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若兰依然老神在在地站着,像一只事不关己的丹顶鹤。晏棠无奈地想,您修仙也先挪个地儿啊。他拽住孟深的胳膊:“别下去了,小布买多一份,你要是不吃就只能浪费。”

晏棠挟早餐以令孟深的样子挺幼稚的,如果放在七年前,孟深肯定要笑话他,可是现在,孟深只是抿着嘴唇看着他,很为难的表情。两个人就这么僵在这儿了。晏棠心里忽然有些难过,也不太想得通,自己在折腾什么。

忽然,一只葱白的手伸过来,拿走了早餐袋子。辛若兰说:“我刚到,还没来得及吃东西,晏老师不介意的话……?”

“我不介意。”晏棠很快地说,反应过来又感到懊恼,转移话题道,“什么老师不老师,喊名字就行。”辛若兰已经转身向楼梯口走去,漫不经心地对他们摆了摆手。

走廊里安静下来。在这份安静中,孟深的叹气声格外牵动晏棠的心肠。“先回你房间拿口罩。”孟深说。

“嗯?”

“下楼吃饭,”孟深伸出手,曲起食指和中指,在他的额头上轻弹了一下,让他回神,“我在这儿等你。”

没过两天,剧组的人都看出,晏棠和孟深有旧。八卦一点的,翻出大学他俩是同一个班的,再多就没了,只能靠猜。奇怪,正常来说同班同学,明明不应该什么都搜不出来。这么干净,反而像有鬼。晏棠为人没架子,但毕竟也算正当红,孟深名不见经传,好拿捏一点,群众便都去找他打听。孟深笑眯眯:“我可不敢多说呀,我不是那种爱蹭人家热度的人。”话传到晏棠耳朵里,又给晏棠气得半死,没等发作,刘承先找上来,鬼鬼祟祟地关上门:“晏棠。”

“我没事。”

“我有事,”刘承倒也不绕弯子,“我怕你杂念太多,到时候耽误拍摄。你得跟我交个底,你和孟深以前有过节?”

“没有,”晏棠说,“我们就是大学的时候脾气不太对付,这么多年过去,也早忘了。”

“忘了吗?我怎么不觉得,”刘承摸着下巴,“你知道现在组里小姑娘怎么传的吗?说你在追孟深,但是孟深嫉妒你和他同期却这么红,所以吊着你。”

“什么东西,”晏棠听得满脑子黑线,“这话孟深知道吗?”

“知道啊,他说你才看不上他,但是他确实嫉妒你,”刘承一副“我这个宝才真是捡到鬼了”的表情,“小姑娘们讨论的时候他就在衣架后面,被衣服挡着,人家正聊得起劲儿,他突然从衣服中间穿了过去,站到她们面前,见几个小孩儿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他笑得开心死了。现在她们看见孟深都绕道走。”

晏棠默然。刘承自顾自感慨:“第一眼没看出来,这哥性格真有点……诙谐哈。这样也说得通,可能脑子里哪根筋搭得偏僻了,看见你心理不平衡了呗。”

聊着聊着扯远了,刘承走的时候说总感觉忘了什么。晏棠才不提醒他,他忘记了最关键的问题:晏棠对孟深,又是怎么回事?

晚上照旧开剧本围读会,一开开到半夜,各自哈欠连天散去。晏棠出门,在路边看见孟深。孟深坐在一辆摩托车上,晏棠揉揉眼睛,还当自己看错了。不是小年轻爱骑的那种拉风的机车,是长长方方的,红色,五羊本田,车轮上还带着在地头从东跑到西沾上的湿泥。

晏棠迷惑地走上前:“哪来的车啊?”孟深一边戴头盔一边告诉他,是找旅馆老板借的。晏棠又问:“你要去哪儿?”孟深说:“去山上转转。晚上凉快。”晏棠长腿往摩托上一跨,坐到他身后:“我也去。”

