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代表伸出胳膊,那胳膊很瘦,很羸弱,典型的刚刚步入青春期的小女孩的胳膊。胳膊上用红笔画了几条线,线的位置,是浅浅的白印。课代表说:“就沿着线的位置划,我太怕疼了,下不去手。什么为什么好玩儿嘛。”她说又不是她一个人这样,好多同学都用小刀悄悄划自己的皮肤。这是自残,他们有什么想不开的?
见孟深迟迟不反应,课代表冲他俏皮地眨眨眼:“怎么,你也害怕?”孟深摇摇头,他懂了,他们是觉得这样很酷,仿佛伤害自己的身体发肤能刺激到谁。课代表说:“你害怕的话我就找别人啦,其实没事,过不了两天就好了。”
孟深对她笑了一下,忽然抬起自己的胳膊,把袖子捋了起来。课代表见了,睁大眼睛。胳膊上布满了大片的淤青,有的地方破开了皮,又是流血又是流奇怪的水。震惊过后,课代表试探着问:“你和人打架呀?”
孟深把袖子放下来,笑嘻嘻:“帅吗?”
“有点吓人,”课代表犹疑着说,“去医务室包扎一下吧。”
孟深没再说什么。这是他和孟坤打架受的伤,他第一次反抗了孟坤。伤处一碰校服的布料就疼,好像被千百个细细密密的牙齿噬咬。课代表去找别人玩这种中二游戏了,孟深木然地坐在座位上,心里涌起郁气。他那时觉得周围的所有同学都很傻逼。
但是现在,他自己好像也变成了那样的人。刀子划破皮肉是无声的,孟深在心中给它配音,不是划破塑料时的“呲啦”,而是戳破什么饱胀的物体,发出的沉闷的“噗”声。血很快流出来,填满刀子制造的缺口。孟深变得清醒而平静起来。
平以杉要走。等他上了飞机,万事大吉,作过的孽全都一笔勾销了。孟深在狭窄的客厅里徒劳地转来转去,黑格尔缩回壳里,鱼大和鱼二睁着眼睛睡觉。但是时间很快到了,孟深洗了一把脸,像往常一样下了楼,去剧场。
这次倒是所有的演员都到了,要完完整整地排一遍。唐三白每三十秒叫停他们一次,虽然不明说,孟深也能猜出来,他心里觉得这群人演的都是屎。他不高兴,演员还不高兴呢:“导演,你一直打断我们,我们根本进入不了情绪啊!”
“情绪?”这人说台词比露露木一百倍,而且吊儿郎当,像阎王手下的小鬼在念悼词,唐三白没好气,“你还有情绪需要进入呐?”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对方把道具往桌子上一丢,和唐三白斗鸡一样对峙起来了。孟深坐在一边,手里玩着一个铐子。这铐子上面还印着爱心,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铐子。露露来到他面前,把一个u盘递给他。孟深猛地抬起头:“这是什么?”
“是变态。”露露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
“你不是”孟深站了起来,接过u盘:“谢谢。谢谢你。”他当即就想去和唐三白请假,可是唐三白已经气晕了,跳上桌子:“今天谁再不好好排练,就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说完,他又灵活地从跳下桌子,快步走向孟深,从他的手里一把夺过铐子,“咔嚓”一声拷住自己的手腕,再“咔嚓”一声铐住那小鬼的手腕,强迫他和自己一起举起手向所有人示意,跟拳击比赛似的,以彰显自己的决心。
小鬼也看见了那铐子上的爱心,顿时臊得龇牙咧嘴。警惕男同性恋打艺术牌!孟深和露露对视一眼,都深感荒唐地笑了起来。这比唐三白写的剧本好看多了。
