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你就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哪儿也别去。” ? 钱淑仪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学校那边,我替你管管。你避避风头。”

“至于那叫陈沃桑的丫头,” ? 她念出这个名字时,语气里带着难以捉摸的冷意,“有点意思,居然给她混进来了。嗯,还有那个什么…都煦?哼,我会看看她们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说完,她不再理会地上的人,径自走到沙发边,拿起茶几上的那只精致的鳄鱼皮手袋,从里拿出一盒烟,抽出一支来,轻轻叼在红唇间。

“嗒。”

一声清脆的轻响,镀金的打火机窜出幽蓝的火苗。钱淑仪微微侧头,将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

袅袅的烟雾再度升腾起来,模糊了她脸上最后一丝情绪。随后她便径直向屋外走去,留下一个冷漠孤绝的背影。

接下来的几天,李文溪都过得非常煎熬。

她把自己关在自己空旷的公寓里,像惊弓之鸟般。她将厚重的窗帘终日紧闭着,想要隔绝外界的一切。

陈弦月那冰冷怨毒的声音如同跗骨之蛆,不分昼夜地在脑海中回荡,每一次电话铃声响起都让她惊惧。

她疯狂地给钱淑仪打电话,像一个溺水者徒劳地拍打水面。

大多数时候,回应她的只有无情的忙音,或者被对方直接挂断;偶尔接通,话筒那边传来的也永远是“在忙。”“知道了。”“别烦。”

而当她鼓起勇气问起学校的情况、问起陈沃桑和都煦时,钱淑仪的回答也总是敷衍而冰冷:“那两个学生?神出鬼没,这几天都不在学校。”“管好你自己。” ? 然后便是毫不留情的挂断。

但她不敢接其余任何人的电话关系不错的同事、关系暧昧的学生,甚至胡玥。手机屏幕上闪烁的每一个名字都让她心惊肉跳,仿佛那就是陈弦月索命的符咒。

她更不敢贸然靠近学校后门那栋老楼一步,那个地址本身就成了她噩梦的源头。

那串胡玥给的、被盘得油润的串珠,成了她唯一的慰藉和救命稻草。她几乎无时无刻不在转动着手腕上的珠子,一颗颗地捻过,光滑温润的触感代替了昔日把玩那枚丢失的翡翠耳坠的习惯。捻动,捻动,再捻动,珠子摩擦的细微声响在死寂的房间里成了唯一的背景音,伴随着她粗重压抑的呼吸。

时间失去了意义,白天和黑夜在密闭的窗帘后混沌一片。恐惧、等待、被遗弃的绝望,像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她吃不下东西,睡不着觉,眼窝深陷,形销骨立,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只有在机械地捻动那串珠子时,才能感到一丝微弱的存在感,证明自己还活着,还在钱淑仪的“庇护”之下哪怕这庇护如此漠然、如此遥远。

就在她觉得自己快要被这无望的等待和恐惧彻底吞噬、碾碎的时候

“嗡……嗡……嗡……”

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骤然亮起,发出沉闷持久的震动声。那串被捻得发烫的珠子,从李文溪骤然僵硬的手指间滑落,滚落在凌乱的被单上。

屏幕上跳跃的名字,赫然是

钱淑仪。

李文溪像被电流击中,猛地扑过去,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痉挛着,死死抓住了那部仿佛带着最后一线生机的手机。

029漩涡(十一)

笔记本上的小挂锁都很简单,陈沃桑三下五除二便撬开了。三个本子被摊放在床铺上,封面分别是深蓝、墨绿和棕褐色的布面,磨损严重,透着一股陈年的冷硬气息。

“分头看。”沃桑说着,已经拿起墨绿色封面的那本,翻看起来。是工作日志。都煦点点头,便捧起那本深蓝色的。

纸张早已泛黄发脆,边缘卷曲。墨水的颜色深浅不一,字迹是那种老派知识分子特有的遒劲行楷,写的是随笔,从青年写到老年。

开篇的字里行间还带着未脱的锐气与不甘,记录着一个出身没落书香门第的独女如何偷偷啃噬那些被视为离经叛道的“禁书”,如何仰望新思潮,如何在死水般的家庭里格格不入。

她写“礼教如锁”,写“庭院深深深几许,锁不住心向天光”。字句间跳跃着压抑不住的渴望和孤勇,像要挣破纸页。

转折点是一场包办婚姻。寥寥数笔,透出冰冷的绝望“父母之命如铁闸落下,此生休矣”。她嫁入了陈家,嫁给了那一辈最不受重视的儿子。

日记在这里变得琐碎而灰暗,充满了婆公的刻薄、兄弟的算计和妯娌的倾轧,以及那个伥鬼丈夫的折磨。她写道:“此间无光,唯有熬煎。棱角渐钝,如石磨砂。” ? 中年心态的变化清晰可见,久困于深宅大院的囚笼之中的她开始倾向妥协和认命。

