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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深没想到唐三白是要他去行山看话剧,晏棠知道了,也说要一起去。晏棠为了这个期末考颇费了一些周折,现在正是劫后余生。孟深问:“你不回家?”晏棠明白孟深实际上想说的是什么,他诚实地说:“我爸妈他们说会找人给我一个交待,不让我插手。”他叹了一口气,“这么难堪的事情,难为他们了。”

晏棠说话的时候,语气里洋溢着他不自知的、对家庭深深的眷恋。孟深看在眼里,无可指摘,甚至会刻意微笑作为回应,像主动把指甲掐进肉里。晏棠裹着被子坐在床边,露出一半光洁的后背,他不健身,被孟深笑话小白斩鸡,反问:“你喜欢那种身上肌肉一块一块的?什么欧美基佬口味。”

“那倒也没有,”孟深坐在他身边,“就是晃眼。”孟深想起自己前胸后背胳膊到处是疤,如同希腊神话中遭受过天罚的罪人,这以后演戏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呢。孟深熄了灯,晏棠在黑暗中松开被子,去抱他的脖颈,用牙齿轻轻磨着他的肩膀:“孟深,你说我为什么又和你在一起了呢?”

“我们在一起了么”孟深只用唇形发问,晏棠当然是看不到的。晏棠说:“我有时候想,要是我能把自己打碎了,磨成粉,今天在你的水杯放一点,明天放一点,过不了多久,我就能整个人都潜伏进你的身体。到时候,你在想什么,你为什么痛苦,你的眼睛看向谁,我通通都知道。”

“你自己被磨碎了,谁往水杯里放你?”

“你呀。”晏棠的声音在雪夜里显得悠悠的,“‘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现在你可以直接喝我。怎么,你不满意?”

“我怕被毒死。”

“靠,毁气氛是吧。”

孟深摇摇头,手扣着晏棠的后脑勺,吻他:“我真的会死。”

晏棠莫名紧张起来,不敢再这么说了。孟深得以专心做正事,手探进被子里,捕获他,感受温度升高,知道什么是春天么?春天就是一切变得温暖而潮湿。晏棠说:“你好温柔哦。”孟深说:“你好雷人。”晏棠说:“你以前总是一副想杀了我的样子。现在你不敢了,那现在你想杀谁?”怎么又绕到杀啊死啊的话题上去,晏棠自己先反思起自己,孟深一用力,晏棠咬着被角只顾着闷哼,也不想什么生生死死了。要能死在这一刻,那才好呢。

孟深把晏棠折磨得筋疲力尽,晏棠沉沉睡去。孟深抽烟。这是一个很平静、很普通的夜晚,孟深忽然后知后觉,一切都完了。因为光速的缘故,所有星星抵达人的眼中,都已经经过了漫长的时光。许多星星被人类观察到的时候,其实都已经死了。孟深现在过的日子,就是这个时间差,是这个拥有着的错过,是这种假活。晏棠对此一无所知,幸福的晏棠,可怜的晏棠。因为无知,晏棠继续作为他仅存的没有破灭的幻想而存在。孟深珍惜这个。

孟深向唐三白介绍晏棠,唐三白只说:“哟!又是一个大帅哥。”并没有表示出什么介意的样子,他们于是放下心来。行山的冬天阴冷潮湿,尤其在今年,不停地下雨。人走在路上,分不清是走在雨中,走在雨中,或者不过是走在湿漉漉的空气中。他们哆哆嗦嗦地到了话剧院,话剧的名字叫《城门失水》就是罗空那本书里的故事。

改编这个故事的,是罗空和唐三白另一个共同的朋友,叫赵延理,忘年交,比他们俩大十来岁。赵延理主业是话剧演员,但也写剧本,也拍戏,也去当地当人大代表,反正和罗空是两个物种,如果他们同样是鱼,罗空就是在水里都会被淹死的那种,赵延理会号召所有水产联合起来,反攻大陆。唐三白也是鱼,摸鱼的鱼,一边唉声叹气一边自摸。

