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孟深喉头阻滞,什么也说不出来。奶奶临终前他也这样,他甚至流不出眼泪。明明是白天,屋子里却很阴暗,好像有一百只鬼奉命堵住了窗户。奶奶望着他的脸,嘴里发出意味不明的音节。孟深俯身去听,她喊:“坤儿……坤儿啊……”
孟深这一刻不恨孟坤,他只是感到无所适从。孟坤已经死了。可一旁的大姑抹抹眼泪,拼命地朝他使眼色。他抗拒地摇摇头,大姑的眼睛里逐渐出现了愤怒,那双眼睛是在说:她都要死了!
孟深握住奶奶的手,低声应道:“哎。”
“过……好好过……别……”奶奶提着气。
“嗯,我知道了,”孟深低着头说,“我会好好过,我不打他们了。我都知道。”
直到奶奶咽气,孟深没再说过一句话。这再次被亲戚传为孟深秉性凉薄的力证,上一次是在孟坤下葬的时候,明晃晃的白日下,帮忙送葬的一个邻居一脸稀奇地瞧着他:“你亲爹死了,你哭都不哭一下,哪怕装装相呢。”
但他毕竟还是回来了。纸钱烧完后,孟深坐在地头抽烟。冬日泥土的气息使他感到安宁。他有时会想,他们躺在薄薄的棺材里,被埋在漆黑的土地下,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尘埃落定?也可能无聊得宁愿再死一次。孟深想着,摊开手脚,真的躺在地上,闭上眼睛。
只有冷。
再睁开眼时,远远过来几个人,定睛一看,是来上坟的大姑一家。孟深无意和他们相遇,收拾了东西,往另一个方向走。他这一趟,已经完成了所有的任务。在旅馆里住了一夜,放了部电影,就着背景音玩手机。晏棠和人去滑雪,摆出牛逼哄哄的pose拍照,试图让人相信他是个滑雪老嗨,旁边的人全都笑嘻了,众星捧月地围着他。
晏棠给他打电话,刚洗过澡,浑身上下新鲜得像刚从树上摘下的杏子,问他睡了没。孟深还没说话,他贴近镜头:“你不在家?”
“我在外面住啊,我也出来玩,”孟深躺倒在床上,“你玩得开心?”
“不开心,没什么意思,”晏棠撇着嘴,“本来答应他们也只是为了消遣时间。”
“原来如此,我看你很专业的样子,以为你要去参加冬奥会了。”
“专业吧,我也觉得我很专业。”晏棠自觉地忽略了孟深话里的调侃,忽然来了兴致,“明年不对,今年冬天,我们俩去滑雪呗。”
“我不会滑雪。”孟深说。
“我教你呀!”晏棠扬起了眉毛,“有我在,你还顾虑什么?”
“别吧,到时候我们一起摔成残废,双双葬送艺术生涯,”孟深漫不经心地笑起来,“说你胖你还喘上了。我猜你身上肯定不少淤青。”
“造谣诽谤。”晏棠冷哼一声。
“你心虚了。”孟深继续笑。
明明隔着屏幕,他们却好像清晰地感受到了呼吸的交错。一时静寂,晏棠弯起眼睛,和之前完全不同的、藕断丝连的情态:“好啊。给你看。”他一边说着,把上半身的浴袍扯了下去,摄像头往下滑,经过他的下巴、喉结、小小的乳粒、平坦的腹部
浴袍落在了地上。晏棠靠着床脚坐了下去,两条腿大剌剌地伸开:“你看,没有青,哪里都没有。”他是满不在乎的语气,但尾音已经带上了颤。他听见孟深在那边呼了一口气,仿佛正打在他的耳廓,让他耳朵上脸上身上全烧起来。孟深在他耳边低声地引诱他:“你摸摸看。”
晏棠就伸出手,握住了自己的顶端。不可思议,明明是他自己的手,此时触感却陌生起来,好像手背正覆盖着另一个人不容置疑的力量。“动一动,”孟深提醒他,“也可以碰碰你自己的胸。它们很敏感。”
孟深的声音带着促狭的笑意。晏棠说:“我怎么不知道。”动作却很听话。他咬着嘴唇,在孟深的注视下自渎,放任自己投入轻飘飘的快感中。房间的敲门声响起,险些把他惊醒。孟深说:“嘘。没关系,打断别人的快乐是不道德的行为,不用理。”晏棠觉得孟深说得有道理。敲门声持续了一会儿,终于消失了。孟深说:“我想听你的声音,可以么?”
