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要就成诈骗了。”

“也是,”晏棠说,“你瘦了这么多,太瘦了上镜不好看。”

孟深眯起眼,装模作样地思考他的话:“这样么?可是我看你也瘦了啊,你们明星不都这样,上镜漂漂亮亮,真人一看,像硬纸板。”

这就对了。晏棠内心精神一振,他已经不认识狐狸了,但他还记得狐狸露出来的尖牙。晏棠身体前倾,问:“刚才聊天时,你跟刘承说你不在剧院干了,为什么?”

孟深却抱起了胳膊,似笑非笑:“我不是都说了么,人要吃饭的,光演话剧会饿死。”

“我不信。”晏棠咬着牙说。

“那你就信我愿意饿死?”孟深轻笑一声,说,“都当大明星了,怎么还这么天真可爱。”

“我”晏棠语塞,心想真是操了,孟深怎么会说出这种话?让自己简直想跟他打一架。幸好刘承回来得及时,还带了服务员和菜单。桃李镇有一整条街住的全是回民,羊肉极其地道。三个大男人吹着空调,埋头吃肉,羊排被烤得滋滋冒油,一口咬下去,令人有种食肉寝皮的充满恨的快感。刘承扯下一次性手套,“咕嘟嘟”灌了一口啤酒,想说点啥,看看左右两人,还是选择了收声。

吃饱了以后,刘承开始跟孟深说电影的事儿。孟深说:“还没试镜呢。”刘承说:“你也太爱开玩笑,下周三就开拍了。何况我看见你,就知道你能演。”孟深“哇哦”了一声:“抬举我。我演话剧还行,但是拍电影经验不足。你觉得我很适合这个角色吗?”

刘承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没说话。这时的刘承社畜感短暂消失,又像个神神叨叨的艺术家了。

但是试镜并没有省,傍晚的时候制片人来了,要看。《破灭》的总制片叫程舟,以前当演员,不太出名,嫁给她老公时被媒体说是拿娱乐圈当嫁入豪门的跳板,但是结婚后事业反而一路起飞,现在她老公还得让她三分。

程舟到桃李镇没多久就说要看看孟深,刘承问:“你觉得他不行?”程舟放下包,把头发绑起来,利利索索地坐下:“我可没这么说。我知道,他以前行山话剧院的,拿过奖,很会演我听说这人比你听说得还早呢。我就是看看,不行么?”

“行行行,”刘承没脾气,“我这就让他过来。”

孟深来的时候,晏棠也跟在后面,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说自己应该跟舟姐打个招呼才对。程舟觉得很有道理,刘承眼观鼻鼻观心,说:“那准备准备,就……开始?”

《破灭》这个剧的剧本是刘承自己写的。主人公在桃李镇开旅馆,旅馆生意很差,他终日无所事事。炎热的夏天,镇子来了一个马戏团,马戏团有破破烂烂的彩色帐篷、暴戾恣睢的侏儒、行将就木的狮与虎,还有魔术师。马戏团的表演场地在镇子的烂尾楼里。烂尾楼本来是用来给附近村子的居民搬迁住的,因为村子的地下都是煤,近年已经被挖空了,随时有塌陷的危险。但是主管这事的领导被曝出和开发商勾结,转身跑路了。楼就这么一直顽固地烂着。

马戏团的演员住在主人公的旅馆,主人公得到赠票,在一个酒后的夜晚观看马戏表演。周围一片欢腾,主人公忍受着尘土和汗臭味,在人头攒动中看见一个异常美丽的女孩。他决心找到她,故事由此开始。

程舟说:“既然晏棠也来了,那就一起嘛。他们喝酒那场。”

晏棠突然被点名,他毫不意外,却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孟深抬眼,和他交换了一个眼神。晏棠点一下头,就算是同意了。

孟深拿了两个矿泉水瓶子,放在桌子上,晏棠搬了把椅子过来。孟深醉醺醺地笑起来:“坐。”晏棠潦草地坐了下来,端起酒就喝。孟深问:“找到她了吗?”晏棠的拇指摩挲着瓶口,眼睛盯着那瓶子,说:“我患有对爱人的脸盲症。你知道这种病吗?”孟深没有对他的话做出反应,而是说:“你有没有想过,她可能根本就不存在呢?”孟深说话时的声音,像一条和缓的河流。

晏棠很不高兴地皱起了眉,想了想却又笑了:“你毕竟是个变魔术的,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就因为我是个变魔术的,”孟深的逻辑牢不可破,“我更知道玫瑰花和鸽子都是假的,捆绑人的绳结也是假的。”

晏棠不以为然地摇头,一副和他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样子。孟深却望向他,那眼神十分黯淡,其中盛满了煤渣一样灰黑的失望,令他心头一跳。晏棠慌张起来,说:“还是得再找找。”他起身准备离开,孟深自顾自地说:“但也不是没有真的,我是魔术师,最擅长分辨真假。我变过那么多东西,只有小梦再也没有回来。”

