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棠愣了愣。如果换作别人问,他的回答一定是毫不犹豫的。但面对元紫,他却胆怯起来,“喜欢”二字的分量一下子变得很重:“喜欢……吧,”晏棠诚实地说,“我高中的时候有老师说我适合学这个,我就学了,学得挺开心的。”事实上是顺利到了让别人无语的程度,人比人气死人,他没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更气人。

“开心,也行。表演有时候挺害人的,但它也能救人”元紫唉声叹气,“又一句废话。”

“嗯……”

“你还嗯,嗯什么嗯,废话说得多是因为它也是真理,”温情时间结束,元紫霍然起身,“给你放半天假,滚回去看剧本,不懂的问问恬恬,把状态调整回来。”

晏棠也连忙站起来,一个“谢”字还没说出口,又被元紫踢了一脚:“麻利点儿,离开我的视线!”元紫捏着太阳穴走远了,“作孽哟,看着都烦。”

晏棠回到酒店,开始看剧本。倒水喝的时候看了眼手机,发现平以杉给他发消息,说自己要来。晏棠厌恶平以杉,但是平以杉马上要出国去,横竖以后也不再见了。不如做个了结。晚上,晏棠再次来到海边。天上的月亮碎碎地撒在海面上,让滨海的海看起来没那么无聊了,却显得更加寂寞。海总是这样忍气吞声,一旦忍不住了,大闹一场,人类就怨声载道。海也不容易。

晏棠只穿了一件薄衬衫,夜里的海滩很冷。旁边两个女大学生在偷拍他,他摸了摸口袋,空空的,走上前去,将她们抓包,顺理成章借手机。

电话打完了。孟深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比眼前这片海更沉默。晏棠握着手机蹲在地上,他怎么又想哭啊。不行,不能这样。晏棠回到酒店,站在穿衣镜前,脱下衣服,抚摸自己的每一寸皮肤。这种感觉非常恐怖,他的皮肤泛起微小的战栗。要勇敢,要勇敢。他逼自己紧紧地盯着穿衣镜,握住自己。喉咙此刻忽然干哑得像生锈的门锁,他张了好几次嘴,才发出声音来:

“孟……深……孟深。”

48

晏棠都快要不记得了,不记得他和孟深如何相逢,不记得他为什么会和他滚到一张床上去感觉是上辈子的事。只有冲动记忆犹新。晏棠闭上眼睛,强令那种冲动重新支配起自己的身体。

小程忙着照顾岸边捡到的男人,头一次没在晚上八点敲门喊邻居一起看电视。第二天、第三天也没有。邻居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来找他,和刚刚清醒过来的男人相遇了。

黄恬开玩笑说:“这是小美人鱼的故事呀!明明人是小程救的,秦哥却和醒来后第一眼看见的女生勾勾搭搭。可怜的小程!”

小程当时可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他一个人住,但是远走的父母给他留下一台电视机。他殷勤地为邻居打开电视机,秦哥也来到木质沙发上坐下。邻居看电视,秦哥心事重重,偶尔看电视,小程专心看邻居。

“唉,棠子,你收敛一点!”灯光师忙着的时候,黄恬大喊,“我脸红了!我不该脸红的,我不能在乎你!”

晏棠一听就笑了:“那你别在乎呗。”

“那多浪费。”黄恬说,“太突然了,你到底把我当成了谁?”

“当成了我前对象。”晏棠低着头摆弄衣服上的纽扣,“我喜欢他的时候很喜欢他。”

晏棠的情绪肉眼可见地低落了下去。黄恬说:“好好好,能给你这样喜欢过一回,挺爽的。”

