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情虽然远远超出了我们的预料,但你也不要因此气馁,就当作,是为了你那位悲惨的堂姐吧,她的命运…实在太悲惨了,就连真实的死因也成谜。我们尽力帮帮她吧。”

“你不是曾经说过,有人的地方,就有鬼吗?虽然弦月死后变成了鬼,但真正的鬼,却是那些活生生人。这才是最可怕的事情。或许真正避开这些鬼的方法…只有直面她们。”

陈沃桑终于缓缓抬起了头。她的眼睛红肿,眼神空洞,像蒙着一层灰翳。但在那灰翳深处,都煦捕捉到了一丝微弱的波动,如同即将熄灭的烛火在风中挣扎。

她定定地看着都煦脸上那些伤痕,又对上那双盛满了担忧、恳切和同样深重疲惫的眼睛。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然后,沃桑猛地伸出手臂,不是回应,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力道,将都煦狠狠地、紧紧地箍进了怀里。

她的手臂收得死紧,勒得都煦有些生疼,仿佛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她把脸深深埋进都煦的颈窝,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抽气声,滚烫的液体无声地濡湿了都煦的衣领。

都煦没有挣扎,只是用尽力气回抱住她,一只手笨拙地、一遍遍地抚过沃桑剧烈颤抖的脊背。

沉重的真相和巨大的失落像巨石压在心头,两人都需要时间喘息。她们暂时搁置了对陈宅的继续探索,而是选择重返学校生活,试图在表面的日常里寻找一点虚假的平静,用以舔舐伤口,积蓄力量。

然而,这表面的平静很快被打破。一个意想不到的变化在数学课上发生了。

向来以全勤工作著称的完美教师李文溪,竟然破天荒地请假了。站在讲台上的,是一个让整个教室瞬间鸦雀无声的身影校长钱淑仪。

她看起来约莫五十多岁,身姿挺拔,穿着剪裁精良的深色套装,神色寡淡,眼神却锐利如鹰隼,望之俨然。

都煦和沃桑坐在教室靠前的位置,每当那道锐利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她们时,两人都感到后背一阵发凉。钱淑仪的打量不像李文溪那种带着黏腻欲望的窥探,而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富有作为商贾而非文人的评估和算计。

特别是当“钱”这个姓氏与沃桑奶奶工作日志里那个被刻意拉拢、用以平息风波的“钱氏”重合时,两人飞快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和警惕。一股强烈的直觉告诉她们:十年前那场悲剧的幕后推手之一,此刻就站在讲台上。

下课的铃声刚响,钱淑仪合上教案,目光精准地落在沃桑身上,语气平淡却毫无转圜余地:“楚望舒同学,你留一下。作为班里数学的佼佼者,我想听听你对代课效果的反馈,看看有没有需要改进的地方,方便我后续的工作。”

她的话冠冕堂皇,合情合理,让人挑不出错处。但那双鹰眼却只锁定着沃桑,完全无视了旁边的都煦。

逐个击破。沃桑脑中疏倏忽闪过这四个字。钱淑仪显然把她当成了首要目标,这个有点碍眼的刺头。

陈沃桑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随即恢复了那种惯常的、带着疏离感的平静。

她对都煦递过一个“别担心”的眼神尽管那眼神深处藏着难以掩饰的紧绷然后转身,跟在钱淑仪身后离开了教室。

031漩涡(十三)(150珠加更)

校长办公室位于行政楼顶层,空间宽敞,布置得却透着一种刻板的权力感。

深红色的实木办公桌厚重庞大,后面是一整面墙的玻璃书柜,里面整齐排列着大部头典籍和文件盒。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旧纸张和一种冷冽的、类似雪松的香水味混合的奇怪气息。

钱淑仪径直走到宽大的皮质办公椅后坐下,姿态放松却传来一股无形的压力。

她没有示意沃桑坐下,任由她突兀地站在宽大的办公桌前,拿起桌上的小灵通,手指在按键上灵活地操作着,屏幕幽幽的光映着她没什么表情的脸。

沃桑深觉自己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囚徒。这间办公室在她眼中,早已被奶奶日志里那些肮脏交易浸透,每一寸空气都让她感到窒息和厌恶。她的表情无法控制地绷紧,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

“坐。”钱淑仪终于放下手机,抬手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语气像是命令,而非邀请。

沃桑依言坐下,脊背挺得笔直,眼神保持着一种克制的平静,迎向对方的审视。她打定主意,以不变应万变。

钱淑仪没有立刻谈什么“代课反馈”。她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光滑的桌面,发出单调的轻响。

“陈家的小女儿,沃桑?”钱淑仪忽然用亲切的语气开口,脸上堆起戏谑的笑意,“我们很久以前应该见过面吧,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但我还记得。”

“当时你还是个丁点大的小娃娃,没想到转眼已经长这么大了,还出落得这么漂亮,”她抬手抚了抚下巴,若有所思,“嗯…的确颇像某个旧人呢。”

只是当沃桑不明所以地思考她这番话的含义时,钱淑仪突然话锋一转,“你一个人跑回这穷乡僻壤来,吃了不少苦吧?”