就老老实实地排到了结束。结束时唐三白找不到铐子的钥匙,又一阵鸡飞狗跳。孟深和露露出门去,迎面一阵寒风,吹得他们都打起了哆嗦。孟深说:“我请你吃饭。”露露一甩头发:“再说吧。”脚步很轻快地离开了。
孟深回到出租屋,先给三个室友投食,然后把衣服丢进洗衣机里。接着,他又做了一些零零碎碎的事,等到再没什么事好做,终于来到电脑前。真到这时候,他反而有些畏怯了,u盘都险些插不准。
u盘里有几个视频,都是一个手机对着另一个手机的录像。孟深点开其中一个,是文件夹里很多视频的缩略图,随手点开,都是一些偷拍,女性占大多数,男的也不是没有。一些拍的比较清楚,这种的,受害者一般处在深度睡眠的状态;另外一些角度比较单一,但是声音很清晰。
孟深点开第二个视频,是露露录下的几个比较长的偷拍,平以杉挺会找角度的,里面基本上看不见他的脸。第三个视频的封面是黑的,这个视频单独放在了另一个文件夹。孟深浑身一阵一阵地发冷,他点开视频,看见了晏棠的脸。
孟深一下子关掉了视频。他坐在位置上,慎了几分钟,重新点开。两秒钟后,孟深电脑旁的手机响了起来。孟深点击暂停,拿起了手机。
号码显示来自滨海。按下“接听”,电话那边却没有人说话。呼吸声,风声,夜晚的海浪声。孟深握住手机,同样不说话,像是怕惊动了什么。有种又咸又苦的味道弥漫在他的鼻腔和口中。是海风的气味吗?可孟深明明好好地待在出租屋里。大概过了十分钟,电话中远方传来模糊的人声,接着,孟深听见电话里说:“夜里的海边真冷呀。”
又过了一会儿,对方就把电话挂了。
孟深把几个视频反复循环播放,看着看着走起神来,等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在忍不住抠胳膊上结成的血痂,抠破了,伤口重又渗出新鲜的血。
孟深提着袋子去见露露,把袋子递给她,说是送给她弟弟的礼物。露露十分警惕:“我弟弟才十六岁,是个直男!”一边说着,打开袋子,里面的五三像砖一样厚。孟深说:“嗯嗯,祖国的未来呢,跟我这种人可不一样。”
孟深低着头看菜单,露露看着他,说不好心里是什么感觉。她说不打算帮孟深,是认真的。但是平以杉掏出手机,让露露“好好学习”的时候,露露还是为了孟深这破事儿,忍住了用烧水壶打破平以杉脑壳的冲动。
“这是个男的……”露露用难为情的娇嗔语气,“这人是谁?”恶心,好恶心。
“是我从网上找的视频,虽然是个男的,”平以杉摸着她的大腿,“男的骚起来可就没你们女的什么事儿啦。”
露露在心中冷笑起来。她说:“我弟弟要生日了,他之前跟我抱怨我都没送过他什么好礼物呢。”
“送咯。”平以杉大度地说,“你老拿你弟弟说事,真有这么个弟弟?”
露露撒着娇,推一下他的肩膀,不置可否。然后她坐倒在床边的地毯上,因为视频里的男人也是那样。好啊,不就是模仿,我顺从你,我迎合你。你们是世界的中心嘛。
但是这些事情和孟深无关。露露撩一下头发,她的头发本身颜色偏浅棕,红橙黄绿青蓝紫,什么色都染过,因为平以杉提了一嘴自己喜欢纯的,跑去又染了纯黑色。喜欢纯的开什么玩笑。露露问:“你接下来要干什么?你要报警的话提前说一声,我好跑路。”
孟深放松地笑了:“我打算绑架他,拿了证据后用刀捅他的肚子,把他扔海里喂鱼。”
47
滨海这个地方,一年十二月有十一月半都是夏天。这些年互联网对夏天赋予了过多美好的意义,又是热烈又是青春,还有“夏日限定”云云。其实待的时间一长,也会嫌单调。这不是滨海的问题,还是那句话,人都是贱的。
晏棠在剧组每天挨骂。他从来没拍过电影,得元紫一点一点教。元紫剪栗子头,穿着黑背心,肩膀上左青龙右白虎,十指的指甲涂着乌黑发亮的指甲油,性格十分爆裂,举着场务的话筒向他喊话:“叫你难受不是叫你表演死老婆!打光在这边儿呢你躲什么!”
