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吃饭的时候,晏棠说:“要不你年三十来我家吧。”
“我去干什么?”孟深好笑地问。
“就”晏棠几乎脱口而出,就吃饭啊。可是孟深眯起眼睛看他,嘴角翘起来,带着促狭。晏棠的脑回路一个漂移拐黄色上去了,又气又笑:“想什么呢!”
做爱喽,还能想什么。孟深没说出口,假装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更可恶了。晏棠可以肆无忌惮地跟在孟深身旁,平白无故缠着他做任何事情。但是孟深不行,孟深总是在试图给自己找一个明确的位置。到头来反而显得他是那个心术不端的人了。
“不去。”孟深说。
“那到时候我来找你。”晏棠说。
“没必要。好好在家,好好过年。”孟深的语气温和而不容置疑。空气一下子冷了下来,孟深知道,他这是扫晏棠的兴了。晏棠这次没有因此而夺门而出,他不再说话,闷着头吃饭。他们身旁的茶几上,两只金鱼在鱼缸里转着圈游来游去,以他们不存在的脑子,这一生也无法理解那挡住它们的玻璃对他们而言是怎样的壁垒,又是怎样的保护。
晚上照样上床。晏棠使性子,用牙咬孟深的肩膀。可是看见孟深前胸后背落下的疤,他又不忍心起来。毕竟孟深受过的伤已经够多了。孟深操他的时候喜欢看着他的脸,看他疼痛呻吟,看他爽得尖叫,看他两眼涣散,看他流出泪水和涎水。孟深把他的两条胳膊反剪到他背后,让他坐在他的阴茎上无可攀附地承受痛苦的快乐。“你他妈的,”晏棠一边哼哼着一边骂他,“我要杀了你。”身体却驯服得无师自通,驯服得简直有点贱。就在晏棠抽搐着射出来的时候,孟深问:“晏棠,你喜欢我吗?”
他松开晏棠的手腕,晏棠坐不稳,向前一扑,搂着他的脖子,两人一起倒在床上。晏棠的腿肚子还在打着颤,茫然地“啊?”了一声。随即他生气了起来:“我不喜欢你,这么给你操啊?”
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么说话时,心里却有些虚。孟深久久地凝视着他,不顾他脸上的愠色,又问了一遍:“你喜欢我啊?”
“靠,对啊。”晏棠的眉毛压低,用一种翻脸的表情说,“孟深,我喜欢你,怎么了?”他一下子想起了祝祝扇他的那一巴掌。一个个,你们一个个的都是这样!
孟深的表情却很奇怪,听晏棠怒气冲冲地剖白,他半点儿没有高兴的样子,也不感到抱歉。只是低下头,说:“我知道了。”
晏棠不可思议地笑了起来。知道了,什么是知道了?我晏棠是在给你孟主任递交书面汇报吗?你给我个批复叫知道了?如此的愤怒中,晏棠却一瞬间醍醐灌顶:孟深是一丝一毫也不相信他的喜欢。
晏棠翻身而起,下身还在发麻,他开始往身上套衣服。又是这样,又他妈是这样,孟深你看我干什么?你为什么每次都这样看着我,为什么不把我拦住?
晏棠踩着鞋就去开门,然后他听见孟深说:“晏棠,我喜欢你。”他触电一样颤抖了一下。缓了缓,晏棠回过头,孟深走过来,抱住了他:“外面太冷了。”说完,孟深低下头,吻住他的嘴唇。
晏棠在这个吻中再次变得不知所措起来,他任由孟深的舌头在他的口腔里翻搅,经过他的每一颗牙齿,津液交换津液。孟深的吻沉得像刚淋过一场雨。曾经有作家说过一句话,接吻就是恋人和恋人的灵魂在嘴唇上相遇。他们的灵魂相遇了么?可能吧。晏棠自暴自弃地想。灵魂们打了个照面,谁也认不出谁,就已然头晕目眩,预备着浪掷一切了。
27
孟深初一的票,初一晚上到家。年三十,他在出租屋里收拾行李,待不了几天,所以带的东西很少。这天的天气比前几天还要晴,随便动动就会发汗,给人一种春天来了的错觉。归置好行李箱,孟深躺在床上,闭上眼睛,阳光洒在他身上,眼皮一片红色,一时耳边只有自己的呼吸声。
他起身把音响拿进卧室,随便放点什么。经过鱼缸,鱼大和鱼二皆对他毫不理会,旁边的另一个缸里,草龟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不光不理会他,看起来连自己也全然抛却。龟是很哲学的动物,越懒越显得哲学,他这只起码是个黑格尔。他拿出手机,告诉晏棠,他决定给草龟取名叫黑格尔。晏棠回消息很快:你有毛病。
