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棠被吓得颤抖了一下。孟深抱歉地说:“手滑。”见他不说话,孟深提醒他:“锅里的水开了。”
已经开好久,锅都快干了。晏棠手忙脚乱往里面放面,打鸡蛋,煮青菜和羊肉卷。白雾腾腾地升起来,晏棠在这掩映中小声地抽了一下鼻子,他以为孟深不会听见。
晚上晏棠没有留宿,孟深少有地提出送他下楼。夏夜的空气暖暖地膨着,挤压着孟深和晏棠之间的距离。路灯昏黄,投下圆晕,像舞台的追光。孟深问:“你要听我唱歌吗?”
晏棠努力地笑了笑:“听啊,不听白不听。”
“可是现在已经很晚了,”孟深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再这样,你父母又要生气了。这样吧,我就送你到这里。你往前走,我唱歌给你听。”
孟深站在路灯下,微微向他鞠一个躬,像歌唱家向心爱的观众致意。晏棠说:“你好无聊。”但他的眼睛却深深地望着孟深,直到转身离开。他向巷口走去,身后果真响起歌声。
还是那首歌啊。可哪儿有什么永远,是非爱恨已无须再辩,下一曲舞伴更换,失去的永不再返。
晏棠的脚步越来越快,他将孟深甩在身后。他这算中途离场吗?但孟深的声音分明仍然萦绕在他耳畔。你后悔了吗?痛得想死去的夜晚。你原谅了吗?爱你又把你伤害。
晏棠跑了起来。为什么,就这样地离开,为什么就不能相爱,一直到我们死去呢?
这天起,孟深开始失眠。他盘腿坐在床上,一张张翻看他拍下的晏棠的照片。拍了不少,有在外面拍的,有过年拍的,吃饭时拍的,现在看来,都是很普通的背景,不过因为拍的是晏棠,所以才显得生动。孟深找店把它们洗出来,一张张夹进相册里。平以杉告诉孟深,晏棠每天都找朋友喝酒。平以杉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不如看看小弟我。晏棠听了,又把他打一顿。孟深笑完以后说:“努力努力白努力,我早说过,你做这些都没用。”
晏棠心情沮丧,他问平以杉:“我是不是没有爱人的能力啊?”平以杉慎重地说:“反正是没有爱过我。”晏棠把威士忌当水喝,喝完以后就开始发酒疯,说自己得赶紧回家,不然孟深就要来唱歌了。平以杉没头没脑地问:“深哥唱歌这么难听?看不出来。”晏棠哭着说:“你懂个屁。”
平以杉捂着鼻子从木屑飞扬的装修现场出来。谭司起的韩国烤肉已经初具雏形,平以杉对此表现出和往常大不相同的耐心。谭司起自己回家去了,让孟深帮忙盯着,给钱。从谭司起的大方程度,孟深已经预判出了他赔钱时的惨状。他只说祝谭老板生意亨通哈。谭司起舒了一口气:“哥你终于原谅我了。”
孟深从地上捡起一根废弃的木条,随手挽了个剑花。平以杉:“嚯,大侠!”话音未落,木条就架在平以杉的脖子上。平以杉滑跪的动作比apple运行流畅,一看在家里就没少练:“大侠饶命。”孟深笑起来,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他忽然觉得晏棠身边有这么个玩意儿陪着也挺可乐的。
孟深在店里一待待到晚上十点,收了工,慢慢地回去。路上经过水果店,又买了苹果。老板说:“这次买得不多。”孟深笑道:“够吃就行,吃完再买。”这时老板娘忽然在工作间大喊了一声什么,好像是老板把她的围裙放丢了。老板立刻瞪起眼睛:“吵吵吵!顾客在店里就吵,难看不难看!”老板娘尖叫:“我难看!你天天拿了钱半夜去赌就不难看!”
老板涨红了脸,孟深扫码付钱:“消消火消消火。”老板说:“一天天的,也不知道图个什么劲儿。”孟深看得稀奇,他从来没和人这样扯着脸皮对吼过,他更习惯冷落和沉默。老板钻到工作间,专心和老板娘吵架去了。孟深提着苹果,快到楼下的时候看见晏棠在楼下等他。
“我没在门口找到钥匙。”晏棠说。
“社区来宣讲,说这样不安全,我就放起来了。”孟深问,“上楼?”
和曾经的无数次一样,两人的脚步声错落地踏在楼道的昏暗中。孟深说:“这灯再不修好,我就自己修了。”晏棠嗯了一声。孟深说:“物业费倒是收得不少,我以后也想当收物业费的,嘿,来钱多省事。”晏棠笑。孟深说:“晏棠,我们分开吧。”
37
晏棠问:“发生什么了么?”
孟深摇摇头:“需要发生什么?”声音居然是愉快的,“我们应该无理取闹地吵架、和好、决裂,再吵架、再和好、再决裂,然后才能分开么?”
他们来到门口,晏棠却觉得自己没有力气进去了。他靠着墙,慢慢地蹲了下去。这扇近在咫尺的门对他来说变得陌生起来。孟深打开了门:“来都来了,进来坐坐吧。”
晏棠失魂落魄地听了他的话。在椅子上僵僵地坐了一会儿,他如梦初醒似的,抬起头,结结巴巴追寻孟深的身影:“我觉得你可能误会了,我没想”
孟深拿着水果刀,坐在他旁边削苹果皮,姿态十分专注。苹果皮一截一截落入垃圾桶中,像晏棠断断续续的争辩。晏棠恼怒起来:“可是我什么也没做错!你总不能因为我要回家不能成天和你待在一起就觉得我不爱你吧!”
