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桑手里那本墨绿色的“工作日志”正摊开在她腿上,脸色异常难看,拿着本子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都煦凑过去,只看了几眼,心就沉了下去。

那根本不是正经的工作记录。

上面事无巨细地记载着沃桑奶奶如何利用校长职权挪用修缮款中饱私囊,如何收受富商贿赂篡改其女入学成绩,甚至如何与某些势力进行隐秘交易,用学校的资源和渠道为他们提供掩护或洗钱。桩桩件件,触目惊心。字迹冷静得可怕,就像只是在记录最寻常的公务。这所昔日名流齐聚的贵族女校,俨然是权贵们弄权的庇护所。

翻到后面,时间指向沃桑奶奶退休后。记录显示,她虽卸任,却从未真正放手。她利用多年积累的人脉和暗中掌控的把柄,依旧在幕后操控着学校的人事和部分财务。

其中一条记录格外刺眼:“…今弦月之事惹满城风雨,人心惶惶,李氏成众矢之的,命数已定,在劫难逃。各方势力闻风而动,跃跃欲试,以校长换届为名,意在围剿。原定日程提前,备选者皆非善类,手段雷霆,此乃恶战矣。”

“…欲自保,则必拉拢钱氏,助其选举一臂之力,以示诚意,而校内旧事亦当清;若败选,仍有退路可走。校内鱼龙混杂,相关人等,需一网打尽,以绝后患。或可借‘学风不端、管理混乱’之名,行釜底抽薪之实…”

“弦月之事恰可为引,转移视线,遮掩根本。此乃‘小罪’盖‘大罪’之策也…愿此相争罕事,陈氏避而得利。”

日期,正是十年前。

都煦倒吸一口凉气。她想过陈弦月的悲剧或许有着不可言的秘密,但她没想过,这秘密竟是在各方权力的倾轧中,一颗用来掩盖更大罪恶的棋子罢了。一个年轻女孩的生死和清白,在冰冷的权谋算计里,轻如鸿毛。

沃桑已经放下了“工作日志”,颤抖着拿起了那本棕褐色的“备忘录”。她翻得很快,呼吸变得急促。

都煦看到她的目光死死钉在某一页上,瞳孔骤然收缩,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肩膀垮塌下来。都煦便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那一页上清晰地写着:

“长子之女诞于昨夜,廿二,属下弦月,此时月渐缺为凶,算其命格阴煞聚顶,亲缘寡薄,易招邪祟,便名弦月罢,而亦易为容器。此命格世所罕见,契合度极高。锐遗法所示,‘容器’之选,此女最佳。然血脉相连,终有顾忌…然时不我待…待‘容器’准备就绪…”

后面是大段关于某种仪式的准备事项,字迹潦草混乱,夹杂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符号和简图。

“…失败了。火光冲天,气息全无。反噬之力甚剧,恐难渐愈。锐…终究是缘浅。此乃天意?或是我…太过痴妄?弦月…便当其从未存在过罢。”

房间里死寂一片,落针可闻。

陈沃桑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一动不动。她低垂着头,散落的额发遮住了眼睛,只能看见她苍白的下颌线条绷得紧紧的,握着笔记本边缘的手指用力到几乎要抠进硬壳布里。

都煦的心揪紧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边人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巨大的、无声的信念崩塌感。

那个被她视为精神支柱的奶奶,在这一刻,其高光伟正的形象,全然被这些自白书般的文字彻底撕碎,露出了底下利欲熏心、冷血算计、甚至不惜牺牲亲孙女进行邪异仪式的狰狞面目。

过了许久,久到都煦以为沃桑会一直这样石化下去,她才极其缓慢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般抬起头。

她的脸色灰败,眼神空洞地扫过地上散落的笔记本,最后落在都煦脸上。

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清澈和锐利,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迷茫和钝痛,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翳。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都煦喉咙发紧,想说什么安慰的话,却觉得任何语言在此刻都苍白无力。