孟深笑了起来,给黑格尔换水。然后又无事可做起来,大年三十,家家户户为庆祝而忙碌,他无事庆祝,无可忙碌,像一台转了一年终于闲置下来的打灰机。傍晚他开始做菜,四菜一汤,糖醋鱼小炒牛肉炸茄盒蒜蓉油麦菜,山药排骨汤。
孟深做菜天赋异禀,他出来上大学才发现的,在他正式拥有自己的生活以后。程慕雯要是看见他颠勺肯定吓死了,孟深高中时其实也试图做饭,给他和颜颜吃,程慕雯及时杀回家,说颜颜怎么能吃这种东西,孟深觉得很没意思,以后再不进厨房了。
做好饭菜大概是快八点,正好赶上看春晚。孟深打开上次晏棠带来的干邑,坐在饭菜前,没吃,就坐着看电视。坐到菜都凉了,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这种姿态,很像在等待什么人。晏棠曾经有次很害怕地问,为什么每次他来孟深都一副早有预料的样子,孟深说自己是猜的。其实不是。不算是吧。
但眼下,出租屋的门始终安安静静的。孟深对着空气说:“年年有余。”笑笑,提起了筷子。每道菜的品相和滋味都十分拿得出手,这下被厨子独享了。春晚在放完全不好看的小品,其中一个演员就是《狭路相逢》的主演,在电影里他痛苦得那么真挚,如今也能喜笑颜开得如此浮皮潦草,看得孟深心里有种荒唐的被背叛感。
孟深像往常一样进食完毕,酒喝得多了一些,但他喝酒不醉,未尝不是一种遗憾。他在厨房洗了碗,到阳台去抽烟。在孟深的家乡孟深家乡的小县城叫铜原,那是个风更锋利、阳光更酷烈的地方年三十的晚上常常不停地放烟花,人如果闭上眼睛,会有种置身叙利亚战场的错觉。烟花像小女孩涂抹眼皮的彩色亮粉,层层叠叠,胡乱地绚丽上一整晚。不过这也是小时候的事情了,限制燃放烟花爆竹后,铜原现在的夜晚应该和此时此地一样宁静。是好事。
孟深抽了一支又一支烟,这夜晚总也燃不尽,长得有点夸张了。孟深伤脑筋地想,他真的不知道接下来该做点什么好了。快十二点的时候,晏棠发朋友圈,带着家里的小孩子们偷偷在院子角落玩仙女棒,小孩绕着他欢呼,他俨然一个孩子王。仙女棒点燃后像铁线莲的花蕊,晏棠的眼睛被映得亮亮的。孟深点一个赞。
晏棠的消息下一秒发过来,语音,对孟深说新年快乐。声音里带着喘,孟深疑惑地说:“你也快乐。你在干嘛?”
但他很快不需要这个问题的答案了。楼道里响起“咚咚”的脚步声,奔上楼梯的人肯定把步子迈得很大,那劲头简直要跨越山海。钥匙插进锁眼里,拧反了方向,每次都这样。电视里的主持人开始倒计时。门好不容易打开。十,九,八,七。孟深站在客厅中央,晏棠朝他飞奔过去,一下子扑进他下意识张开的怀里
三,二,一。“新年快乐!”电视里一片欢腾。晏棠抬起头,他的眼睛比在仙女棒的映照下还要闪亮。他张张嘴,没说出话来。孟深抱着他,两个人像躲在旧年和新年的缝隙中偷欢,大气也不敢出。
孟深倾身,和晏棠额头抵着额头,低声地重复道:“新年快乐。”
“我本来没打算来的,你说了,不让我来,”晏棠下巴磕在孟深的肩头,声音是赧然的,“所以我想我要是初一的零点来,就不算不听你的话了。”
“你从前听过我的话么?”
“靠。”晏棠眯起眼睛准备反驳,孟深马上开始吻他,他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在孟深吻他的这一刻,他对孟深的迷恋达到峰值。峰值过后是什么,这一刻的他犹然未觉。
晏棠穿着厚厚的蓝色羽绒服,看起来像穿了一个安全气囊。晏棠说:“我家人都在守岁,你知道吧,就是一晚上不睡觉,等到天亮好去亲朋好友家串门,老家的习惯。我们也应该守岁。”
晏棠拉着孟深,兴高采烈地走在年初一凌晨的大街上。他们住的老街区,路上没有几个人,灯笼上写着银行的广告词,喜庆地闪闪烁烁。“我们去哪儿?”他们同时问对方,愣住,又同时笑了起来。晏棠很中二地说:“天地浩大,想去哪去哪!”孟深说:“哈哈哈。”晏棠继续说:“一直去到世界尽头!”孟深说:“哈哈哈。”晏棠说:“你笑什么,这么好笑吗?”孟深问:“去看电影?”
