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1 / 1)

「你在说什麽啊!」我脱口而出,很自然地望向火村。自从御手洗开始举出火村的怪异举止开始,我的朋友就一直闭著眼睛,好像在逃避什麽一样。直到他说出凶手是我这个指控後,副教授却忽然吐出一口长气,把眼睛慢慢睁了开来。我和他挨得很近,我发现,火村的手臂竟然在发抖。

「火村……?」

我也开始惊慌起来,虽然我很确信自己什麽也没有做,但是火村这种态度,简直就像他也觉得是我杀的一样。「火村,这到底是怎麽回事?我不记得我有做过这种事啊!」

我为自己辩解著,火村却始终没有看我,只是远远望著那个叫御手洗的男人。我发现整个病房的人都盯著我瞧,包括石冈在内,充满怀疑与讶异的眼光投射在我身上,我忽然可以感受到,我推理小说里那些凶手的困窘。

「你的确是不会记得这种事啊!正确来讲,凶手也不只你一个。」

那个叫御手洗的男人边说边靠回床头,竟然闭目养神起来,好像觉得指出我是凶手後,大家就能对案子恍然大悟。但是森下他们却问:「这是什麽意思?」

御手洗翻了翻白眼,仰头对著天花板。

「还需要我继续说?还有什麽不够清楚的事情吗?」

他看了一眼石冈,好像要徵求他的认同,或是乾脆由石冈说明算了。但是石冈显然也不以为然:「御手洗,你就把事情说完吧!」

御手洗看看他的同伴,又转回头来看我,然後叹了口气。

「本来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为什麽会变得这麽麻烦呢?好吧,我就好人做到底,代替大家的脑袋而动吧!刚才趁著石冈君还没醒来时,我翻过他写得笔记。据说那个叫东野的人,死前身上有多处伤痕,包括肩膀、腰部和脚底,如果说是和凶手搏斗,头啊身体啊受伤什麽的,那都可以理解,但是会伤到脚底,那就很奇怪了。虽然我之前就有所怀疑,但看了那个,就更令我确定,死者在死前肯定踩到了什麽东西,再配合之前的酒罐子消失之谜,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啊……!」

我听了御手洗的话,脑海里忽然浮现出某种可能性,只是这种可能性太过荒谬,令人难以致信。

「你该不会是想说……」

御手洗点点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就是这个样子没错,嗯,我们来模拟一下死者生前最後的行动好了。那个叫东野的人,趁著温泉关门前的二十分钟,一个人悄悄地戴著眼镜进了大浴场,左看右看,确定没有人之後,他爬进了室内浴池,享受著令他满意的热水。过了一会儿,他把眼镜摘下来,放在手边。」

「为什麽这麽顾虑眼镜的他会这麽做?我们也可以猜测,一方面他是个守规矩的人,知道在高热的蒸气里戴著玻璃制物,是多麽危险的事情。二方面,在室内池里戴眼镜也没有太大意义,因为会严重起雾,而东野正常来讲应该是脱光的,所以也没东西让他好好擦,一直戴著什麽都看不到的眼镜,还不如取下来比较舒服,相信各位都有这种经验。总而言之,他把眼镜拿下来放在旁边,继续忘我地泡著温泉。」

「但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当他觉得时间差不多了,想要起来的时候,往手边一摸,却发现眼镜竟然不见了。」

「为什麽眼镜会不见?是谁偷走了吗?可是有栖川他……」石冈插嘴发问。御手洗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摇手说道:

「慢来,慢来。石冈君,你说得没错,东野那时候也跟你一样,不知道为什麽眼镜会不见了,没了眼镜的他,看到的世界是一片模糊的,当然也不可能从池里起来。所以他很著急,首先他想到的,就是会不会滑到池里了?但是以他的视力,一个人要找到它实在很困难,可是喊人来又很丢脸,因此他也只能硬著头皮,在满是雾气的池子里摸索。」

