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来似乎还要继续畅想,伊卡洛斯凉凉地看了他一眼,他随即止住了话头。

“他是个疑心很重的人,他的生命里容不下别人,包括他的枕边人,”伊卡洛斯叹了口气,“对他来说世界上没有亲情友情或者爱情,只有‘需要提防的人’和‘暂时不用提防的人’。”

“他到底怎么长成这样的?”芬里尔忍不住咂舌,“你们伊利亚的政治那么黑暗的吗?”

“倒也不是,至少以前不是,”伊卡洛斯说到这个话题的时候有些躲闪,“我也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信任任何人的,包括我。”

伊卡洛斯十几岁的时候还没有想好自己想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只是在被他的母亲推着往前走,他就这样成为了整个伊利亚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骑士,因为没有选择想要效忠的对象,他暂时选择成为了一名王国骑士,为保护边疆与居民而战。那几年的经历让他积累了很多经验,当然也让还是少年的他伤痕累累。

虽然他的体能和技巧已经远远超过了考核的标准,但是少年心性和远超他处理能力的人情世故让他吃足了苦头。他的父亲早已去世,母亲没有实权,他除了一个“国家英雄的儿子”的头衔以外什么都没有,他在预备骑士团的时候身边还都是差不多大的孩子,彼此之间也都是很好的朋友,来到边境以后却发现队伍里都是比他高大太多、富有经验的成年有翼人。他们有些粗俗,对他引以为豪的剑技与天真嗤之以鼻。

夜晚的时候他坐在寒冷的营帐外守夜,沉默地包扎着自己的伤口,伊利亚的风雪让他冷得差点感觉不到疼意,他往柴火里又添了一把火,有些羡慕地望向营帐。他其实知道今天不该是自己守夜,但是他也知道自己说了也没有用,而他甚至不能向母亲诉苦,因为母亲会叫他趁此机会多多锻炼。

可是守夜除了能锻炼他的耐寒能力还能做什么呢?他还太年轻,甚至保暖的绒毛都比别人要少一些。他又哈了口气,刚刚滴落在地面上的血已经凝固,军医似乎已经睡了,那个好心的女人总是会关照他,他不忍心大晚上又把她吵醒,只好又稍稍靠近火堆,困意笼罩着他,或许他可以趁机站着眯一会,明天还要行军,不睡的话他会赶不上大部队的。

然后他听见了轻微的脚步声,随即立即警惕地站了起来,却看见一个衣着矜贵的男人,他原本想偷偷溜走,只是没想到外面还有个人在冰天雪地里站着,面上露出一丝尴尬来。

但是既然都被发现了,他就干脆走了过来,“今晚只有你一个人守夜吗?”

伊卡洛斯虽然随母亲参加过社交活动,但是他当初离得很远,对这些贵族的脸蛋没什么印象,加上加冕仪式上他根本没敢抬头,成为骑士以后又被马上排到边疆戍守,根本没机会认识什么达官贵人。但他还是给对方敬了礼,轻声回答,“是的,先生。”

他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他被冻得声音都有些发僵破音,本该铿锵有力的回答都有些绵软,他有些窘迫,甚至都不敢抬头看人。

对方于是发出善意的笑声,“伊利亚什么时候那么缺人了,都开始招收童子军了。”

伊卡洛斯立即为自己辩驳,“我已经成年了。”

他说完就觉得自己好傻,果不其然那人又笑了笑,下一秒把温过的烈酒贴上了他的脸颊,“既然已经成年了,应该能喝酒吧?”

伊卡洛斯撞进他温和的双眼里,“陪我喝一杯吧。”

其实他并没有成年,在有翼人的标准里,他还算个孩子。一口烈酒下去差点呛得他眼泪都冒出来,但是身体却迅速地温暖起来。那个贵族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在黎明时分和他告别回到了营帐,伊卡洛斯没有多想,只当他是一个可怜自己又闲的没事的贵公子,等他这次任务回到王城,却突然接到了调任为克拉克王子亲卫的指令。他顶着同伴艳羡的目光走上前去,见到了和那晚如出一辙的温和双眼。

他没想到自己眼前的人是克拉克王子,这个王子温和而早慧,只可惜身体不好,只在重要典礼和重大社交场合才会出面,反倒是他活泼开朗善于交际的妹妹在贵族之间如鱼得水。

但那可是伊利亚未来的继承人啊,伊卡洛斯晕晕乎乎地想。

在最开始的时候,他还只是个聪慧的王子,他比伊卡洛斯大了不少,伊卡洛斯保护他的安危,给深夜还在学习的殿下披上外衣,有时和他一起议论国事,偶尔还会谈天说地,然后在仆人进来之前假装正经地站好。他教会了伊卡洛斯很多,从国家政务到人情世故,他甚至代替了伊卡洛斯生命当中父亲和兄长的角色,或许还有别的什么。

