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江忍不住微笑:“都把你拉黑了,这么贸然跑过去,不怕碰一鼻子灰?”

他不问为什么拉黑,正如历中行不问他和卫昌以前有什么龃龉。与人交往,交浅言深一大忌,不是没有好奇,但自己不交底,也有不问对方的分寸和默契。

历中行扶额:“还说呢,要不是你逼这么紧,何至于……”

姚江见他没有说下去,问:“我不清楚这个概念,中行。我没有发掘过任何遗址,不清楚普遍的时长。这种面积一般需要多久?”

历中行抬眸看他,干脆地摆摆手:“我答应了就会做到。”他揿下手臂旁控制台的按键,车窗升上去,过一会儿,柠檬海盐的气息萦入鼻端。

姚江递给他一瓶柠檬味苏打水,自己手边也有一瓶开过的。

拧开喝了一口,浅浅的酸。他发现,要是和姚江好好说话,自己真拿他没办法。

姚江看着态度强硬,实际上很讲道理,他不吝于解释自己,也不吝承认自己有所不知。而历中行向来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对这种人,他没辙。

“我还真不知道他为什么拉黑我。”他又接上之前的话,费解地勾了下嘴角,“很有可能会碰一鼻子灰。不过总要试试看嘛。我也想问问哪里得罪他。”

姚江已经打开桌板拿出了电脑,闻言微微颔首,没有看他:“可以。但不是所有看你不爽的人都有一个理由。问问得了,不用太挂心。”

历中行明白,你永远不能让所有人都喜欢你,很多厌恶毫无道理可言。

姚江拿出眼镜架上鼻梁,镜腿很细,电脑屏幕一开,便有一线银亮在他侧脸滑动。

历中行的笔电在包里,用久了蓄电不行,得一直插着电源,他嫌麻烦,翻开笔记本和书写板放在腿上,握着手机比照笔记写发掘日志和相关报告。这一侧靠车门,没有桌板,不过他身高腿长,也放得稳。

关窗后几无噪音,车体减震亦佳,十分安静,只有姚江时不时的键盘敲击声,落指迅速、节奏均匀,持续一段时间后,每每结束得悄无声息,没有很多人敲最后一下时习惯的重击。历中行有这习惯,论文写到满意处,最后的落指就会变重。

静了约莫半小时,一个略急的右拐弯,姚江随着惯性向左偏,手肘撑到座椅扶手上,打字停了下来,余光一扫,立即对历中行说:“来,跟你换个位置。我用电脑不需要桌子。”

“啊?我也不……”他想推辞,但对方已经端着电脑弯腰站起来了,车还在开,磨叽反而不安全,历中行只好把东西一夹,起身接了一把姚江的手臂,错身过去。

两个超过一米八的成年男人都站起来,原本宽敞的车厢瞬间狭窄,姚江低着头让出空间,左腿还是擦到他的右腿,胸膛挨到后背。穿着正装看不出来姚江还有胸肌,肩胛骨撞上去也不硌人。历中行呼吸一顿,抬眸,越过镜片看见他垂下的眼睛,线条流畅的单眼皮,缀一缕银亮的光。

呵,姚总还挺性感。历中行坐下的时候不禁感慨。钱不是万能的,钱加自律确实是万能的。

下一秒,他眉头一皱,伸手去拍姚江的小腿那抹黄土绝对是自己的山地靴刚刚蹭上去的。他今天穿成这样,晚上的会面应该挺重要。

姚江怔一下,也伸手过去,却是抓了一下历中行的手腕,神情轻松:“没事儿,脏就脏了。”

150支的西装面料细腻柔滑,小腿收回时却蕴着精瘦有力的肌肉,他的手指清晰触到这截然的反差。手腕上,携了热度的手掌止住历中行即告撤离,全然不顾他原本坦然的动作蓦然局促。

不过,那抹土灰干燥,拍两下已经肉眼不辨。历中行直起上身,问:“晚上有饭局吗?”