晏棠松开嘴唇,呻吟声即刻泄露出来。房间里除了晏棠外空无一人,他在此时空前地体会到了自我的放荡。呻吟声像是给他自己的小小的耳光。晏棠的手指忍不住伸到了后面,想进入一点……再进入一点。手机完全掉到了地上,他们谁也看不见谁。有种说法是,名字是最短的咒语。晏棠想,那孟深一定是个阴险又高明的巫师。孟深的嗓音沉重沙哑,好像声音本身也化作了一掌情欲的摩挲:“晏棠……晏棠……棠棠。”
晏棠抽搐着射了出来。他把脸埋进床单里,无缘无故地流起眼泪。孟深轻轻叹了口气,晏棠闷着嘴巴,绝望地说:“你不如杀了我算了……孟深,我想你想得要死。”
30
生活在继续,舞会从来不会停止。一错再错的,这故事才精彩。晏棠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起,爱上了这首歌,一边哼歌一边和孟深走在回出租屋的小路下,走着走着,春天就来了。
他们看见有人用折下的嫩柳做成简单的柳笛,呜呜地吹响,并不好听,像柳树在哭。人与人的悲欢尚不相通,遑论人与树。晏棠高高兴兴地掏出两张话剧票,要孟深和他一起去看。孟深说:“那天我没时间,我约了拍摄。”晏棠歪着脑袋,扫兴地叹气:“不是吧大哥,我好不容易搞到的。”孟深心如磐石:“就是啊。”
孟深不知道晏棠把这当作什么,算是约会吗?他们好像从来没有正式地约过会。话说回来,他们也从没有正式地承认过对方是自己的什么人。孟深嘴上不给晏棠丝毫希望,但那天很早就结束了拍摄,相熟的摄影师追着他笑:“干什么,急着逃命啊。”孟深一脸听不懂的样子:“嗯?怎么了?”
孟深记得话剧是八点场,他出了地铁口,时间已经七点了。说不定晏棠变了卦,不想来了;说不定晏棠约了别人来。孟深给晏棠打电话,轻描淡写地说自己忽然又有时间了,问他在干什么。晏棠说:“耍我是吧?觉得我召之即来呼之即去是吧?”孟深问:“那你来么?你不来我回去了。”
晏棠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小束向日葵,说是路边花贩子非让他买的。晏棠的头发长得更长了,后脑勺绑着辫子,刘海被风吹乱了,把向日葵往他怀里一塞:“拿在手里真碍事。”他看了一眼时间,惊呼一声,“赶不上了赶不上了!”拉起孟深就跑,动作之连贯,根本就是一场优秀的独角戏,孟深完全被衬成了背景板、美丽春夜里的一件廉价道具。
他们看的话剧叫《洛水橱窗》,已经不先锋的先锋导演为了强撑先锋而最新推出的先锋作品孟深在心中如此评价,但没有说出来。如此良夜,他少见地愿意对全世界展露宽容。话剧讲的是一个叫秦巫山的男人cursh了一个自称叫洛水的女人,最终被洛水骗取一切而发疯的故事。中间当然也有很多爱啊恨啊意义啊人生啊之类宏大的台词和氛围塑造,但本质上,就那么点儿事。
晏棠看得十分专注,但孟深知道这是他的习惯,就算台上演的是喜羊羊和光头强,他也同样会如此专注。秦巫山站在舞台上的暗处,窥视着艳光四射的洛水袅袅娜娜地走下台去,轻佻地和观众勾勾搭搭。观众席当然骚动起来,洛水走过去,像姣女沿溪流而行,随机在孟深面前停下,向他伸出手,又在他伸手与之交握前笑着走到一旁去。
晏棠装作不高兴的样子,眼睛带笑:“你真的伸手!”孟深说:“我知道我只要伸手,她一定会把手收回去的。”
剧目演到快结束的时候,秦巫山和洛水撕破脸皮,用念咏叹调的姿态争相数落她的罪过。洛水说:“你是说你为我牺牲了一切。”秦巫山说:“我为你牺牲了一切!”洛水心满意足地剥开香蕉皮,吃掉一根香蕉。孟深看得眉头紧皱,心想,扮演洛水的女主角不如男主有名气,但是演得比男主好多了。只是稍一走神,剧场的大灯忽然打到他身上。音乐声像火车在全力开动,所有人都注视着他。