《城门失水》是架空古代背景,讲的是一个刺客辛辛苦苦工作,替王城里所有甲方杀人,结果甲方们互为对头,刺客一个人把他们杀光了,皇帝十分高兴,赏了他一条金镣铐。他于是逃之夭夭,在路上被仇家追杀失了忆,变成一个不思进取的社会盲流,并爱上了追杀他的其中一个仇家。中间略去大半,最后他恢复记忆,重新潜入王城,做了最后一笔单子,杀了狗皇帝。

那一天全程都在下雨,皇帝问:“你那么自由,为什么还要回来?”刺客说:“我让你也自由。”刺客拎着流血的剑走出城门,一路上,他看见新的甲方已经茁壮成长,并殷勤地向他递出橄榄枝。天地间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他掏出从皇帝身上取下的金镣铐,前所未有地孤独起来。

孟深三人坐在很好的位置,演刺客的是个年轻演员,演皇帝的是赵延理。赵延理的皇帝满身赘肉天真烂漫,倚在王座上舔糖葫芦,给人很大的视觉冲击,让人有呕吐的冲动。年轻演员没人认得。结束后,唐三白问他们觉得怎么样。晏棠说他上高中时看过原著,原著非常苦大仇深,话剧变成了讽刺,不好说更好还是更坏,不过观众确实看得投入了。糖衣药片。孟深附和着点头,唐三白问:“表演呢?”

孟深说:“赵老师牛逼。”

“这还用你说。”唐三白“嘁”了一声,带他们到后台去找赵延理。赵延理头套卸了一半,在吃糖葫芦,这时候看起来看一点也不恶心了,他吃得津津有味,众人腹中也打起鼓来。唐三白揽着他的肩膀:“哥,哥。这就是孟深。”

剧院其他人聚餐去了,赵延理慢条斯理地打量孟深,说:“确实是像。”“不好意思像谁?”孟深问。“像罗空。”“像刺客。”两人不约而同开口,说了个两岔,对视一眼,再次开口,交换了答案,又是两岔。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唐三白冲孟深摆摆手:“唉唉,你意会一下算了。”

这俩人面对孟深和晏棠,毫不避讳,说总觉得男主的选角,剧院里的年轻男演员谁都不合适,一个个的,又单纯,又生机勃勃,像只顾着盛放的傻瓜太阳花。唐三白说:“等毕业后,孟深考咱们行山话剧院来,那不就万事大吉啦。”

“你怎么还是这么自以为是,”赵延理批评他,“人孩子留在首都那么多机会,谁要来行山。”

“干什么干什么,我们行山也是国际化大都市呢。”

唐三白和赵延理你一言我一语唱双簧,演尽兴了,唐三白干咳一声:“反正吧,啊,你以后的日子还长,对未来有点规划,总是没坏处的。行山话剧院,正经单位,人民艺术家,体面光荣,有赵老师在,创作环境好。你考虑一下。”

原来是给孟深介绍工作。孟深还没说话呢,晏棠先猛地给了他一肘子,差点给他捣得胃出血。孟深捂着肚子,晏棠说:“我靠孟深你也太强了吧,能有这么好的机会,嫉妒你了哈。”话是这么说,脸上的笑容是真心实意的。孟深做出不好意思的模样,说:“我这也是头一次碰见天上砸馅饼的事,晕啦。”所有人一起笑起来。

和唐三白、赵延理分开后,孟深和晏棠步行回酒店。晏棠这时收起了笑容:“你心动吗?”孟深说:“动,动个不停。”“你如果决定了,要跟我说。我想想以后怎么办。”晏棠严肃地说。孟深的手猝不及防伸向他的后脖颈,冰得他立刻破功,龇牙咧嘴暴打孟深。孟深嬉皮笑脸地躲:“我今天不喜欢行山。你高兴点儿。”“你喜欢什么?”晏棠威胁地问。孟深说:“我喜欢星光。你看,天太阴了,这儿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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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是孟深这个懦夫,自愿放弃了星光。