沃桑的心猛地一沉,故作镇定:“…校长言重了,求学而已。”

“求学?”钱淑仪轻笑一声,短促而冰冷,“放着城里顶尖的学校不去,跑到我们这种快要被时代淘汰的旧式女校来‘求学’?沃桑同学,你这求学的路,选得可真是别具一格。”她刻意加重了“沃桑同学”几个字,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嘲弄。

沃桑抿紧了嘴唇,没有接话。

钱淑仪似乎也不期待她的回答。她将方才打开的手机屏幕转向沃桑,晃了晃,“看看?”

屏幕上显示的是一封打开的邮件界面,发件人邮箱沃桑一眼就认出是她母亲常用的那个。

“你母亲,哦,也就是陈太太,不久前刚发邮件来询问你是否安好。她说打不通你的号码,家里那边最近又忙着一个大项目脱不开身,实在没空亲自过来看看你。”她顿了顿,视线像淬了冰的针,牢牢钉在沃桑骤然变色的脸上,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极其刺眼的笑容:

“所以,她们特意‘拜托’我,在学校里,要好好‘照看’你呢。”她刻意拉长了“照看”两个字的尾音,“你看,陈家啊,总是这样,为‘迷路’的孩子操碎了心。”

“迷路的孩子”几个字,像鞭子一样狠狠抽在沃桑的心上。羞辱、愤怒、还有被家族无形之手扼住咽喉的窒息感瞬间涌了上来。

她的脸色立刻变得苍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维持住表面的镇定。

钱淑仪果然不是善茬。她不仅知道她的身份,还利用她与家族的疏离和矛盾,精准地戳向她最痛的软肋。她是在警告,也是在示威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或者说,在陈家和她的“照看”之下。

“有劳校长和…我母亲费心了。”沃桑的声音有些发紧,但竭力保持着平稳,“我很好,只是喜欢这里的…清净。”

“清净?”钱淑仪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身体微微前倾,“沃桑同学,你所谓的‘清净’,是指撬开图书馆尘封的档案柜,翻找那些早已被销毁的旧文件?还是指…深更半夜,带着都煦同学在陈家的老宅里‘探险’?”

她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毫不掩饰的威胁,“有些地方、有些过去,不是你们这些小孩子该碰的。碰了,不仅得不到你想要的‘真相’,反而会惹上甩不掉的麻烦,甚至…把身边的人也拖下水。”

她意有所指地盯了沃桑一眼,仿佛透过她看到了她身后的都煦。“那个都煦同学,看起来可经不起什么风浪了。她身上那些…不太好看的痕迹,你们李老师处理得还是太温和了些。”钱淑仪的语气轻描淡写,却像一把钝刀子,缓慢地切割着沃桑的神经。

沃桑的呼吸猛地一窒,怒火几乎要冲破胸膛。

钱淑仪满意地看着沃桑眼中翻腾的情绪,知道火候差不多了。她话锋一转,语气忽然变得“语重心长”起来,带着一种虚伪的惋惜:

“沃桑,我知道你心里有结。关于你那个堂姐…陈弦月,对吧?”她清晰地吐出这个名字,观察着沃桑震惊的神色。

“年轻,冲动,为情所困,最后一时想不开…真是可惜了。”钱淑仪摇着头,仿佛在惋惜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陈年旧事,“当年那件事闹得沸沸扬扬,对学校,对陈家,都是不小的打击。一个女孩子,因为受不了学校里的一些…嗯…小摩擦,还有感情上的挫折,就选择在学校后门那栋旧楼的楼顶…纵身一跃。”她刻意停顿了一下,让“纵身一跃”四个字带着沉重的回响砸在沃桑心上。

“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警方也有定论,不让提只是影响不好而已,”钱淑仪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我知道你回来,可能是听了一些风言风语,或者对你奶奶留下的只言片语产生了误解。年轻人有好奇心是好事,但钻牛角尖,执着于一些早已盖棺定论、并且只会带来痛苦和麻烦的所谓‘真相’,就是愚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