孟深说:“没有头盔了。”晏棠一惊:“对哦。”又跳下车去,往回跑了两步,突然想到什么,折返回来,拔掉孟深插在摩托车上的钥匙。是怕他独自跑了。去旅馆问,真是幸运,还有一个头盔。抱着头盔雀跃地跑出来,孟深低着头,真的在等他。晏棠顿时觉得好快乐,他其实是个很容易得到快乐的人。

摩托车往山上去,可能因为有晏棠在的缘故,孟深骑得很慢。他们听见风吹树叶的沙沙响声,听见蝉和蛐蛐儿歌声相和。晏棠的胳膊环住孟深的腰:“他们都觉得咱们两个人之间,一定有段不可告人的故事。”

“确实是不可告人啊晏老师,”孟深悠悠的声音被吹散在风中,“秉性不合的过期炮友,这说出来也太劲爆了吧。”

“操,”晏棠从背后给他一拳,委屈了,“什么炮友!再不好好说话你就去死吧。”

寂静山间,刺耳的刹车声响起,晏棠猛地扑到孟深身上。

孟深摘下头盔,回过头:“你也把头盔摘下来。”晏棠愣住,本能地照做。他的刘海儿被头盔压乱了,但他不知道,只是紧张地盯着孟深看。

车灯的灯光不够亮,幸好还有月光。月光浅淡,衬得晏棠五官比白日时更加秾艳。晏棠不知道,每次他望向孟深,那种无意识的向往都让他看起来十分动人,又天真,又固执。他不知道这种固执会让孟深多么手足无措。

他们对视了很久很久。晏棠精神紧绷,他以为接下来的剧情里,孟深要么吻他,要么和他一刀两断。结果孟深忽然笑了起来。他伸出手,把两个手掌在晏棠面前示意了一下:“你看,什么也没有。”

下一秒,孟深的手中凭空变出一朵蒲公英。很小的小黄花,但是开得很舒展。晏棠的心像被人攥了一下。他塌下肩膀,接过蒲公英,想笑,又忍不住埋怨:“搞什么。”

孟深笑着说:“我是魔术师嘛,要学的。”

摩托车重新启动,晏棠把头贴在孟深的后背。他紧紧握着那朵蒲公英,说:“魔术师一般都变玫瑰。”

“我知道,可是我没有玫瑰啊。”孟深说,“现在没有了。”

04

晏棠不信孟深为钱离开剧院的说辞。一方面,他觉得孟深不是那样的人,在他的印象里,大学时的孟深嘴上爱开玩笑,却是个虔诚的舞台原教旨主义者。更何况,现在跑去演影视剧的话剧演员海了去了,个个口口声声“话剧舞台才是我的最爱”“我一定还会回来的”,大言不惭剽窃人家动画片台词,兑现承诺的寥寥无几总之,想藕断丝连,是很容易的事。

但看孟深的态度,他是全然不准备回去了。这让晏棠有点难受,但他缺乏难受的立场晏棠本人就是影视圈这个大池塘的众多既得利益者之一,他又凭什么要求孟深呢?晏棠说:“我就是觉得可惜。”

“没什么可惜的,都一样。”孟深蹲在地上,漫不经心地玩着手里的狗尾巴草,那是他三秒前从地上拔的,三秒以后,被他编成了一只草兔子。孟深伸手,用兔子的毛刺刺的耳朵碰碰晏棠的手背。晏棠一缩手,手机摄像头对准孟深。孟深招招手:“晏老师的粉丝朋友们好啊。”

晏棠看着屏幕里的孟深,孟深发色浅,傍晚金红色余晖落上去,显出红棕色与褐色之间的质感。山花烂漫,流水淙淙,孟深眯起眼睛在屏幕中怡然自得地微笑,像盘踞山林里的某种精怪。孟深问:“我还得说点什么吗?”