转年后,日子突然变得单调起来,春天和夏天不知不觉就过去了。拍摄一部电影,对于晏棠来说并没有改变什么,但又像已将他脱胎换骨。他就此真正迷恋上表演,像迷恋一种幻觉,又像手掌偶尔握住燃着的烟头,在皮肉燎烧的同时明白自己原来深爱痛苦。孟深在桌前看书,晏棠摊手摊脚躺在他身后的床上。新铺的床单散发着洗衣液的柠檬香气,被香气包裹的晏棠语气如同刚摘下的果实一般新鲜:“我以后要演很多电影。”

“好啊。”

孟深说话的时候,后背松弛地垮下来,身上穿的背心是晏棠新买的,旧背心做爱时被晏棠抓坏了一件,晏棠开玩笑说要赔,一时兴趣买了很多衣服。孟深两手提着袋子,像少爷身后的长工一样任劳任怨地跟在晏棠身后。

“买这么多新衣服,旧的怎么办呢?”

“断舍离,”晏棠说,“衣不如新。”

“你好残酷。”孟深摇摇头,笑起来。晏棠抿着嘴唇,把手里的风衣拍到孟深胸口,让他去试衣服。孟深驯服地走进试衣间,晏棠长舒一口气,显出一点在孟深面前不好展露的焦躁和怅惘来。

孟深换好衣服出来,隔着两排衣架,隐隐看见晏棠在和谁说话。他上前两步,侧侧头,看见了连婵,身边是……是王京。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王京和孟深再无明面上的交集。他避孟深如避蛇蝎,起先孟深以为他只是犯了天龙人病,平以杉说晏总有找人看着晏棠的习惯,再联系种种因果,孟深才怀疑上他。

孟深旁若无人地出现在晏棠身边,晏棠正一个人面对连婵和王京两个,浑身的骨头都因为厌恶而发痒。王京阴阳怪气问他和孟深关系是不是还好,连婵脸上反倒有些挂不住。孟深拍拍晏棠的肩膀:“喏,你觉得这样好看?”

晏棠扭过头,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下子就笑起来:“可惜墨镜王现在拍不出早先那个味道了,早二十年你可以给他当男主角。”

晏棠伸手为孟深抚平衣襟,摸摸领口动动衣袖,显露出一种刻意的熟稔。连婵说:“我们还有事先走了。”因为平以杉的事,她也恶心得够呛,从此大为收敛,再没有试图接近孟深和晏棠。王京却说:“同学在外面见面,不吃个饭?”

“你有病,”孟深笑道,“同学聚餐你都不愿意和我一桌,背地里偷偷摸摸的事情倒是没少做,能走人道偏钻狗洞,现在在得意什么?”

晏棠不知道他到底指的是什么,不过这厮和他们不对付的事多了,也不一定就得指什么。王京的脸色难看起来,孟深问连婵:“文春笠呢?你们分手了?”

连婵不说话。孟深掏出手机:“我问问他吧。”微信还是社团活动后文春笠主动加的,文春笠执拗地视他为情敌,口口声声说什么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你”连婵说,“你怎么变得这么爱多管闲事。我就是觉得无聊了,想换人,这也是我的自由吧。他那个亦步亦趋看守犯人的劲儿,谁受得了。”

“就换王京啊,你的眼光真是一次不如一次。”

晏棠皱起眉,他不喜欢孟深和连婵这样自然地讲话。王京更是被下了脸子,口不择言起来:“喜欢谁算眼光好,你?一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同性恋啊。”他冷笑一声,“我看你又能得意几天。”

说完,王京连连婵也不看一眼,转身就走。导购在旁边探头探脑:“帅哥……这件要包起来吗?”

连婵追着王京走了几步,意兴阑珊起来。王京见她没跟上来肯定更生气,到时候有什么话再一块儿掰扯吧。孟深走到一旁把风衣脱下来,导购殷勤地拦住了他,连连推销。连婵回到晏棠身边,两人一同望着孟深的背影:“你喜欢他吗?我觉得他其实挺无聊的,还是个变态。”

“变态怎么会无聊。”晏棠一阵见血地偏题道。

“可能只在床上不无聊,”连婵微妙地笑了一下,“如果不无聊,你也不会跟他分开。”

“别提那会儿了。”

“我知道你这种人的,因为我也是,”连婵轻描淡写地为他判词,“停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