“爽么?”晏棠有些莫名。说不定孟深听见这句话要狠狠阴阳怪气一通呢。打了一次电话,就想打第二次第三次,晏棠忍住了,不然显得自己怪不要脸的。打了又没话说。

再过两天平以杉就来了,连酒店都订下,就和他同一家。平以杉说无论如何也要在这次把所有话都说清楚:“就算你烦我甚至怀疑我,”他甚至在电话那头抽了两下鼻子,“也是最后一次了。这么多年,我就是条狗,你也会留两分情面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晏棠挂了电话,坐在床上发愣。他面对的落地窗外,是滨海十分美丽的夜景,灯火如星,比首都的夜景安静很多。他越拍摄就越频繁想起孟深,很像一本你曾经很爱的书,一度觉得没劲了不过如此,可放了一段时间再看,里面的人物结构情节,依然无处不合你心意。可是这本书不是你的,而且已经被你不留情面地还回图书馆了。

这个比喻未免美化了太多事情。是平以杉的电话把他拉回一片狼藉的现实。他想过报警,可是那里面除了他晏棠,还有孟深,何况万一只是稍一犹豫,最好的时机就错过了。平以杉一口咬定,这事肯定是孟深干的,平以杉以为自己在晏棠心里还是什么好东西呢。晏棠私下找人,监控已经无了,人家分析,说不定就是你身边人干的。不能细想,太恶心。孟深说他知道这些事了,说他会找出来。他是怎么做的?或许他不会像自己这么愤怒而难以启齿。或许正相反。

因为台风,接下来的两天都在下雨。滨海一下雨,像有人拿着透湿的塑料袋要把人捂死。晏棠大开眼界,原来南方的雨能直接落进人的骨头里,就算裹了全身的雨衣,还是会感觉自己在被风雨凌虐。元紫倒是开心了,她决定把小程捡到秦哥的戏改在这样的雨里。小程捡贝壳,一个人走了太远,来不及在大雨前离开。晏棠听见摄影抱怨:“元姐是怕我们过得太舒服。”

元紫在雨中手舞足蹈,欢天喜地,说这就是小程命中注定的风暴。天空中适时一道霹雳。晏棠本来也应该痛恨元紫这个法西斯的决定,但他从小就喜欢雷雨天。雷雨是最小的灾难,给人一种下一秒就会发生什么的刺激感。

湿漉漉的气息灌满晏棠的鼻腔。晏棠的五脏六腑都通透起来,几乎产生幻觉。他穿着短袖短裤,在海滩上冒雨奔跑,衣服贴在身上好像不存在了,头发一绺一绺挡住视线。天空黑成夜晚,海水不停上涨。兜里的海螺掉了下来,他弯下腰去捡。再抬起头,吓了一跳。

沙滩上有个人,不知道活着还是死了。这种氛围,死了的违和感更小一些。晏棠用海螺的尖尖戳一下对方苍白的脸,对方睁开眼,把他吓得往后一蹦。定睛一看,那眼睛又是紧紧闭着的,见鬼。

喊完卡,晏棠冲进棚子里,接过别人递过来的毛巾和热水。见鬼。他老觉得孟深在这里。是因为这过于丰沛的雨水吗?晏棠头晕眼花,对元紫说:“我不行了。”

“ok,那你回酒店休息。”本来他今天的戏也完了,元紫挥挥手,她双眼发光,还要拍秦哥和邻居在台风天私奔又放弃的戏码。演秦哥的演员叫赵冲,穿衣显瘦脱衣有肉,如此健康的躯体想必十分扛造。晏棠便不同情他,逃命一样回酒店去了。

一路上都是枯枝败叶,有树倒下来。晏棠打着喷嚏,到酒店就匆匆上楼回房间。远远就看见自己门前站了一个人,心跳先漏了一拍,再一看,平以杉。下头。平以杉见他这副模样,非常惊讶:“怎么这样!”

“哪样啊。”晏棠掏出房卡,浑身被衣服粘得难受,先不开门,“或者你先回去?等我收拾好去找你。”

“我有什么需要的,我搭把手。”平以杉关切道。

“你想搭什么手?我要换衣服,要洗澡,我累得要死,”晏棠本来就耐心欠奉,“你要看着吗?要不要你喊个镜号我再给你演一场?”

