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伊卡洛斯突然意识到,无论克拉克原先是多么温和、多么聪慧、多么有魅力的一个人,他始终是一个被君权与父权规训得很好的一个男人,这套理论根植在他的大脑深处,不可撼动、不可偏移。他所做的努力不过是蚂蚁想要撼动大树,只会带来自取灭亡的结局。
第七十三章 这是我的失职,我的女士
伊卡洛斯仍然效忠着他的王子,再也没有阻止过那些丑恶的行径。他会去为了克拉克杀掉某个与他作对的政客,会偷偷堵上某个贵族议论的嘴,会去民间散布公主的谣言,当然也仍然会继续陪伴克拉克度过每个处理政务的深夜。
只是他不再和克拉克谈论宇宙和天空,不再和他谈论家乡的麦田,不再和他谈论自己。
克拉克当然也有所察觉,只是他无暇顾及。和布莱克的博弈已经剥夺了他对身边的一切感知,直到他曾经的一个近卫被布莱克策反,在某个夜晚发动了袭击。好在伊卡洛斯那天也在,危急关头救下了他的命,代价是腹部的一道贯穿伤。克拉克的疑心病由此开始埋下,加上早前身体落下的病根与布莱克给予他的毒药,他还时常头疼欲裂、难以入眠。他会在夜晚做噩梦的时候喊伊卡洛斯,伊卡洛斯匆匆赶到安抚他时,他又会多疑地看看自己的骑士。他神经质的试探开始还让伊卡洛斯有些受伤,到了后来更多的情绪则是疲惫。
他并不赞成克拉克所做的一切,但他做不到忤逆他。从情感上来说,他还是有些割舍不下自己追随了那么多年的主君;从客观情况而言,如果他在这个节骨眼请辞,怕是也落不得什么好下场。但他无法彻底抛却自己的良知,在收到暗杀大公一家的任务时,看着大公刚刚满月的女儿始终不敢下手,将她送给了远在旺德尔一位曾经相识的老妇人收养。他也不忍心看着暴雪中挣扎的难民活活冻死,在城外偷偷捐献了一些食物。他知道这位深得老国王喜爱的公主殿下一定会成为克拉克获得王位路上的绊脚石,但是他记得布莱克曾热心地教导过自己妹妹的剑术,也知道她们甚至算得上是好友。虽然减量的毒药没有毒死她,却也让她神经受损,智力回到了七八岁的程度,甚至生活也不能自理,再也不能争夺王位。
然而这一切在克拉克看来并非是出于怜悯,伊卡洛斯这种自作主张的举动于他而言是一种挑衅、一种背叛的前兆。他要的是一个从未和他有过理念分歧的伊卡洛斯,而不是一个闹过一场又再度妥协的骑士。一旦嫌隙产生,在敏感多疑的克拉克眼里就会被无限放大,而最后给伊卡洛斯下达判决的那根稻草,则是他意外得知,布莱克公主其实是在装傻的事实。那杯毒药确实差点要了她的命,但是她身边的那位医者竟然治好了她。
而在这个节骨眼上,本就年迈的老国王因为担心女儿的安危而忧思过重,不幸离世,克拉克趁着这个时机迅速掌权,等布莱克彻底恢复过来已经来不及了,她已经被判处了叛国的罪名,一同被清算的还有伊卡洛斯。
伊卡洛斯被押送的时候其实是有些茫然的。他虽然知道或许肯定有那么一天,克拉克不再愿意信任他、也不再愿意任用他,他本以为自己会死于暗杀或者某次任务,那至少他还能有一个体面的名声,他的亲人也不会被连累,但他没想到克拉克真的以为自己和布莱克公主勾结在一起。
他试图解释,但是看到克拉克的眼神时他突然放弃了,他还不了解克拉克吗?只要怀疑在他的心中产生,就算真相抛在面前也无法让他动摇。伊卡洛斯所能做的最大的反抗就是拒不认罪,任由后续的苦难全都降临到他的头上。
后来的事情所有人也都知道了,伊卡洛斯被流放,公主被判斩首,只是她是怎么活下来、又怎么找到自己的妹妹、然后再找上自己,这些就不得而知了。
伊卡洛斯浅浅的概括了一下弗莱德门王室家的恩怨情仇,当然,隐去了和自己有关系的那部分内容,芬里尔听得有些呆滞,科尔温兴致盎然,娜塔莎则轻笑了一声,说自己大概和布莱克公主很聊得来。
确实,你俩都是那种特别会折腾的女人。伊卡洛斯在心中腹诽,但是没有直说。
听完伊卡洛斯的叙述,众人也对这个国家的政治形势有了一个基本的了解,到达伊利亚王城之后距离邀请函上的汇合时间只剩最后两天,加上他们四个“异乡人”在全是有翼人的王城过于显眼,于是决定四个人分开行动。
伊卡洛斯仍然伪装成了一名精灵,还委托娜塔莎为自己做了一下简单的易容。伊卡洛斯的前半生大多数时间都待在王城里,他不能保证会不会有人对自己的脸有些熟悉。
他开始地毯式搜寻王城里的每一所酒馆,里面要么是来消遣的普通民众,要么是夸夸其谈的中年有翼人,还有一些巡逻结束下了班的王城骑士。他没有多与这些人接触,但是独自喝闷酒的家伙总是令人起疑,况且还是个不多见的“外乡人”。
伊卡洛斯于是在夜幕降临的时候遇到了些许麻烦,这家酒馆的二楼用于住宿,伊卡洛斯刚在吧台点了一杯麦酒,就注意到左边那桌刚下班的骑士在有意无意地向他看来,伴随着一些窃窃私语。
那些有翼人看上去年纪不小,或许曾经是和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同僚,也可能是他从前的下属,毕竟他当上克拉克的骑士以后没几年就被提拔为了骑士长。但现在贸然离去反而会引起怀疑,他仍然沉默着喝酒,假装没有注意到他们的议论,直到有一位最年长的骑士站起身,来到他的身边。
“先生,您好,”来人倒是彬彬有礼,“首先说明,我们并不是怀疑您,只是,您也知道的,王城最近有点不太平,”他讪笑了一下,可能自己也知道这个借口有些拙劣,“您又是外来人员,所以……可以请问一下您的姓名吗?”