于是他们去看电影。大年初一凌晨的电影院很多人,他们只买到了很角落的两张票正合了他们的心意。片子是热热闹闹的喜剧片,讲的是一个有自杀打算的人如何被周围的善良和人间的羁绊拉回来,有点像国内版的《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决定去死》,观众们按照导演的精心布置连连大笑,适时流出眼泪。孟深和晏棠就知道,这片子成了。
他们出了电影院,反而更加精神,争论着演员该怎么演会有更好的效果。孟深说男主上吊前的准备程序有点做作,晏棠说这是郑重,孟深说没必要。争着争着,晏棠突然对孟深说:“你为什么那么在意他自杀,好像你试过一样。”孟深哑然失笑:“同学这么想可就不专业了哈。”晏棠说:“我总是在你身上闻到雨天的味道。”孟深说:“怎么会,我衣服都晾干了,别想污蔑我。”他是惯性打岔。晏棠不理他:“很像一只难过的水鬼。”
孟深就不说话了。晏棠散漫、无所顾忌,但是自有他的敏锐在。他们继续前行在大街上,不知道什么地方有人在大声唱《恭喜发财》,恭喜恭喜恭喜你呀,恭喜恭喜恭喜你。孟深说:“我上高中的时候,晚上也经常这么在路上走。”程慕雯家不远的地方就是一条马路,马路很宽,但是很少有人。每次和程慕雯的丈夫打架以后,孟深冲出门去,就这样在马路上漫无目的地走。一辆车过去,掀起尘土飞扬,但是路旁还有人在很快乐地划着拳吃烧烤。
十六岁的孟深踩着脚下的石子和沙砾,看着前面没有尽头的夜。很多次,他想试试一直走不回头,看是否真的能走到一切的终末。没有一次成功过。古书上写阮籍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但孟深流不出眼泪,他甚至不敢真的走下去。
孟深看着旁边忙着呵气暖手的晏棠,忽然奇怪了起来,他那时到底是在害怕什么?晏棠对他的心理活动一无所知。他们回到出租屋,爬到了楼顶上。晏棠其实有点困,孟深好几次看见他在悄悄打哈欠,但一遇见孟深的眼睛,就又开始劲儿劲儿地说白烂话,装出精力过剩的样子。
他们在靠墙的一块水泥墩上挤挤挨挨地坐下。晏棠说:“我活了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在大年初一看日出。”孟深说:“我也是头一次大年初一不睡觉被人拉着看日出。我觉得日出没什么意义,但是我们冻得要死在这里看,为它赋予了意义。”晏棠说:“有道理!虽然很狂妄。”
其实也可以说,因为是他们在一起看,所以日出有了意义。但他们都说不出口,他们总是这样。晏棠的声音慢慢小了下去。不知道过了多久,天空渐渐翻白,又过了一百年,太阳露了出来,薄薄的,很虚弱,像炒过了头的胡萝卜片。孟深说:“你看,就是这样。”他偏过头,见晏棠脑袋枕在他肩窝,睫毛密密地垂落,已经睡着了。
28
回程路上,孟深收到了连婵的信息,连婵对他说春节好,发了几张她家过年的照片,包饺子,阳光下怏怏的猫,和她自己。孟深在车上信号不好,皱着眉等了半天图片加载,结果就是这些。孟深问:“你的意思是?”
“跟你分享一下。”连婵说,“我觉得我们可以从熟悉彼此开始。”
孟深说:“开始什么?不会有开始。朋友,放假太闲的话可以找两本专业书看看。”
“你怎么这么刻薄。”
这算什么刻薄,孟深觉得简直莫名其妙,只好耐着性子用大白话讲道理:“你找别人玩吧。我有中意的人,你这样会让我困扰的。”
这下轮到连婵惊讶:“这么快?我们上次见面你还不这么说,”她一点也不伤心,甚至兴致勃勃,“谁啊?”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分寸感欠奉的人类。孟深点下拉黑键,他最近变得有些耐心不足,说不定是被晏棠传染了。列车马上就要到站,铜原的夜晚比首都黑,更干燥,更冷,但这是孟深所熟悉的。他拖着行李箱走进夜风中,像红细胞流入熟悉的血管。
他提前告诉了程慕雯他晚上会回,但程慕雯没理会他,不知道看见了没。孟深叫了辆出租,司机问:“刚回来?没吃上年夜饭啊。”孟深笑笑,顺从道:“唉,确实。”转移话题,“您不也过年还忙着赚钱。”司机不尴不尬地笑了两声:“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