孟深缓缓站起来,举起双手。舞台上,秦巫山端着一杆枪,什么都不顾,准备将他这个无辜的路人枪杀。一声枪响。正义的警察跳了出来,秦巫山倒毙,灯光从孟深的身上移开。孟深坐了下去,观众开始鼓掌。孟深和晏棠对视一眼,晏棠脸上还残留着被吓了一跳的痕迹:“偏偏就是你。什么感觉?”“被咱们老师突然点名的感觉。”孟深实话实说。
看完话剧已经是十点多,孟深和晏棠走出剧院。孟深评价道:“看了这剧,跟看了个剧似的。”晏棠点点头,确实是苍白。孟深总感觉好像少了点儿什么,晏棠一无所觉地看着他:“怎么了?”孟深说:“花落在了座位上。”
晏棠说:“落就落了。”
孟深笑着摇摇头,执意回去拿。晏棠问:“原来你喜欢呀?”孟深反问道:“花农辛辛苦苦种出来的,为什么不喜欢呢?”一转身,却见到有人笑吟吟地朝他们走过来。连婵把大波浪拉直了,盘在头顶上,穿着藏青的旗袍,消弭了自身所有的违和,手里捧着那束向日葵,在夜色里高兴地跟他们打招呼:“还真是你们。”
连婵说,孟深刚站起来的时候她还当自己认错了,结束后去找,却只见到了遗留下来的花。“万一的确认错了呢?”晏棠好奇地问,“不会很尴尬吗?”
“谢天谢地,这个‘万一’没有发生,”连婵伸手,把向日葵递向孟深,“给。”
孟深接过花,打量了她几秒,说:“谢谢。”连婵不以为意地说:“这有什么好谢的。不过,原来你们俩的关系这么好,在班里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连婵用一种大有收获的语气,“我又了解你一点了。”
连婵在追孟深,锲而不舍,他们班的所有人都知道,别的班也知道了。所有人都觉得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毕竟之前合作过嘛,郎才女貌,谈个恋爱,有什么大不了的。只可惜孟深看起来不太领情,孟深不行,太拧巴。晏棠从来没有提起过连婵,孟深想,可能这对于晏棠来说,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连婵走后,孟深也说:“走吧。”下了几节台阶,晏棠却站在原地不动。孟深仰起头望向他,晏棠伸出手,像他在出租屋里爱玩的那样,比出一个枪的手势,对准孟深的心脏:“砰。你死了。”
“我死过很多次了,从你头一回对准我,我就死了,”孟深无奈地笑起来,“走吧。”
晏棠嘴里哼着歌,跳下台阶。春天夜晚的空气里总像飘着绒,痒,避无可避,无可纾解。经过水果店,晏棠说想吃苹果,孟深买了一些,又买了桑葚和樱桃:“少爷,多少提个袋子。”晏棠不理会他,自顾自找老板,买了两个大果篮,理直气壮地说:“我腾不出手啊。”
孟深说:“你干什么?你有重病患者要探视吗?”晏棠不理他,拎着果篮要走。孟深用两只手提着水果袋子,另一只手差点把向日葵落下。晏棠放下一个果篮,拿过那一小束向日葵,丢进了店老板用来盛放烂水果的筐里:“走吧。花嘛,到处都是,改天再买喽。”
回去以后,晏棠很快就睡着了。孟深坐在客厅里削苹果,粉色的苹果皮长长地垂落,削断了,再来一个。直到削出一个完整的来,水果刀插进苹果的心中,甘美的汁水渗出来,粘腻。
连婵用小号加他,备注里写:你们俩好了,对不对?
孟深和连婵又在那个咖啡店见面。连婵披着头发,百无聊赖地望向窗外川流的车辆。或许她人生的主题就是百无聊赖。见孟深坐了下来,连婵的情绪才变得欢快。孟深问:“如果我和晏棠好了,你又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