自己沾满深蓝和墨黑油彩的手指,声音干涩:“不知道。就……画出来了。”
林晚收回手,担忧的目光落在昭意苍白憔悴的脸上,眼下那两团浓重的青黑让她心惊。“你这样不行,真的不行。”她语气沉重,“把自己关在这里,画这种……这种看得人喘不过气的东西!你看看你的脸色,再这样下去,没等坏人找上门,你自己就先垮了!”
昭意沉默着,没有反驳。她知道林晚说得对。她像一只作茧自缚的蚕,被自己混乱的情绪和对过去的执念牢牢困住,透不过气。
林晚看着她这副样子,叹了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听我的,出去透透气!别把自己闷死在这四面墙里!”她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刻意的轻松,“正好!我有个消息周屿川,你知道吧?就是周临川他哥,那个超有名的艺术策展人!他在‘屿境’画廊新开了个空间,正在搞一个青年艺术家群展,主题是‘屿境’,征集作品呢!我觉得挺适合你这种……嗯,风格独特的!”
周屿川?昭意对这个名字有点模糊的印象,似乎是林晚提过几次,年轻有为,眼光很毒,在艺术圈子里颇有能量。周临川的哥哥?
“我……”昭意下意识地想拒绝。她现在只想缩在自己的壳里。
“别‘我’了!”林晚打断她,态度强硬,“就当是为了生计!你那点插画稿费够干嘛?要是真被画廊选中,挂出去卖掉,不比你现在强?而且!”她加重语气,“去认识点新朋友,接触点新空气!整天对着你这幅‘黑暗骑士’,我怕你走火入魔!”说着,她指了指花架上那幅警服背影。
生计……新空气……转移注意力……
这几个词,像几根细小的针,刺破了昭意封闭的茧。她看着画布上那个在黑暗中挣扎、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彻底吞噬的深蓝背影,一股强烈的想要逃离的冲动涌了上来。
她需要一点光。哪怕只是一点点。
“……征集什么时候截止?”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妥协。
“下周!我回头把资料和邮箱发你!”林晚见她松口,立刻喜笑颜开,“赶紧收拾收拾心情,画点新的!别拿这幅去吓唬人家策展人!”
林晚又叮嘱了几句,留下小蛋糕,风风火火地走了。
工作室重新安静下来。只有煤球吃饱了猫粮,满足地蜷在窗台上打盹,发出细微的呼噜声。
昭意没有动。她依旧站在那幅未干的画作前。
窗外,天色渐暗。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隔着玻璃,像一片模糊而遥远的星海。公寓楼下,那辆熟悉的黑色SUV,不知何时又悄然停在了斜对面的阴影里,像一头蛰伏的、沉默的兽。
画布上,浓稠的深蓝色油彩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幽暗的光泽。那个警服背影孤独地陷在无边的黑暗里,仿佛承受着千钧重压,沉默而倔强。
昭意伸出手指,没有蘸取新的颜料,只是用指腹,轻轻地、近乎虔诚地,描摹着画布上那抹深蓝的轮廓。冰凉的油彩沾染着指尖。
是你吗,江煜?
这个无声的诘问,在她胸腔里剧烈地冲撞、震颤,带着尖锐的痛楚和几乎要破体而出的绝望。
如果是你……为什么像个影子,躲在黑暗里?为什么不敢……站在我面前?
