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
孟深转身走来,连婵撇撇嘴,走了。孟深问晏棠:“她干什么,在搞传销吗?”
“你喜欢这件吗?”
“一般,买得够多了。”
“哦,”晏棠点点头,“但是我喜欢。”
他让人把衣服包起来,孟深盯着穿衣镜里他的身影,很难过地笑了一下。三天以后晏棠告诉孟深,朋友圈里有人发八卦,王京被人打了一顿。孟深说,好打。转头去慰问文春笠,文春笠坐在咖啡厅一角,伤春悲秋地望着窗外不知品种的树,树上的叶子像中年男人的头发,不分季节地往下落。文春笠叹气:“怎么就是留不住呢。”
他把王京的牙打掉了三颗,竟然看起来仍旧如此弱小无辜。连婵和文春笠是和平分手,因为连婵对文春笠说:“最好的爱是放手。”文春笠听了。可是孟深给文春笠发了商场的照片,告诉他两人闹得不太愉快。文春笠割舍不下,期期艾艾找上门,正遇见王京和连婵吵架,王京说连婵:“你怎么和谁都能睡,别装得一副情场高手的样子,一只骚鸡而已。”
然后就这样了。连婵没有因为王京挨打而心疼王京,也不因为文春笠冲冠一怒为红颜而对文春笠回心转意。她疲惫地挥挥手,命令所有男人都滚出她的世界。一切都没劲透了。男的不是什么好东西,连婵确认了,她该从平以杉身上就吸取经验的。
孟深说:“留不住就不留,享受当下不也挺好么。”
文春笠摇头:“你不懂。如果你知道她迟早有一天会厌倦,会离开,那这之前的每一天,你都会食不下咽,心如刀绞。”
孟深赞同:“确实。”
“早知道有今天,当初还不如不要在一起。”
文春笠兀自捶胸顿足,孟深端起咖啡,像喝酒一样一饮而尽,看起来有点好笑。孟深说:“可是在一起这段时间,他会开心啊。两个人相处,能有一个人开心,已经很不容易了。”
孟深起身走人,文春笠发了会儿癔症,也走了。这是大三的第一学期,学长杨升在为毕业作品焦头烂额,再次找到孟深想要合作;祝祝在一家工作室实习,每天迫于大编剧异想天开的指挥当牛做马;谭司起先后又做了奶茶生意外卖生意,最后打起校园贷的擦边球,遭到系里处分,从此老实下来;王艺楚几乎不再在学校出现,但是又上了两部电影,拿到了奖项提名,前途无量。
孟深和晏棠走在回出租屋的路上,天空飘起细雨,晏棠手里捧着烤红薯,忽然说:“平以杉判了。七年。”他没说的是,这一年来,晏总和平以杉家正式撕破脸皮,原来晏总早就对平以杉家里的生意有所想法,这一把算是顺水推舟。这种事说出来,挺没意思的。
孟深“嗯”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他们回到出租屋,晏棠给鱼大鱼二换水,黑格尔爬到了阳台上,将自己伪装成一块地久天长的礁石,看起来既不想活也懒得死。孟深蹲在黑格尔身边,挠着它的背甲,和它交流感情:“如果你生活在一种无法抗拒、无法改变的痛苦里,那么这种痛苦将是你的幸福。”他等了一会儿,失望地说,“无法鼓励到你么?这话还是你黑格尔自己说的。”
孟深慢慢地直起身,点了一根烟。再过两个小时,他就会乘上回铜原的高铁,但是这一刻,他不愿去想任何事。晏棠来到阳台,从背后抱住他。孟深说:“没关系。”
是不是真的没关系,他自己也不知道。手机里的消息又响了起来,那是程慕雯的催促:你回来,你快回来。在这个深秋里,落叶和雨丝都无所依傍;在这个深秋里,程慕雯再次失去了他的丈夫。
59
前面好像说过了,颜颜姓应,大名叫应颜;那自然而然,颜颜的父亲、程慕雯的亡夫也姓应,叫应时生。应时生有个吉利的好名字,但也就只有名字吉利,早年游手好闲,和老婆结婚后努努力开了油漆店,赔了一大笔,消沉几年,准备振作起来时老婆肝病死了,他才知道老婆早就病得很重,只是病历本压在床垫下,不愿他知道;又过了几年,开始开大车,这回有了起色,连忙找新老婆,就是程慕雯,带的儿子是烦了点,但程慕雯本人还算听话。过了几年日子,想搏一把,借了笔钱做化肥生意,合作的亲戚却把钱骗光跑路了。应时生失魂落魄回到家,程慕雯在卧室哭了半晌,还是只能劝他,一切不晚,不就是从头再来,他们最擅长这个。
应时生出乎意料地没有冷笑,没有暴怒,他颓然地叹了一口气。又过了几天,有人找到家里堵门,程慕雯才知道,应时生这个傻逼借的是高利贷。
“就是客厅这儿,沙发前面,”程慕雯说,“那个人让时生跪下,在他脸上写骂人的话。时生本来一直忍着,可是颜颜从房间出来了。时生一下子就跳起来,从茶几下面拿了水果刀,这样,平着,送了出去。他送得太快了,我拦不住,谁也拦不住……”
应时生捅了要债的人三刀,脾脏,左心室,颈动脉。第二刀的时候人已经死透了,到处是血。应时生吸了一口气,四下张望,对上了应颜的目光。应颜的刘海和脸颊都被溅上了血,程慕雯来不及做任何事。应时生举起水果刀,朝剩下几个索债人挥了几下,然后走到阳台边,拉开窗户,跳了下去。