直到丈夫病亡,孩子已长成,家人视她为无物。她终于鼓起残存的勇气,苦苦哀求,终于在家附近那所女子中学觅得一个教职。

她远离了那个窒息的家,全身心投入教育,极少归家。凭借过人的才智和勤奋,她在学校里站稳脚跟,一步步向上。当终于登上校长之位时,陈家那些曾经轻贱她的后辈,竟也换上了恭敬的面孔。

“权势如魔,可换脸谱。昔日白眼,今成谄笑。悲矣,悲矣。” ? 她写道。退休后,她顺理成章地成了陈宅实际的“当家主母”,这在外人看来是圆满的终点。

笔锋在这里陡然变得诡谲、亢奋。

随笔的后半部分,字迹时而潦草时而狂乱,充满了对鬼神之说的痴迷,反复提及“通幽”、“招魂”、“起死回生”。她似乎在执着地探寻一条“复活”的诡道,陷入一种近乎癫狂的执念。“若亡者可归,生者何惧?代价几何?吾愿倾尽!”

都煦看得心惊肉跳,又疑遗漏了关键。“不对…”喃喃自语后,她快速往回翻,终于,在记录学校生涯的中后段,一个名字反复出现:胡锐。她们好像形影不离,在学校共同处理事务。

胡锐被描述为一位同样守寡但更为年轻的在学校任职的女同事。“虽名为锐,而其人知礼谦逊,善处世之道,神秘富魅,似天赐之礼,猝然照亮我灰暗余生。”

“…今日课后,骤雨突至,困于檐下。锐执伞而来,衣袂微湿,笑靥如莲绽于阴霾之中。同行归家,伞下天地不过方寸,雨声如幕,竟觉此生从未如此安然。”字迹温柔舒展。

“…锐见多识广,每每言及奇闻异术、星相命理,目光灼灼,似有异彩流转。听其娓娓道来,如入光怪陆离之新境,令人神驰。此等人物,竟委身于吾校,岂非明珠蒙尘?”

“…锐赠我一方古玉,触手生温,言可辟邪安神。握于掌心,竟似握住一缕暖阳。此等心意,胜过陈家满堂金玉…”

要事记述充满了都煦初读时未曾留意的、细品之下才惊觉的涓涓情愫,令她不由得瞠目结舌,不想对方居然还有此等轶闻。

这胡锐不仅在精神上给予沃桑奶奶强大的慰藉,更在指引学校人事斗争中为其屡出奇谋,手段高明而深不可测。她正是沃桑奶奶能在那所等级森严的女校中力排众议,最终登上校长宝座的关键推手。

然而好景不长。“天妒红颜,锐竟猝然病逝!痛煞我也!方寸大乱,如失心魂!…”充斥着悲痛欲绝的哭号与诘问,字迹被大团的墨渍和泪痕洇开,其早无疑逝给了沃桑奶奶致命一击。

悲痛之后,她的笔锋彻底转向了那些鬼神之说,“复活”的念头如同疯长的藤蔓占据了她的全部心神。

“锐既通玄,必有归途。吾定寻法,引其魂归!” ? 她开始疯狂搜罗各种旁门左道的典籍,笔记中开始出现大量关于寻找“容器”、匹配“命格”的晦涩记录和失败尝试。

最终,所有的狂热在一个日期之后戛然而止,留下一片突兀的空白。再往后翻,笔触重新变得平静,记录着养花、逗鸟、含饴弄孙的日常琐事,再无波澜。

“怎么会这样…” ? 都煦低语,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沃桑奶奶的形象在她心中彻底颠覆,从来没想过这位看似慈祥威严的老妇人背后,竟藏着如此惊心动魄又阴暗扭曲的过往。她下意识地看向沃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