“不用了,本来就是随便拍拍,剪vlog用,说粉丝爱看。”晏棠把镜头移向别处,伤脑筋,“他们跟别人讲让人家多关注我的作品,要是他们自己也这样就好了。”

“说话小心点,他们爱你。”孟深和煦地说,“爱是不能被辜负的。”

“我知道,”晏棠更郁闷了,“所以我正在拍啊。”

这是正式开拍前的最后一天,趁有空,到处转转。回到镇里时,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晏棠又拍了镇子的烧饼摊和回民家门口的对联。一群羊被人赶着“咩啊咩啊”地经过他们,晏棠跟着叫得起劲儿,一回头,孟深抱着胳膊笑他。回到旅馆,迎面碰见刘承和摄影,刘承从他衣服的扣眼儿摘下狗尾巴草兔子:“哎,这个我小时候也老玩来着。”

晏棠一愣,旁边孟深低着头:“是这样,晏老师比较有童心。”

之前除了晏棠,刘承也单独找过孟深,旁敲侧击劝他放宽心,演艺圈就是这样,一分靠人九十九分靠命。孟深领情地叹气:“唉唉,我尽量吧。”刘承又说:“晏棠看起来挺喜欢你的。”孟深说:“他还是喜欢演戏。”

晏棠欲言又止,刘承有事,随便聊了两句,很快走了。晚上晏棠睡得不好,往常每次新作品开拍前他都会失眠,但这次更严重一些。他拿出手机,在社交平台到处游荡。他自己的微博账号从和粉丝吵架后就被王路常收走了,现在上面净是令人提不起劲的广告和物料宣传。

离开微博,打开视频网站的收藏夹,点开一个视频。那是一部话剧的摄像片段,完整版晏棠偷偷找了很久也没找到,心里总是遗憾。话剧的名字叫《银翘罗曼史》,讲的是一个药店老板如何杀死爱人的故事。药店老板自然是孟深,这是晏棠心中孟深演得最好的一个角色,他有时候想让说他“疯”的粉丝非粉丝都来看看,这才是真疯呢,太帅了,又疯又冷静当然,并没有说自己演技不如孟深的意思,和角色本身有关,晏棠想,总有一天,他也会有那个“属于”自己的角色。

他很久没打开过这个视频了,此次一看,立刻糟心起来。弹幕和评论都在吵架,一部分人是话剧粉,另一部分是付谈声的粉丝。晏棠不认识付谈声,但是知道他的粉丝比自己喧嚣多了。付谈声算是吃到清朗前最后一波耽改红利的人,现在为了转型,也去演话剧,演的就是《银翘罗曼史》的药店老板。

粉丝大夸特夸,把付谈声的演技夸得前无古人。演得好不好另说,付谈声的出演确实让这剧一下子出名了,连带着现在一搜剧名,出来的全是付谈声。在晏棠有限的互联网冲浪记忆里,付谈声的皮肤很白很白,嘴唇很红很红,鼻子有些模糊……可能或许大概,也是好看的吧。

晏棠关了弹幕。视频的清晰度不高,但是对于好的演员来说这并不能影响什么,毕竟在剧场里表演,就是要让掏了一千多和一百多块钱的观众都能获得享受。视频中,孟深坐在柜台边,一片又一片地拈起散落的棕色药片,他看起来像一棵枯萎的树,树皮中有毒的汁液已经干涸,地下的根也烂透了。

忽然,孟深不耐烦地把药片撒了满地,又觉得这样有失风度,连忙对着舞台底下道歉。沉默。灯光逐渐变得黯淡。

“菟丝子、肉苁蓉、山茱萸救不了我;丹参、三七、川穹救不了我;龙胆草、天竺黄、桃仁救不了我。她的爱和死亡都救不了我。唉,为什么环绕着我的一切,都这么让人提不起劲儿来呢?”

快睡着的时候晏棠迷迷糊糊地想:那我呢?我能让他提起劲儿吗?

第一场戏,拍的是晏棠和辛若兰。一番准备后,刘承喊了开始。辛若兰演的就是孟深试戏时提到的“小梦”,晏棠演的主角叫王一,不过戏里所有人都叫他老板。这场戏演的是老板在马戏团见到那个美丽女人后的第二天,他和魔术师的女助手小梦在旅馆楼下不期而遇。小梦抱着脏衣服,正要往公用洗衣机里放。衣服太多,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