沃桑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个古朴的木盒上。

她如法炮制地打开了盒盖,但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缓慢,激情全无。

里面静静躺着一把黄铜钥匙,与保险柜钥匙类似但更粗大。钥匙下面压着一叠用丝带捆着的旧照片,和一只温润柔和的白玉镯。

沃桑解开丝带,照片散落在地毯上。大部分照片的主角都是两个女人年轻的沃桑奶奶和那个名为胡锐的女人。

有并肩站在学校紫藤花架下的,有在书房共阅书籍的,有在郊外野餐的…胡锐总是微微侧头看着奶奶,用她那一双狭长含黠的慧眼,神情锐利而专注,带着一种强烈的占有和引导意味;而奶奶的神情,在这些照片里,是她们从未见过的放松和…依赖。

最露骨的一张,是两人在昏暗灯影下靠得极近,胡锐的手看似随意地搭在奶奶的肩头,指尖却隐没在衣领的阴影里。照片背后用褪色的墨水写着日期和一些简短的字句:“与锐游西山,心畅。”“锐赠此书,甚喜。”…照片无声地印证了随笔里那些隐晦的情感。

沃桑轻描淡写地扫过这些照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愈发空洞。她只是机械地拿起那把躺在照片上的黄铜钥匙。钥匙冰冷沉重,躺在她的手心。

她低头看着这把通往二楼禁室的钥匙,又缓缓抬头看向紧闭的房门,仿佛能穿透门板和长长的走廊,看到尽头那扇紧闭的、布满灰尘的门。

这个向来坚定、自信、甚至有些莽撞的女孩,第一次,在都煦面前,露出了近乎怯懦的退缩。

她在恐惧不仅仅是对门后未知的恐惧,更是对刚刚亲手揭开的、血淋淋的家族真相的恐惧,和茫然无措。

030漩涡(十二)

“假的…全是假的…我到底在做什么?”沃桑崩溃地开始自言自语起来。

她用力闭了闭眼,“像个傻子一样…挖出来的全是她们早就准备好的垃圾…十年…十年了她们捂得严严实实…我回来干什么?自取其辱吗?真是毫无意义…”整个人笼罩在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灰败里。

都煦坐在她身边,看着沃桑这副样子揪心不已。

她伸出手,指尖刚触到沃桑的手背,对方却像被烫到般猛地缩了回去,头埋得更低。都煦的手僵在半空,最终无力地落下。

她能感受到沃桑周身弥漫的那种绝望的孤寂,沉重得让她喘不过气,一种无能为力的钝痛弥漫全身。

深吸一口气,都煦压下喉咙里的哽咽,挪近了些,试图拨开沃桑身上那层绝望的浓雾:

“沃桑,”她叫她的本名,带着一种郑重的力量,“看着我。”

沃桑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但没有抬头。

“你记得你说过的话吗?你爱我。”都煦的声音不高,却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一圈涟漪,“所以…那你就是不枉此行的、你回来是有意义的、你对我来说,也是有意义的。”

她顿了顿,感受到沃桑紧绷的身体似乎有了一丝松懈,便继续道,语气更加坚定:“我也爱你。”

“我说,我也爱你,陈沃桑。”

“我爱你的勇敢、爱你的坚定、爱你在这个污糟世界里努力保持的真知灼见。更爱的是,无论多难,你都没有真正放弃我,是你一次次身体力行地告诉我,你的爱不需要我质疑。”

“那么现在,你也不要质疑我的爱,不要质疑你自己对我的意义。”

都煦伸出手,这次没有犹豫,轻轻复上沃桑紧握成拳、指节发白的手。那手冰凉,带着细微的颤抖。

“你不需要永远那么坚强仿佛无坚不摧,我知道你的心也同我一样柔软敏感,拥有无法承受的脆弱之处,就像现在的失落。但…你也许可以试着依靠我呢?即便我知道大多数时候我总是看起来需要保护的人,但是我会努力的。”

说完,都煦努力地扬起嘴角,试图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然而这个笑容绽开在她苍白憔悴、还带着李文溪暴行留下的青紫指痕和未消红肿的脸颊上,显得格外刺眼,甚至有些凄楚。

那些伤痕无声地诉说着她自己也刚刚经历过的风暴,与她此刻试图给予沃桑的温暖承诺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