晏棠无所适从地站着,第一百次自暴自弃地想,要不一会儿趁天黑买高铁票跑了算了。对手戏的演员是个几岁的弟弟,一脸沧桑地拍拍他的胳膊:“哥哥别伤心,拍戏就是这样的嘛。”
放饭的时候,他去海边转悠。滨海公路边的海是那种没脾气的海,海岸线边被规划得齐齐整整,眺望远方,可以看见很高的商品楼,房价不菲。晏棠感到丧气,这种海里能打捞出什么来?有附近住的居民来海滩上散步,晏棠和他们聊天,问住在这里开心吗。对方反问他是不是央视派来调查幸福指数的记者。晏棠讨了个没趣,怏怏地走开了。
晚上睡觉,以前他还拿孟深开玩笑,现在自己也开始做梦,梦见在海里游泳,游完后上岸发现衣服给人偷走了。岸边的人越来越多,晏棠急得要死,却被钉在原地一步不能动。孟深向晏棠走过来,把自己的衣服递给晏棠,自己光着。
睁开眼,脸上一片冰凉,潮潮的。一切都糟透了。想忘的忘不掉,戏也不会演,一颗心随时随地都处于一种无可依傍的状态。晏棠把空调温度调到最低,钻进被子中,像一只鬼魂跳进自己安全的坟里。他的手伸进内裤里,缓慢地揉搓自己的顶端。比起释放欲望,反而更像自己加诸于自己的难捱的折磨。
爽吗?也就那样。很骚吗?他不知道。他第一次看见那些回帖,其实感觉很陌生,因为那些话也可以放在很多黄片主人公身上。是事后的某一天,他晨勃时,所有回忆忽然回笼,羞耻感席卷而来。可晏棠偏偏是这样的人,他在深夜里自慰很多次,一边自慰一边诘问自己,骚吗?不体面吗?对不起谁了吗?为什么他会因此而痛苦,甚至无法面对另一个当事人?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每一次,他在这些问题中精疲力竭地倒下。除了性的问题,还有爱。他陷入无人可爱的境地。晏棠郁郁寡欢,只有研究剧本。他的角色小程,刚刚过完十八岁的生日,每天都很快活,看见阳光西移就追上去把阳光留住,喜欢邻居家的女孩子,用螃蟹壳黏成的奇形怪状的模型当作礼物送给人家,被拒绝后终于晓得改成可爱一点的贝壳当材料。
小程捡贝壳的时候,海边冲上来一个落魄的男人。他照顾了这个人一个月,对方走的时候偷走了他的螃蟹模型,留下一个虚无缥缈的爱情故事。邻居家的女孩子上大学去了,海边只剩下小程一个人。天暗了下来,小程怎么也想不通,他明明什么也没有做,却失去了一切。只有潮声与他相伴。潮水把一个人卷上了岸,准确来讲,是一具尸体。尸体看起来浮肿肿的,如同一块烂海绵,没有一点里面曾活过一个人的样子,更和小程想象中浪漫的爱情不沾边。
这故事的主角,是演尸体的老哥和邻居家的女孩儿,他们俩之间缠缠绵绵暧昧不清,晏棠扮演的小程当讲述人。一开始拍的戏份里,晏棠需要一直是个快乐的傻瓜,可他快乐不起来,逼得元紫跺脚如蹦迪:“你不是学表演的吗?入戏点行不行?现在人家都以为我放人带资进组了!”
晏棠说:“对不起。”他努力把自己整个人抛之脑后,演一朵摇头晃脑的向日葵。元紫又说:“你看起来像有点大病,你当自己是阿甘啊。”邻居家的女孩儿演员叫黄恬,演了不少文艺片,劝他:“你想想啊,把我想成你的哪个白月光也行,我不介意哦,”她笑眯眯的,“你现在没有根。”
晏棠知道这个道理吗?怎么会不知道。他找了个角落蹲着独自崩溃,他不光知道,那个“白月光”还总是在他的大脑中晃来晃去,穿着惯常的T恤衬衫,一只手揣着兜,一只手夹着一根烟,眯起眼无声地说:“你看,不喜欢我了,又离不了我。”有时他不说这个,而说:“再让我听一次呢。”
元紫来到他身后,用马丁靴的鞋尖踢了一下他的屁股。力道很轻,但晏棠受惊过度,险些匍匐在地。他回头看了元紫一眼,干脆坐倒在地上,诚心诚意道:“元姐,要不然您把我换了吧。”他苦笑道,“可能我本来就没这个能力。”
“开什么玩笑,这就想当逃兵了,”元紫撇撇嘴,“你知道我导的最多的是素人,你不能比素人还不开窍吧?”
“要放进组前您这么说,我肯定觉得您小瞧我,”晏棠叹了一口气,“现在不好说了。”
晏棠靠着墙,很痛苦挣扎的样子。元紫说:“你现在这样就很好看。小孩儿,怎么样都好看,镜头里最好看,本身就是一种天赋。你要是自己想摆烂,当我没说,买票走人回学校找老师销假。”
晏棠茫茫然望着她。元紫继续说:“我不知道你心里装着什么事儿。但是你得面对它,我们这类工种的从业性质,就是所有遭遇都是有用的,你要把它们嚼烂了咽下去,变成能让你生根发芽的养料。能当好演员的人,一定要够勇敢。”她抠着自己的黑指甲,“这种话你们老师肯定说过,都是陈词滥调。”
晏棠点点头。元紫打量着他,问:“你喜欢表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