006第六微光
巨大的落地玻璃墙将“屿境”画廊内部切割成明亮通透的空间,冷白色的灯光均匀地洒在每一幅展品上。空气里浮动着香槟气泡的微酸、女士香水混合的甜腻,以及一种属于上流社交场合略带浮华的喧嚣。
温昭意站在自己那幅画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香槟杯脚。她穿着一条最简单的米白色棉质连衣裙,在周围精心雕琢的妆容、闪耀的珠宝和剪裁得体的华服中,显得格格不入,像误入盛宴的一抹素色影子。
她的画悬挂在不算太起眼的位置,但足够清晰。画面基调依旧是沉郁的灰蓝,描绘的是一片被薄雾笼罩的、无边无际的深色水域。水中央,一块嶙峋的黑色礁石孤独地矗立着,被冰冷的海浪反复冲刷、拍打,礁石顶端,顽强地生长着一小簇嫩绿的新芽。画名很简单《屿》。
一种无声的、巨大的寂寥感,从画布上弥漫出来,与展厅内的衣香鬓影形成了奇异的割裂感。
“这幅画……”一个温和沉稳的男声在身侧响起,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背景的嘈杂。
昭意微怔,侧过头。
周屿川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旁。他穿着一身剪裁考究的深灰色休闲西装,身形颀长挺拔,气质温润,脸上带着恰到好处令人舒适的微笑。他的目光没有第一时间落在昭意身上,而是专注地凝视着画布上的那片孤屿,眼神里带着专业的审视和欣赏。
“情绪张力非常独特。”他微微倾身,修长干净的手指虚点着画面中央那块承受着风浪的黑色礁石,“孤独,沉重,几乎能感受到那海浪拍打礁石的冰冷和力量。”他的视线缓缓上移,落在那簇微小的新绿上,“但这一点点生机,又让整个画面没有彻底滑向绝望。这种对抗中的平衡感……很打动人心。”他的评价精准而专业,不带丝毫浮夸。
昭意有些意外,局促地微微颔首:“谢谢周先生。”她听过林晚的介绍,知道眼前这位温文尔雅的男人就是画廊的主人,周临川的哥哥,艺术圈里眼光毒辣的周屿川。
周屿川这才将目光转向她,笑容加深了些,带着一种让人放松的亲和力:“叫我屿川就好。温昭意小姐,对吗?”他伸出手,“很高兴你的作品能出现在‘屿境’。”
昭意迟疑了一瞬,轻轻回握了一下。他的手干燥温暖,力度适中,一触即分,带着良好的教养。“是我的荣幸。”她礼貌回应,语气依旧带着习惯性的疏离。
“不必谦虚。”周屿川的目光再次掠过画作,“你的风格很有辨识度,这种内敛却极具冲击力的表达,在新生代里不多见。”他顿了顿,语气真诚,“不知道温小姐有没有兴趣,后续我们深入聊聊?‘屿境’新空间落成后,一直在寻找有潜力的艺术家合作小型个展。我觉得,你的作品值得一个更完整的表达空间。”
小型个展?昭意的心跳漏了一拍。这对任何一个籍籍无名的创作者来说,都是难以拒绝的橄榄枝。她看着周屿川温和而认真的眼睛,那里面是纯粹的、对艺术的欣赏和认可,没有掺杂其他让她不适的东西。这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点点。
“我……需要考虑一下。”她没有立刻答应。
“当然。”周屿川理解地点点头,递上一张设计简洁的名片,“不急。这是我的联系方式,随时欢迎你。期待看到你更多的作品。”他朝她举了举手中的香槟杯,又看了一眼画作,才转身融入不远处交谈的人群中。
周屿川的温和与专业,短暂地驱散了些许笼罩昭意的阴霾。她握着那张质感上乘的名片,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然而,就在她微微放松的刹那,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又悄然浮现。
她下意识地抬眼,目光像雷达般扫过展厅门口、廊柱的阴影、甚至落地窗外灯光照不到的暗处。人群之外,那些光线无法触及的角落,仿佛潜藏着无形的眼睛。江煜……他是否就在这里?藏匿在某个她看不见的暗处,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注视着她在另一个男人的欣赏下,那片刻的放松?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跗骨之蛆,挥之不去。刚刚因周屿川的肯定而泛起的一丝微澜,瞬间被更深的疑虑和不安吞没。
……
喧闹的开幕酒会仿佛还在耳边嗡鸣。几天后的一个深夜,那点微澜彻底被恐惧的巨浪击碎。
“呕!”
一声带着粘液声响的痛苦呕吐声,在寂静的公寓里格外刺耳。
昭意猛地从浅眠中惊醒,心脏狂跳。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她看到煤球蜷缩在床尾的地毯上,小小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又吐出一小滩黄绿色的、带着未消化猫粮的粘稠液体。它平日里圆润灵活的身体此刻显得异常萎靡,琥珀色的眼睛半闭着,失去了光彩,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微弱呜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