伊卡洛斯对他有憧憬、有敬意、有忠心、有信任,也有一点点懵懂的爱慕。但他知道自己应有的位置,随着几年过去,他逐渐把那份年少者初恋般的爱慕抛之脑后,他甚至会开着玩笑为克拉克王子物色合适的婚娶对象,他所要做的就是看着他的王子成为一名国王,再像自己的父亲一样兢兢业业地为王国付出一生,可能终其一生不会娶妻。但如果克拉克让他隐退幕后、再给他许配一名合适的女孩让他过上普通人的生活,他也不会介意。

直到一场宫宴打破了这份宁静。

第七十二章 伊卡洛斯,你僭越了

克拉克有个妹妹,当年皇后因病去世,给老国王留下了一个不足一岁的女孩,因此对她很是溺宠,无论她想要什么,老国王和都会想尽办法去给予。妹妹布莱克出生的时候克拉克已经到了懂事的年纪,因此对这个妹妹也很是怜爱,给她足够的关爱和恰到好处的纵容,这明明应该是一个相当美好的故事:慈爱的老国王、勤于政务的王子和活泼天真的公主,还有一个美丽的国度。

然而这一切都建立在她是个公主之上。伊利亚是一个相对保守的国家,绝大多数国王都是男性,只有在没有男性继承人或原有的继承人过于昏庸无能才会有女王的诞生。伊利亚历史上也有不少争夺王位而手足相残的过往,也就老国王赶上好时候,作为上任君主的独生子,从未经历过王室亲缘内部的尔虞我诈,便把这份理所当然也套用到了自己的孩子身上。

所以克拉克从没有将妹妹当做过王位继承人,在他的想法里,妹妹只要做一个闲散公主,未来再嫁给一个能够对她好的男人就足够了。你不能说他傲慢,因为所有人都这样想;你也不能说他不爱自己的妹妹,毕竟他什么都愿意为她让步。

除了权力。

随着布莱克逐渐长大,聪慧的她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凭什么所有人都默认哥哥是王国的继承人?为什么权力不能转交到我的手上呢?明明我也是父亲的孩子。她并不讨厌哥哥,但她不喜欢哥哥对她的价值理所当然的轻蔑。她希望他们是公平竞争的对手,谁更适合就谁做国王。她有自己的野心,而不是一只供人观赏的金丝雀。

她第一次提出这种诉求的时候,老国王产生了很明显的犹豫,虽然伊利亚并非没有这样的先例,然而那是由于男性继承人过于放浪形骸,不得已才选择了女儿继承王位。他对布莱克说,你的哥哥已经足够优秀,国家有一位国王就够了,除非你能证明你自己比他优秀一倍、两倍、乃至三倍。

他本意是想劝退布莱克这个念头,但是她从中感觉到了那么一丝可供商榷的余地,她于是用几年的时间里赶上了克拉克这么多年来的学习进度,以证明自己的优秀。她确实是有天赋的,在一开始的时候,克拉克并不介意让渡那么一点点小小的权力给自己可爱的妹妹,但当他逐渐注意到布莱克无法掩盖的光芒时,他忽然有些慌了。

而在布莱克的十八岁生日的时候,老国王突然宣布克拉克和布莱克都是合法的继承人,二人公平竞争,而他即将对他们开始长达十几年的观察与考验,于晚年决定究竟由谁继承王位。

那天晚上克拉克一夜未眠,伊卡洛斯迷迷糊糊都快要睡着,却还是能感觉到帷帐里的人在翻来覆去。

伊卡洛斯从未体会过权力在自己手中是什么滋味,因此他对这件事并不作评价。他其实并不理解权力,哪怕他实际上是一个权力的拥护者,因为在他心里他拥护的只是克拉克本人。无论克拉克是一位国王还是一位王子对他来说没有区别,因此这件事对他而言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克拉克想去争,那他也当然会帮助克拉克拉拢贵族、训练军队。况且,他自己也是一名哥哥,他看着伊莎一直被迫去迎合社会做一名淑女的时候心里也不是很好受,因此他其实也在偷偷教授妹妹有关骑士的剑技,希望给她来带一丝慰藉。如果她能像布莱克公主一样有抗争的能力与底气,他也会支持妹妹去成为一名骑士的。