小梦就是他表演“大变活人”时的女搭档,入住旅馆后的一个夜晚,彻底消失不见。“所以她是真的。”

晏棠被看不见的钉子钉在了原地。他的背后,孟深如同一座雕像一样默然坐着,眼泪一滴接着一滴地落了下来。夏日的房间里,悲哀的凄清将他们笼罩了。

晚上,又有演员进组,剧组一大帮人前呼后拥去吃烧烤,晏棠酒量很差,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晚他很想多喝一点。小布在一旁劝他,劝不住。一个人起身,让小布多吃点儿,自己摇摇晃晃地往旅馆走。

月空下的大马路上,载着货物的大卡车飞驰而过。晏棠低下头,他看见自己的影子上,正和另一个人的影子半叠在一起。他快步走,那个影子也快步走,仍然和他的影子叠着。他心里陡然生起一股郁气,抬起腿,在马路上奔跑起来。夜风在奔跑中变得清凉,吹进他的五脏六腑。他一口气跑回旅馆,却在上楼时一个踉跄,险些后仰滚下楼梯。

有人在他倒下前扶住了他。晏棠嗅到对方的气息,毫无感恩之情,反而凶狠地笑起来,反手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两人纠缠着进了他的房间,一起摔到床上。窗帘没拉,银白色的月光映照着他们的脸庞,荡漾在他们的瞳孔中。“孟深,孟深。”晏棠喊着他的名字,抱着他的头颅。孟深的后脑有一块小小的疤,那里不长头发。

孟深听见他叫他,便俯下身,等着晏棠主动抬起下巴吻他。他们总是吵架,只在床上心有灵犀,从前就是如此。可是一定还有什么、还有什么发生了改变是什么呢?

肌肤的灼烧中,晏棠不合时宜地想起另一件事。那是几个月前,刘承隔着手机屏幕给他讲剧本:“你能看出来吗?这故事其实只讲了一件特别简单的事,”一讲起戏,刘承就神采飞扬起来,不等晏棠回话,他便迫不及待地揭晓谜底,“就是幻觉。就是幻灭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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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虽然晏棠近年来变得很瘦,但无疑并不是一块硬纸板。他的身体在条件允许的范畴内最大程度地具象化了“骨肉匀停”四字,弓起腰呻吟的时候是一弯银色的游鱼,颤抖的时候像游鱼荡起涟漪与此相对,鱼钩是孟深,风是孟深。

“你这儿怎么又多了一道疤?”

“倒霉呗,路上被车创了,又被钢筋划到。”

晏棠还想说话,孟深一用力,他就什么也顾不上了。做爱前晏棠用残存的理智计划着,他还有问题想问,他决不放过孟深。可是孟深弄得他太累了,他连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都记不清楚,只记得孟深问他:“薄荷味的沐浴露吗?”他困倦地把头埋在孟深颈旁:“嗯,买了就用。”

天蒙蒙亮的时候就醒来,孟深已经回他自己房间去了。头痛欲裂,再也睡不着,点了根烟,越抽越烦。两个小时过去,小布敲开晏棠的房门,送来早餐,怯怯地问他:“晏哥……你还好吧?”

“你觉得呢?”晏棠揉着太阳穴,一开口,嗓子都是哑的,“感觉有人趁我睡觉把我毒打了一顿。”

“我往行李箱里放了药,一会儿我找找,”小布说,“昨天晚上你不让我跟着,我急坏了,幸好孟深老师说自己也要回来,能顺路照顾你。”

“他这么说的?”

“……”小布无辜地眨眨眼,“他说他会看好你,不让附近的野狼狐狸狗把你叼走。”

“他胡说八道。”晏棠哼笑了一声,心情复杂,小布心情也很复杂,一副快憋坏了的样子,晏棠看不下去了,“认识,以前大学同学。一个班的。”

“哇!我就说嘛”

“关系一般。”晏棠说,“人损得很,离他远点儿。”

“……哦。”

嘴上这么说,他却提着早餐出门去。小布不明所以,晏棠想,一定是孟深毒打了他,他得去问个究竟。可是没走几步,就见一人从楼梯拐角处出来,是辛若兰。辛若兰演电影的女主角,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到的,神不知鬼不觉,见了他,象征性一笑:“嗨。”

辛若兰当演员前是个模特,个子很高,骨头很细,不管看谁都淡淡的,整个人有种嶙峋的美感。晏棠每次看见这样的人,心中都隐隐害怕,怀疑对方随时会塌成一簇艺术的骷髅。但就算为人再直白,这话也不能说,晏棠点点头:“嗨……”

辛若兰便淡淡地把目光移到一旁去。晏棠挠挠头,没话说,正准备越过她继续去找孟深,孟深自己先从房间出来了,见到他和辛若兰,一怔:“早。”抬腿便要经过他们,被晏棠一把拉住。

孟深问:“怎么?”

“你吃饭了么。”晏棠咳嗽一声,晃晃手里的早餐。

“没呢,我下去吃,”孟深婉拒,“晏老师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