「石冈君,你说过那天晚上,池里飘落著许多红色的落枫,但对近视很深的人来讲,所看到的都是一团一团的色块,也就是说,红色的东西,对他来讲很难区分出不同。很刚好的是,用来防止人们靠近鹰架的警戒线,也是红色的布条,所以东野就顺著随波逐流的红叶,不疑有他地摸到了警戒线,也就是鹰架的附近。就在这时候,他看到了亮晶晶的,疑似眼镜的东西。」

「亮晶晶的东西?」这回开口的是鲛山警部,御手洗不理他,迳自转向石冈:

「石冈君,你应该说过,那天晚上你们带了三罐酒进去,装啤酒的罐子,应该是铝罐为多,没错吗?很好,一罐给了那个叫火村的人,那个他应该自己带出去丢了,剩下的两罐,一罐是你的同伴喝完的,大概是喝到见底了吧!所以你说,那个人从你手上抢过啤酒,还没喝完,就在温泉池里睡著了,我说得对吗?」

那个叫御手洗的人,虽然昨天晚上并没有和我们一起泡温泉,却说得自己好像在现场一样,如果单纯是靠石冈的描述,那他还真有想像力!但我现在脑袋很混乱,心脏微微地跳动,根本没办法想那麽多。

「人既然睡著了,那手上的罐子,当然也就跟著掉到池子里头。石冈君,你那时又很紧张,也没有注意到这件事,那个喝空的罐子,大概会半浮半沉地飘在池里一阵子,那个没喝完的,因为残存的酒让罐口倾斜,水流进去,所以就沉到池底去了。那个东野所看见的,正是浮在池中的酒罐子,他心中大喜,以为肯定是自己的眼镜,於是就不顾一切地排水前进,朝著那个恶魔般招唤著他的罐子,伸长他的手──」

御手洗用他剩下的手做出动作来,全病房的人都目不转睛地盯著他看,这个人,还真是有演说的天份:

「很不幸的,当他用最快的速度跑过去时,已经相当靠近警戒线而不自知,这个时候,这麽刚好的,他的脚底踩到了沉下去的那个罐子。温泉池因为成分的关系,本来就已经很滑了,我想那个罐子应该是整个飞了出去,他也因为这个缘故重重滑了一下,再加上他全神贯注在取得眼镜上,所以更加没有防备。但只是滑倒,那还罢了,偏偏他的身体往旁边一斜,撞开了警界线,整个人摔到旁边的鹰架支柱上,

「成年男子的重量,加上滑倒的力量,临时搭起的简陋鹰架根本承受不住,於是整个架子就这麽倒塌了。接下来的事情,不用说应该大家都知道,就是这麽巧的,落下的木板,击中了死者的後脑杓,把他给打昏了,而他昏倒的时候,刚好面部朝下,整个脸埋入了水中。这种事情,新闻也常发生,很多独居的老人,在浴室泡澡时一个人睡著了,因为脸朝著水面,就这麽淹死的案例不胜枚举。总而言之,人的口鼻与空气隔绝,大约只要三到五分钟的时间,就足以让那个叫东野的人回天乏数了。」

警察们面面相觑,没有人说得出话来。是觉得一个推理作家,死法如此戏剧化,也算是死得其所吗?

「本来这是再单纯不过的事件。但就因为我刚刚说的,有人在发现尸体後,藏起了一切造成意外的证据,又随便挪动了尸体,那个击中死者的木板,十之八九也被他拿走了,警方比对伤口时找不到合适的凶器,自然会断定是凶手带走的,他杀的推论也就由此而生。如果现在去把鹰架重新组合起来,应该会发现,实际上少了一片木板。」

「我为了确认这件事,中午的时候,特别跑去那个叫火村的人房里看了看。我想他应该不会把那些东西乱丢,要是在那里被人发现就不好了,要知道警察像流浪狗一样,搜起东西来连垃圾桶也会乱翻的。因此最理想的地方,当然是深受警察信任、绝对不会被搜索到的人,也就是自己的行囊里了。结果不出所料,我在那里找到了消失的罐子和带钉子的木板,把其中一个罐子,和死者脚底的伤口做比对的话,应该可以轻易证明我的话吧!」