没想到姚江说:“没有。”

“我们告诉县政府明天早上到,提前去踩个点。”他的语气稀松平常。

历中行挑挑眉,没说话,低头继续翻自己的笔记。

“狡猾。或者,商人。”身边的人冷不丁说。

历中行疑惑地偏过头看他。

“你的表情,你的评价。”姚江说得平淡,笑一下,表示自己在陈述事实。

历中行顿时尴尬,想说点什么找补一下。姚江摇摇头示意不必,自己并没有在意,只道:“如果不准备说出口,就别让人看出来。”

不止要言行一致,更要言“情”一致,才能让人感到你真诚,可以信任。

他闻言,受了打击似的:“姚总对朋友也这么防备,这么多心眼?”

姚江完全从屏幕前把头抬起来,皱着眉,又解开眉头,温声道:“别误会我。只是不想你吃亏。”

我预感,你马上也有一场谈判。

历中行气不过三秒,再次拿他没辙。这断句真厉害,把“我”放进后一句就成了辩解,重点是“别误会”,别误会这话,说这话是不想你吃亏;可他偏偏说“别误会我”,重点在“我”,姚江不想自己的朋友在别人那里吃亏。

“哦。”他浑不在意地回,将对方的建议现学现卖。姚江果然没再看出来,转回脸去办公了。

姚总真会啊。他默默望车顶。是不是靠这张嘴哄到过很多漂亮小女友?

19 旧梦

19

又在高速上行驶了两个多小时,历中行写完一份报告,望着车窗外绵延不绝的苍绿隔离带犯起了困。重复不变的景物容易让人倦怠,下午五点左右的日光也如一只恹恹不振的橘猫,拿柔软的尾绒轻扫他的下巴和面颊。

他用手背支着下巴,向左倚靠,贴着车壁渐渐会了周公。

梦里出现早已忘记的记忆。那时他还很小,不知道是五岁还是六岁,正是黎永济声名狼藉之际。

地大已经无法再给黎永济正常排课,因为学生不会去上,不去还好,去了更糟,尽是砸场子的。从头至尾,黎永济讲不了一句完整的话,被打断甚至当堂质问是寻常事。

这些场面在他的梦里栩栩如生,实际上却没有亲眼见过,都是邻居家的媳妇从别的老师那里听说,后来又讲给他听。

小孩子的想象力如此丰富,在话语落定时就勾勒出了亲见似的图景,融入真实的回忆。

“黎老师这样都不走,就是为了你能继续在这儿上学……中行,不管别人怎么说他,你可千万要理解黎老师。”阿姨面目慈悲,是善良的女人,还记得黎永济向她请教如何喂养小小婴孩时的尽心尽力。世上是非黑白哪说得清,只有这最本原的,为人母的同理心,从不出错。

但阿姨不说,历中行也明白。

他们名为师生,实是亲人。

孟子论舜,“舜为天子,皋陶为士,瞽瞍杀人,则如之何?”,答曰:“舜视弃天下犹弃敝屣也,窃负而逃,遵海滨而处,终身忻然,乐而忘天下。”舜的父亲杀了人,孟子说他会放弃天子之位,背负父亲逃亡天涯。至于公正执法,那是法官皋陶的事。

他还梦见和老师一起,坐在那张四四方方的旧木桌前喝白粥配咸菜,吃到一半,讨债的民工来敲门,老师把一小碟咸菜倒给他一大半,让他捧着碗回卧室喝。他听话地去了,但没把房间门关严,留了一条缝儿。群⑦①零⑤﹒8﹔8﹕⑤⑨︿零〃看 后﹀续﹒

从这缝隙里,他看见老师开了门,立在门口抬头和人讲道理,背影瘦削,可嵴骨很直,并不气短。讲了半天,那些人推开他,进了屋子,沉默地找钱、拿东西。临走,拎着一条桌腿,把那只旧木桌也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