“我叫安东尼奥,您可以在内塔利亚关卡查到我的通行记录,”伊卡洛斯压低了声音,面不改色地回答,“抱歉,我才刚刚来到伊利亚王城,您说的‘不太平’的意思是?”
他很好地演出了一副外地人的担忧,生怕自己入了什么龙潭虎穴,那骑士皱了皱眉,但还是连忙摆手,“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近期伊利亚时常有闹鬼的传闻,大概率是民众的危言耸听,您不必在意。”
他绕了一圈又说,“可以出示一下您的证件吗?”
他当然没有什么证件,伊卡洛斯继续信口胡诌,“抱歉,我的证件都在……在我的妻子身上,她现在不在这里。”
对方的眼神开始有些古怪了,一个单独行动的外乡人,还支支吾吾不肯出示证件,怎么都有些令人起疑。他于是上前一步凝视着伊卡洛斯,伊卡洛斯也无所谓地和他对视着。这样近的距离让伊卡洛斯看清了他的脸,这张脸有些沧桑,约摸是个四五十岁的有翼人了,处在青年的尾声,经过良好的锻炼,脸上的伤疤也证明他经历过战争的残酷洗礼。只是按理来说这个年纪的骑士都不会被分配到巡逻城市这样的工作,一般都可以在王宫里面述职了,怎么会……
伊卡洛斯几十年前的记忆突然被点燃,他瞪大了眼睛,突然意识到他是自己骑士团时期的同僚,他叫……他叫安东尼奥。
伊卡洛斯冷汗都下来了。
他完蛋了,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安东尼奥对他说,“那请问您妻子是?”
“安东尼奥”硬着头皮对安东尼奥说,“她叫……”
“我叫娜塔莉亚。”
慵懒的女声从远处传来,谢天谢地,伊卡洛斯头一次那么希望听见娜塔莎的声音。
娜塔莎风姿卓著地走了进来,随即揽住了伊卡洛斯的肩膀,“他是我的丈夫,请问怎么了吗,骑士大人?”
娜塔莎实在是太漂亮了,即使是伊卡洛斯也不得不承认她其实是一个很有魅力的女人,安东尼奥愣了一下,“女士,很抱歉冒犯了您,我只是在对您的丈夫进行例行盘查,但是他似乎没法出示证件。”
“原来是这个呀,抱歉,早上出门的时候我放进我的包里了,”娜塔莎拿出伪造的证件,“请问这样可以了吗?”
“可以了,真是非常抱歉,”安东尼奥看着沉默的伊卡洛斯,始终觉得他的脸有些熟悉,“只是……”
“只是什么?我们快要休息了,”娜塔莎更亲昵地搂住伊卡洛斯,“还是说,您在怀疑我们关系吗?那我可就要伤心了,亲爱的,别人似乎怀疑你不够爱我呢。”
这句话说得甜蜜至极,伊卡洛斯被她说得一身鸡皮疙瘩,但是很显然周围一圈人都看着他们,而娜塔莎既然都这样说了,他也不好意思什么都不做,于是硬着头皮揽过她的后脑,主动亲吻了一下她的嘴唇,“我的失职,我的女士。”
啊天呢,伊卡洛斯发誓这是自己这辈子说得最肉麻的话。
周围人向他投来艳羡的目光,安东尼奥也移开了视线,很显然,再盯着这对夫妻就有点不礼貌了,他匆匆带着其他人离开,娜塔莎看上去很是高兴,对着酒吧老板说,“开一间房。”
伊卡洛斯和兴奋的娜塔莎对上视线,总感觉自己要大难临头了。
第七十四章 比如其实你很喜欢和我亲吻
“你是怎么把自己弄到这个地步去的?”
伊卡洛斯叹了口气,“真是意外。”
“看样子他好像认出你了?”娜塔莎脱掉了外套,把整个人都挂在他的肩膀上,“真不知道没有我的话你该怎么办。”
伊卡洛斯被她噎了一下,也没法反驳,只好转移话题,“关于折翼酒馆,你找得怎么样了?”
“好伤心啊,一见到我就说那么冷漠的话题,”娜塔莎叹了口气,“没什么眉目呢,有翼人们根本不会使用‘折翼’这个词汇,害我白跑了一整天。”
“不过我也有别的收获,”娜塔莎轻点他的嘴唇,“你知道王城最近闹得满城风雨的闹鬼事件吗?”
“不是很清楚,”伊卡洛斯试图甩开她未果,“你打听到了?”
“我也就听到个大概,”娜塔莎朝他娓娓道来,“近期有很多居民会在深夜陷入梦魇,但是醒来以后却不记得梦中发生了什么,只感到无边的恐惧,如此反复数日之后,便会在惊吓里于睡梦中死去,他们把这种现象称为‘噩梦使者’。”
伊卡洛斯和她对视一眼,“想必这就是伊利亚的大妖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