病房内陷入一片死寂,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

我身边的火村,则像是忽然用尽全身力气一样,往後靠回椅子上,轻轻呼了口气。我觉得手脚冰冷,却不知道该说什麽。

「这麽说来……这整件事……其实是个意外不是吗?」我听到森下喃喃自语。

「意外?」御手洗的眉挑了起来,

「要说是意外,我也不反对。因为政府拖延道路工程,使得道路受阻,救护车无法通行,让需要急救的病患失血过多,送医不治死亡,你能说是交通省的错吗?能说部长是杀死病患的凶手吗?这个世界上,一个人死了,要为这个人死亡负责的人,实在太多了,所以以人类的力量,只能找一个最近原因的代罪羔羊,避免我们活在社会上,要担负太多的责任。我这样说,你听得懂吗?」

「这次的事情也是一样。与死者相关的所有人,包括坚持带酒进去的人、一起喝酒的人、拿走眼镜的人、建造鹰架的人,还有把枫树种在温泉池外的人,没有一个人,会被认为是法律上的犯罪者吧!但也不能否认,就是这些看似可笑的原因,造成了一条生命的逝去,从这个方面而言,要说我们通通都是凶手,应该也不为过吧!」

我静静地站在那里,发觉自己的手,像火村一样慢慢发起抖来,是宿醉的缘故吗?我听见和美小姐在旁边喃喃自语:「反常因果历程(atypischer Kausalverlauf)……」

──反常因果历程。这是刑法学上的术语,我久远以前也曾念过。意思简单来说就是,虽然某个人的行为确实造成不好的结果,但因为中间的因果流程太过荒诞,让一般人没有办法预测,或实际发生的结果远远严重於所能预测的结果,那个人就没有责任。

──但那是法律上的责任。可是,其他的责任呢?

──道德上的罪恶感呢?

我没有查觉自己是什麽时候站不住脚,只觉得病房在晃,等我恢复意识时,发现火村已经站在我身後,托住我的上臂:「有栖,坐下来吧。」他在我耳边轻声说。

「等一下,御手洗,那眼镜究竟是怎麽回事?你还没说啊!是有人偷走了吗?为什麽有人要三番两次偷走东野先生的眼镜呢?」是石冈发的问。

但那个叫御手洗的人,自从说完那些宏论後,好像忽然也累了一般,闭著眼睛一句话都不说,石冈也对他的朋友束手无策。倒是我身边的火村,忽然直起身来。

「剩下的,就由我来说明吧。」

火村两手交握膝间,少年白的额发垂落眼际,我呆呆地看著他,一时间仍无法思考。我的朋友使劲地闭了闭眼,好像要让脑袋清醒一点,森下他们也都一语不发。

「两次偷走眼镜的人,都是宫部和美小姐没有错。」火村开宗明义地说道,我转头看和美小姐,她脸色镇定,似乎也没有要否认的意思,甚至还微微点了点头:

「因为她偷走眼镜的理由,自始与杀人无关,所以她也没有想过,把东野的眼镜藏起来会造成这麽严重的後果,因此没有做任何的掩示工作。这种类似恶作剧的行为,也没有人会费心擦掉指纹、隐瞒行藏或凐灭罪证。所以一切就像我们看到的那样,第一次,和美小姐趁著和东野旅行之便,偷走了他的隐形眼镜,藏在自己的袋子深处。第二次,她则趁东野在温泉池中陶醉之际,偷偷潜入男汤,抽走了他身边的眼镜。」

「有栖他们在走廊转角撞见和美小姐时,正是她趁著和香小姐先行离去後,迅速离开女汤,准备到男汤行窃的时候,所以她才会犹豫不决地站在那里。」

病床边的石冈露出恍然的表情,他好像有点怕火村,谨慎地开口问道:「那麽,和美小姐这麽甘冒风险,偷走东野先生眼镜的理由是什麽呢?她应该知道东野先生没了眼镜,就什麽都不能做了不是吗?」

火村点了点头,表情始终十分严肃。「正是因为她知道东野一没了眼镜,就什麽也做不成了,她才把眼镜偷走的。原因……多半是因为和香小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