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默契地闭上嘴。孟深不小心睡着了,司机叫他他才醒,发现已经到了家属楼下。付过钱后进楼道,看见楼上加装的电梯已经修成了。也好也不好,好处是省了上楼的力气,不好的是,并不是所有人都想那么快抵达门前,现在连个延宕也没有了。

孟深站在门口,慎了一会儿。他敲敲门,没人应,掏出钥匙开门。门里一片漆黑,孟深这才想起来,年初一晚上去拜访颜颜的一个大爷,是他们家几年来一直都有的惯例。孟深刚搬来的那年,跟着他们走过一次亲戚,结果是所有人都坐立不安,嘴上热络地攀闲天,余光窥视着他,像提防一个犯罪嫌疑人。孟深就故意迎着他们的目光直直盯回去,给人看得发毛。孟深轻轻地笑起来。

回去后程慕雯教训他不懂事,程慕雯的丈夫简短地给孟深下了判词:“晦气。”自那以后,孟深再没跟他们一起走过亲戚了。

孟深打开房间门,刚迈进一只脚,差点被绊倒。开灯一看,是一袋一袋的复合肥料,几乎把房间填满。好歹给他留了一张床。孟深翻出床单铺好,倒在床上。他猜程慕雯的丈夫在和别人一起做化肥生意,早在前几年他就有这个打算。孟深闭着眼睛,叹气。

他以前看推理小说,小说提到一个概念叫“心理安全区”,说的是在自己熟悉的这些区域,人会觉得自在轻松。孟深当时想,自己的心理安全区可能只有这个房间。但现在这个房间也不是他的了,它被复合肥料们占领,孟深是多余的那个。

开门的声音响起来,程慕雯一家回来了。第一个说话的是颜颜:“灯是亮着的,爸爸妈妈忘了关灯,浪费!”程慕雯没说话。客厅里很安静,孟深却隔着几堵墙也能听出程慕雯的心事重重。她丈夫一开始没注意到,还在很昂扬地说:“……他愿意借咱五十万,这下就什么都好办了。开春城关的新铺面竞标,我们正好赶上”

孟深翻身而起,走出房间。男人的声音戛然而止,继而脱口而出:“你怎么来了?”

颜颜倒是很惊喜,扑过来:“哥哥!”

孟深弯腰抱住颜颜,看向程慕雯:“我跟我妈说了呀。妈,你没告诉他?”

程慕雯眨眨眼,说:“我没看手机,”她点点头,像在肯定自己,责怪孟深,“大人哪有时间天天盯着手机去看,你怎么不打个电话?”

孟深挑着眉看她,不言语。程慕雯望着这样的孟深,忽然感到这是一个陌生的人,比她接他回家那时更陌生。话说回来,当时那么大点儿的孩子,哪里算得上是一个“人”呢。而她眼前的孟深身上好像有了一种异样的“力量”,那力量使她感到自己的虚弱。

男人沉着脸回卧室去了。程慕雯正要继续说什么,卧室的门又被打开,男人的声音传出来:“屋子里的化肥别动,可都是钱!”

颜颜把脑袋埋进孟深怀里,是被吓着了。程慕雯问:“吃东西了么?”孟深点点头:“有点累,先睡了。”伸出手指,刮了刮颜颜的鼻尖,也起身回房间去了。到了半夜,听见程慕雯和男人吵架,嗡嗡的,令人神经衰弱。

第二天天刚亮,就有人敲孟深的房门。孟深拧开门锁,颜颜像一只小老鼠,咻地溜了进来,一坐下来就老气横秋地说:“真受不了他们,怎么总有那么多架要吵。”

孟深坐在化肥上,打了个哈欠,同情地说:“你受苦啦。”

颜颜说:“妈妈不让我给你打电话。”

孟深清醒起来,顿时想起之前的乌龙,脑子里警铃大作,生怕颜颜问出什么他招架不住的问题。孟深说:“我给你带了礼物。”

颜颜一听“礼物”,果然高兴得把什么都忘了,跳起来:“谢谢哥哥是什么?”

孟深从行李箱里拿出一个粉色的盒子,颜颜惊呼:“照相机!”

孟深说:“差不多吧拍立得。”

他自己也没用过拍立得,拿着说明书琢磨,一边说:“看见那个相纸了吗?很珍贵,一盒只有十张。所以你要很小心,拍你最想拍的东西。”当然没他说得这么夸张,相纸用光,再买就是了。但是颜颜一脸严肃地点头,孟深觉得很可爱。

颜颜翘着脚,像搞科研一样研究那个粉色的拍立得。她问:“如果有人也送了哥哥照相机,哥哥要拍谁?就是只能拍十张的话,”话说出口小丫头又变卦,“十张太多啦,拍一张。”

“哇,这么小气,”孟深夸张地抗议,“多一张也不行?”