身边又走来两个亲戚,程慕雯的眼珠轮了一下,拍拍沙发:“坐。”她说,“就是客厅这儿,沙发前面,那个人让时生跪下,在他脸上写骂人的话。”
两个亲戚面朝着程慕雯,眼睛却看着一旁站着的孟深。程慕雯把应时生的死因和每个人讲了一千遍,所有的亲戚都丧失了好奇心和安慰她的力气,只盼望着有个人能专门承受她的发疯。亲戚拽拽孟深的衣袖,很有道理地说:“你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要担起顶梁柱的责任呀。”
孟深盯着对方看了半天,确信从不认识,笑了笑,让所有人都回去了。上午去火化应时生的时候程慕雯还强撑着,骨灰盒抱回来,忽然这样了。孟深说:“我会带颜颜去做心理疏导,你和单位多请两天假,休息一下。”
程慕雯抬起头,望着他。孟深说:“我帮你请吧。”
“你爸死了。”程慕雯说,“他死了。”
孟深想了想,孟坤确实是也早死了,所以他没有反驳。墙上的血迹干了以后变成一种旧旧的棕红色,孟深去卫生间打了一盆水,找来抹布擦墙。程慕雯枯坐着,没有骂他的力气。孟深背对着她,擦得很卖力。过了一会儿,他听见程慕雯的哭声。那哭声很细很弱,像被人掐住了嗓子,像一种隐忍的罪过。
孟深走进房间,房间里已经没有化肥了。应颜待在自己的房间害怕,就在孟深的房间睡着了,蜷着身体,眼睛紧闭,五官皱在一起,几分钟打一个激灵。孟深坐在床边,有规律地拍着她的后背。应时生跳楼以后,应颜就没再说过几句话。孟深静静地看她,只一年多不见,她就长大了这么多;一年多不见了,她还只是个孩子。
孟深陪了应颜一周。从第四天起,应颜开始正常地吃东西,会打开电视看动画片,看见好笑的地方跟着笑。孟深也笑。《喜羊羊与灰太狼》可以看,《小猪佩奇》不可以,佩奇有一个很胖很懒但是还活着的爸爸。应颜笑完以后,说:“动画片里的人真幸福,他们不知道,我们都是会死的。”
应颜的眼睛很大,是儿童才有的黑白分明。她说:“爸爸死了,妈妈以后也会死。我也会死。哥哥也会。”
“……对。”
“我死的时候,也会流很多很多血吗?”
“不会的,我们会死,但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
“很久是多久呢?”应颜问,“比如说,我感觉两个星期已经很久很久了。”
孟深无言以对。应颜抱着玩偶想了很久,哭了一会儿,又睡着了。孟深打开手机,晏棠每天给他发乌龟和鱼的图片,此外一言不发。孟深看着那些大差不差的图片,也困了起来。再清醒过来的时候,应颜坐在离他很近的地方,说:“哥哥,我知道了。我很害怕妈妈死,也很害怕哥哥死,只要我比你们先死,就不用害怕了。”
“可是这样哥哥会很害怕,”孟深伤心地说,“妈妈和老师应该教过你,小朋友不能这么自私的。”
“啊……”
“听过孔融让梨的故事吗,你应该学习孔融,把梨让给哥哥。”
应颜困惑地皱起眉:“我听不懂。”她叹了一口气,“我再想想吧。”
晚上应颜入睡后,孟深去阳台上抽烟,遇到程慕雯在客厅做卫生。她仔仔细细地擦着供桌,然后是牌位,然后是应时生的遗照。把遗照摆回去的时候,胳膊肘不小心碰到了果盘,没来得及惊呼,果盘被孟深托了起来,放回原位。
“唉……唉,”程慕雯低下头,小声说,“手脚不利索,老了。”
“我给颜颜约好了医生,明天带她看看,我回学校后,你定期带她去,把医生怎么说的告诉我。颜颜还小,别让她有心理阴影。”
“嗯,”程慕雯点点头,手里无意识地揉捏着抹布,忽然想起什么了似的,“你晚上吃饱了吗?我再去下点挂面……”
“还好,不太饿。”孟深说,但下一秒,他被失望转头的程慕雯闪了一下眼睛,定睛一看,原来是额角的白头发。孟深在心里嘲笑这一幕,感觉很像ccxv里号召关爱父母的公益宣传片就是很土的意思。接着,他又嘲笑自己他说:“不过吃点也好,晚上还有作业要赶,得先垫垫肚子。”
程慕雯很快地进了厨房,给他下面。孟深坐在餐桌旁,望着她的背影。程慕雯做饭口味很轻,是迁就了应时生的口味,孟深其实不喜欢,要往碗里放很多辣椒酱。但今晚,他鬼使神差地开口道:“调料下重一点吧,不然感觉没味儿。”
“嗯?”程慕雯愣了一下,“哦,好。”
返校的前一天,孟深提出和程慕雯应颜一起去附近的山里转转。山上有座庙,叫小白庙,庙很小,香火却很盛。孟深照旧不拜任何神,程慕雯带着应颜敬香,敬完后出来,应颜蹲在石头上研究山里大得吓人的蚂蚁,程慕雯说:“他们说我克夫,还说我命不好,不该再祸害别人。”
“你不是命不好,”孟深说,“你是看男人的眼光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