但是伊卡洛斯没有意识到的是,他妹妹的理想和他本身的未来规划并不冲突。而人一旦拥有过一样东西以后,突然告诉你它并不属于你,任谁都会患得患失,更何况那可是一个王位。

克拉克的政治理念较为保守,而布莱克的方案往往更加别具一格、大刀阔斧,她凭借着善于交际的性格游曳于贵族之间,拉拢了不少支持者。而克拉克的拥护者以保守派为主,一部分是因为不赞成布莱克那样大开大合的政治理念,一部分则是因为传统的缘故更支持正统的男性继承人,总之,在之后的时间里,兄妹二人不断地展开博弈。克拉克逐渐开始展露出她的政治头脑,老国王又不是瞎子,加上他本就更为宠爱小女儿,天平于是逐渐向她的那一边倾斜。

克拉克的节奏乱了,在无尽的焦虑之下,他做出了一件令他自己都感到恐怖的事情。

当时伊利亚正值冬季,又偏逢时疫盛行,两个人为了解决这一问题都忙的焦头烂额。他暗中调换了布莱克宫中的餐盘,换上感染过时疫之人使用过的器具。没过几天,布莱克公主就因为“过于关心民众日夜操劳”而感染上了时疫。

其实克拉克做完这件事就后悔了,他主动去照看和探望生病的妹妹,甚至在她的床边守了一整夜,但是他也一边趁机收拢权力,推进时疫的控制与管理,为他自己落得了一个好名声。他的关心是真,可是对权力迫不及待的渴望也是真。布莱克是一个极具政治敏锐度的领导者,她很快就意识到了这并不是一场意外,而背后的阴谋主使者指向了她的亲生哥哥。

她并不憎恨,她只是感到很意外。她没想到像来以温和正直著称的克拉克会出此阴谋诡计,她确实有点太年轻,以为这会是一场公平竞争。但她很快就想明白了,她挑战的可不只是她哥哥,而是整个伊利亚的世俗观念,不使用点手段,怎么才能够获胜呢?她于是欣然加入了这场残酷的博弈,使用上一切她能够使用的手段,她的美丽与胆识都是她计谋的一环,甚至会利用自己女性的“天然弱势”以退为进。

二人唯一心照不宣的约定就是至少不要将这兄妹决裂的戏码表现在老国王面前。老国王已经到了暮年,政务大多交给两位继承人处理,他对于身边人的敏锐程度也有所下降,加上他们瞒的很好,所以并没有察觉到这场兄妹阋墙。布莱克利用老国王对自己的宠爱一再得寸进尺,到此为止,克拉克的心态几乎全面崩盘。

布莱克并不觉得自己这样做是错的,她本就处在一个弱势的舆论位置,那既然要利用一切自己所拥有的。伊利亚历史上都是这样残酷斗争的啊,只是你的斗争对象换成了女人而已,你身为男性继承人已经捞了那么多年的好处,那我利用一下亲情优势又怎么样呢?她真切地喜欢这份博弈的过程,在刀尖跳舞的刺激感让她感觉无比地兴奋。她也享受被哥哥凶狠的眼神注视着,作为一个竞争对手、作为一个可恶的政客、作为一个人去看待,而不是一朵菟丝花一样没用的妹妹。

伊卡洛斯对这一切都很不赞同,他在克拉克第一次想办法感染了公主的时候就和他大吵一架,那时候的克拉克还心中有愧,在他的劝说下去妹妹的床前看护。但后来的克拉克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并且事态完全不受控制地恐怖发展着。

伊卡洛斯只是觉得,做一个闲散的王子也并没有什么不好,他很久以前就因为克拉克过于勤勉而不注意身体而颇有微词,眼下更是担心得要命。

你变得不像你了,克拉克殿下,我只是希望你幸福。

他为克拉克披上披风,在他的书桌前单膝下跪,发自内心地劝说着,克拉克看着他的眼神却让他有些受伤。

“你是我的骑士,伊卡洛斯,为什么你没有坚定地站在我这一边?这不是你该说的话,”克拉克看向他的眼神已然有些失望,“你僭越了。”

他确实僭越了。哪怕关系再怎么亲密,他们始终是君臣。是,伊卡洛斯确实被偏爱过,但是这份偏爱的基础是他在他应有的位置上。其实克拉克对他妹妹的心态也是同理,只要你好好地做你该做的事情,不去想那些不该是你的东西,我就可以给你无限的溺宠和关爱。

我喜欢你并不是因为你是一条狗,而是因为你是一条好狗。

你不能说他这样很虚伪,毕竟权力的掌控者向来都是如此的,不是吗?

伊卡洛斯于是明白了他应有的位置,但是他很失望,他原本以为……以为自己是特别的那个。这个特别并不是爱情意味,他以为他们的关系超过了普通的君臣,他以为自己和克拉克是朋友,是挚友,是可以一起分担喜悦与痛苦的人。现在看来,是他想得太多、想得太美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