“爱?”孟深敏锐地反问。他们之间从不曾言爱,孟深没指望过这个。
晏棠噤声。一室静寂中,晏棠弓着腰,把脸埋进双手里:“又是……又是这样。你们总让我觉得自己很失败。”
“这不是你的错,”孟深安慰他说,“在这个时刻结束不是很好吗?”明治时代的日本女孩从瀑布上跳下去自杀,遗书上写,她面对这么灿烂的青春,无法接受它的消逝。不如就像樱花一样,在生命最美的时候,随风离枝。
“好个屁。”晏棠站起来,烦躁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真烦人,这客厅怎么这么小?又逼仄,灯光也惨白得令人心慌。
“算了,”孟深见他如此,忽然叹了一口气,倒有点如释重负的味道,“其实是我受不了了。我是个很没安全感的人,你的生活那么丰富,跟这个玩跟那个玩,我没时间也没条件跟你玩到一块去。”
孟深放下水果刀:“你以前有那么多男朋友女朋友,我凭什么信任你?要是你和他们藕断丝连反而好了。关键是你冷得太快,你的感情就跟小包装的洗发露似的,一包就那么一点。”
孟深站起来,走到晏棠面前。晏棠不由自主地后退,孟深把手里的苹果递出去:“吃么?”晏棠接着,仍望着孟深的脸,脸上写满了受伤。很好的表情。孟深说:“你觉得我说错了么?或者你可以实践一下,离开这里,可能暂时会难受一会儿。不出三天,你就能感受到自由的快乐。找个对象,开启新的crush。”
最后一个词出口,晏棠把手里的苹果丢到了他脸上:“你去死吧。”
苹果落向地板,发出沉闷的声音。孟深问:“路橙最近还好吗?”
路橙就是那个被平以杉渣了的女孩儿。晏棠猝然睁大眼睛,下一秒,他转身就走。孟深的声音追在身后:“平以杉那个狗逼做了对不起她的事,你替他善后,对吗?周末玩得开心吗?酒吧喝酒爽吗?你用什么抚慰了她的心灵?”
孟深的声音越来越高,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喊出来的。晏棠必须马上离开,他很怕自己忍不住拿水果刀把孟深捅死。但他还有话想问:“平以杉告诉你的?”
孟深不说话。晏棠反应过来,这事平以杉也不清楚。
“你跟踪我。”晏棠不能理解,“你怎么是这种人?”
孟深不说对也不说不对,听见晏棠的问题,他诚实道:“可能是性格原因吧,我有点病态。”
“我们什么都没有。”
“我知道,我相信你啊,”孟深点点头,“现在你可以走了。太晚回家,你爸妈会担心的。”
晏棠走了。或许他再也不回来。电压不稳,客厅的白炽灯明明暗暗。孟深目送他离开,随后再次环顾四周。在他的眼中,四面雪白的墙壁都在疾速地向他推进,好像准备齐心协力将他挤成一个奇点,一个纯粹的坐标。孟深头一回发现了这出租屋的优点,从客厅能轻松窥见厨房在做什么,想摔门离开也畅通无阻。绝妙的舞台。
孟深捡起地上的苹果,去厨房洗了洗,慢条斯理地咬。吃到最后,连核也搅碎吞了下去。只剩下两枚籽和一根短短的梗。这就是苹果全部的遗物。他将它们摆在茶几上,叹息着问:“有意义吗?”
孟深白天去监工,把施工进度拍成小视频给谭司起看,谭司起对他大拍马屁:“深哥,你来给我当经理吧!我分你钱!”
“你不分我债我就谢天谢地了,快滚回来。”孟深不客气地说。两个人聊些有的没的,一个电话打进来,来电显示是“快递外卖”,孟深接起电话,陈一说:“路橙今天就要回家了。她让我替她谢谢你。”
鬼使神差地,孟深那天晚上真的收下了陈一的微信号码,和手机号是同一个。陈一成天给他发各种广告信息,像极了大一开学前的他自己。但是陈一圆头圆眼,又是他的老乡,孟深就没把他拉黑。路橙酒醒后,和陈一成为了“朋友”就是经常请他跑腿、代驾,给他生意的人。陈一劝她早日走出失恋的阴霾,路橙笑嘻嘻:“老娘早就忘啦!”她让陈一到酒吧接他,陈一急忙赶去,看见晏棠和她挥手道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我以为你知道呢,我一直劝她,晏同学和你才是……是吧。”陈一老老实实说,“他们不知道我和你有联系。你”
“心领了哥们儿,不过晏棠不会的。”
又过了几天,陈一再打报告:“路橙又喝大酒,让我去接。因为她什么都没说,就被晏棠拒绝了,好像她处心积虑破坏你们感情似的。她觉得这座城市太无情了,碾碎了她的心,她准备走了。”
再然后就是今天。陈一说:“我去机场送她。”
孟深问:“你是不是喜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