一见面就这样,平以杉脸上也有点下不来。他沉默一会儿,露出一个委屈巴巴的笑:“我来得不是时候。你先休息,我晚上再过来。”

平以杉转身走了。晏棠在片场时那一瞬间产生的通透感已经消失殆尽,他精疲力竭地进门,直接进了浴室。洗完澡后没出去,靠着墙,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可能就是看见平以杉所以很烦。可能是失落。

他盘算着,要不等雨停了,他还是回片场去,能学点儿什么是什么。平以杉问起来就说是导演要求,这也没办法嘛。平以杉一直在这儿,晏棠觉得自己迟早把他揍一顿。正想着,“咚咚咚”,敲门声响起来了。平以杉到底想干什么?晏棠假装没听见。可那敲门声绵绵不绝,他拖着脚离开浴室,毛巾随便揉了两下头发,换上T恤短裤,趿拉着拖鞋去开门。

对方的衣服也湿了,但是湿得不严重。工装裤的裤脚沾了一点水渍。他剪短了头发,瘦了,颧骨更突出了一些。说实话,晏棠反应了几秒,才意识到这是孟深。孟深用一种一如既往的眼神上下审视着他,继而说:“晒黑了。”

“黑了不好么?”晏棠皱眉,“也不难看吧。”

孟深点点头:“是。”

孟深的身后,房间门关上了。晏棠抓着潮湿的头发,绕孟深转了几圈,专注得像专家品鉴突然被发掘的国宝。除此以外,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好做。晏棠结结巴巴地问:“你……怎么会来这儿?”说话时,脑子也不能说是空白的吧,雪地里咯吱咯吱焦虑地踩,猛地停下脚步,地上踩出三个全不相干的字。想吻他。

这个念头一生出,随之而来的是晏棠以为自己好不容易已经克服的耻感。经过了那种事,他依然死不悔改地对孟深怀揣饱胀的欲望。怎么这样啊。

“我是跟着平以杉来的。”孟深说,“我以为你会立刻让我滚蛋。”

这话落在晏棠耳朵里,根本就是嘲笑。他刚要说话,敲门声再次响了起来。平以杉一边敲门,关心地问:“棠哥?棠哥你睡了?这样会感冒的,我给你买了姜汤,你喝点儿!”

49

晏棠张张嘴,预备找个借口将平以杉打发走。孟深摇摇头,示意晏棠让他进来,自己转身进了浴室。他贴着浴室的门,听晏棠问平以杉:“你有什么事?”

又一次,晏棠下意识顺从了孟深。孟深侧头,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突兀地笑了一下。平以杉说:“你还不吹头发。来,先把姜汤喝了。”晏棠说:“可是我不爱喝这个。”

两人走远了一些,孟深不太能听得清他们讲话了。他低着头,发消息,打电话。其实晏棠和平以杉也没什么好说,翻来覆去无非:“你不会还想和孟深好吧?棠哥,虽然你不是什么小女生,但也多少自爱一下……”

“你有病?”晏棠声音扬起来,“那当时我说报警你又扯什么对我对孟深都不好,死活劝我们别报,你是不是精神分裂啊?现在给你爸打电话让他给你院里安排个病房兴许还来得及。”

晏棠生气的时候说话像锐利的刀子,声音清清脆脆的,好听又伤人。平以杉脸都涨红了:“我都要走了,临行前来看你,你还这么对我。晏棠,你真没有心。”

晏棠瞪着他,他继续说:“晏叔叔刚开始做生意的时候找不到门路,我爸拉着叔叔给人看策划拉投资,从那时我们就在一起玩。后来上了中学我还心甘情愿跟着你,你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你说要走艺考我没那个出息也硬报,我爸本来让我读国商,我培训都得背着他。”平以杉说着说着,声音都颤抖起来,“你对我没意思,我认了。可你何至于这么讨厌我?我们是这么亲近的关系总不会就因为我在外面谈了女朋友吧?还是因为我给你看了你和孟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