“不行,要唯一,”颜颜半年来词汇量有显著增加,“多一张,都不算是‘唯一’了。”

孟深手腕撑着下巴,做出冥思苦想的样子,颜颜都等困了,孟深才说:“那我肯定拍我在那个时候觉得最美的事物。我也不知道会是什么。”

“好像很有道理,又像什么也没说。”

“我到时候把那张照片装进我的上衣口袋,然后不管去什么地方,我都不会害怕了。”

颜颜焦虑地说:“我还是个孩子,我听不懂。”

孟深快乐地笑了起来,捏捏她的小鼻子:“快回去接着睡觉吧,一会儿爸爸妈妈发现了,又要生气。”

但是程慕雯已经醒了,她得给男人和小孩做饭。她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卧室,看见抱着盒子的颜颜,发出这个清晨的第一声诘问:“你拿的是什么?”

“是我给她带的礼物。”孟深倚着门框,告诉她,神情是倦怠的。

“你倒是有钱了,买些没用的东西。”程慕雯说。

“嗯啊。”孟深点点头,“我想买什么买什么。”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忽然勾起程慕雯的无限冤屈。怕男人听见,她推搡着孟深进了房间,把颜颜关在门外,咬牙切齿:“我费那么大力气给你抠出来的钱,让你好好学点东西。你这是什么态度?你就这么对你亲妈?!”

阳光照亮了孟深的半边脸,另一半是阴暗的、凉的,一个很好的构图。正合适。他掏出手机,点了几下:“本来准备走的时候再说的,”支付宝的转账提示音响了起来,孟深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妈,还给你。”

程慕雯愣了一秒,紧接着,真正地暴怒起来。她这时候不管梦中的丈夫被吵醒会生气了,她什么也顾不上,拿起身边随便什么东西朝孟深掷去:“滚!”她歇斯底里地喊了起来,“你给我滚!”

29

孟深被痛骂一场,赶出门外,他拖着行李箱,一身轻松地行走在大路上。他在自己的家门口成为一名流浪汉。晏棠发来照片,在兢兢业业地给鱼大鱼二投食。孟深说:“你把它们俩撑死了,我回去正好炖汤。”

“我听说金鱼很难吃的,”晏棠听了,及时收手,“算了吧。”

孟深握着手机,神经质地笑了起来,路上不多的行人见了,都绕道走。孟深对晏棠说:“我免费了。”

“什么?”晏棠没听懂,但孟深的快意太明显,他下意识地附和,“好好好,免费好啊。”

孟深在一间旅馆落了脚,下午去看奶奶。奶奶在乡下,田地间,一座小小的坟茔。旁边还有别的坟茔,名义上都和孟深沾亲带故。孟坤的坟也在,因为是小辈,在一群坟的外围,拦住所有人上坟的去路。孟深从他身边经过,像经过停车场里别人家的车。

大人们总是说,孟深断奶的时候是奶奶一个人照顾,奶奶待他比他父母都好。那么久的事谁能记得住,但孟深第一次离家出走,就是往奶奶家跑。六七岁,世界里就那几个人,只有这一个逢年过节对他露出的笑脸最多。但是奶奶家离得太远了,他在路上深一脚浅一脚,一直走到半夜,孟坤骂骂咧咧打发程慕雯出来找,程慕雯又报了警。警察在公路边的草地将他抓获。小孟深当时害怕极了:“我没有偷东西。”

“我们知道。”警察好笑地说,

“我也没抢劫,我什么犯法的事都没做,”小孟深说,“你们不能抓我。”

“好吧好吧,”警察掏出一根棒棒糖,循循善诱,“那你是想去什么地方呀?说不定警察叔叔可以帮你。”

“你们帮不了我,”小孟深摇摇头,笃定道,“我要找一个有人爱我的地方。他们说奶奶爱我,所以我去找奶奶。”

警察不笑了,警察和警察面面相觑。小孟深却懂事地说:“算了。哪有那么容易,我认命啦。”

“认命”二字过早地出现在了孟深人生的词典里,从此如同某种骨科病,永永远远追随着他。这件事被大人们在过年时当笑话讲了出来,奶奶将他召唤至膝前,疼惜地抱着他:“我们小深有灵性的。”她偷偷塞给孟深许多零花钱,临走时把亲戚们送的饮料零食都绑到孟坤车上,代表她对孟深的偏爱。奶奶身上有腐朽的老人气息,像祠堂里的木雕,那腐朽也是亲切的、令人安心的。单是这一点安心,便让孟深记到了现在。

奶奶的坟前有苹果香蕉,还有纸钱烧过的痕迹。孟深弯下腰,先点起三支香,然后把带来的纸元宝倒在地上,用木棍圈起来,听说这样能保证所有钱都完完整整送到阴间去,孟深掏出打火机,点起火。火苗蹿起,发出“哔哔啵啵”的声音,孟深沉默地看着。按理说在这个环节,上坟者需要喊话,就喊,某某,你收钱吧。某某,你用这些钱在下头过好一点。某某,活着的时候省了一辈子,现在就敞开享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