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卖货的图,不停地换衣服。妈的,怎么会有这么多衣服,拍完一件立刻又递上来一件,无穷无尽似的,孟深恍惚自己是一只蛾子,堕入盗梦空间,循环做着从蛹中挣脱的噩梦。拍的是春装,薄毛衣,套头衫,夹克之类的。在蔫蔫的草皮上拍,要孟深表现出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姿态。换衣服时出的汗很快被风吹塌,像一条薄薄的鬼覆盖在他的皮肤上。
拍到下午两点多,点了个外卖,草草吃完,继续拍。孟深感觉他的自己又从躯壳里跳脱了出来,揣着兜拐进了旁边的便利店,翘着腿观望他受苦。晏棠没有回他的消息。同学问他晚上有没有时间排练,孟深抬头问:“我们要拍到什么时候啊?”
“快了快了!”一个女孩儿举起手中一叠衬衫,“就差这些了!”
孟深回复同学:“抱歉啊。今天晚上有点事,明天下课后吧。”
孟深在接这些兼职的时候,不太爱讲话。但也会有人找他要联系方式,含蓄点的说下次有机会联系,另外一些比较直白,改天出来玩?孟深遗憾地说:“不行啊我还得赚钱养家呢,我爸得了肺癌我妈有间歇性失忆,指望我往家里寄钱,哈哈。”“呃……那你加油。”孟深满意地看着对方的表情一点点尴尬起来,忽然又改变主意了似的,意有所指:“我压力是挺大的,要是能找个人帮我分担一些就好了。”对方拔腿就跑,珍惜生命,远离凤凰男。
有不在乎的,当然有:“好啊,我帮你。不过你得承我的情。”就轮到孟深跑了。林子大了什么歪瓜劣鸟都有,孟深长了很多见识。拍完最后一件衣服的时候已经夜里十点,天黑得像被人揍了一拳,风越来越大,竟然像要下雪了。
孟深跋涉在风中,感到一丝眩晕,有一瞬间怀疑自己走不动了。打开手机,晏棠发了朋友圈,和家人在一起过生日。照片里的晏棠坐在沙发上切蛋糕,表情很平和,像蝴蝶收起翅膀。孟深点了个赞,跺跺脚,进了地铁站。
在地铁站上险些睡了过去,被好心的乘客轻轻扶了一下,猛地睁开眼,说谢谢。乘客问:“你不舒服?”孟深摇了摇头。他有未接来电,是程慕雯的。下了地铁,本来想拐去店里买份饺子,可是实在没有力气,而且更冷了。他想睡觉。他来到楼下的花坛旁坐了下去。在他的家乡,这样在外面待一夜,是会冻死的,很多落雪的早晨,会在沟壑或路边发现躺倒的醉汉。他们已经变得坚硬。孟深感觉自己身体里的某一处,也正在变得坚硬。
手机亮了起来,又是程慕文。孟深接通了:“喂?”
“你是不是让颜颜偷偷给你打电话了?”
孟深愣了愣,很费劲儿地思考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听不懂:“什么?”
“谁让你教她那些不三不四的东西的?”程慕雯压低了声音,每个字都从牙缝中蹦出来的一样:“你好歹是她的哥哥,你这是要干什么?”
孟深终于听懂了。他嗬嗬地笑了起来,声音沙哑得吓人,像被人一刀剜了脖子的新鬼:“你们夫妻俩上床的时候怎么不避着点儿,给小孩儿发现了吧。”
“你”程慕雯急促地呼吸了几下。
孟深接着说:“我要干什么?我是颜颜的哥哥,妹妹给哥哥打电话有什么不对?她不跟我打电话难道让她在门外听你们搞吗?”孟深发现自己奇异地不再感到寒冷了,他笑着说,“妈。你别污蔑我。你觉得我有理由对颜颜不好,是吗?”
程慕雯把电话挂了。孟深畅快地呼吸着室外冰凉的空气,他自己也变成了一块燃烧着的冰。他躺在花坛上,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孟深?孟深!”
一点白色的凉落在他的眼皮上。孟深没有睁开眼,他张张嘴,用口型回应:“晏棠。”晏棠,是不是下雪了?
晏棠把孟深拖进最近的诊所里,输液和打针,孟深选了打针。晏棠浑身都是酒气,是从家里离开后,跑去酒吧喝够足量的闷酒,本来准备来找孟深发疯,借机向他讹诈一些感情,却见到孟深一副快死了的样子。打完针开了药,两人一前一后离开诊所,在地面的薄雪上踩出两串脚印。孟深恢复了一些精神:“学雷锋做好事?”
晏棠不想跟这时的孟深逞口舌之快,他直奔主题:“我要你当面跟我说,”晏棠咬着牙,像讨债,“说,祝我生日快乐。”
就为了这个。
孟深低着头,闷声笑:“好啊,生日快乐,”他重复一遍,“晏棠,祝你生日快乐。”
晏棠没想到这么轻易就完了,反而一时没话说。孟深抬眼望着他,眼睛带着一些红色,是柔软的、潮湿的。病人都是这样。
孟深问:“还有呢?”
“还有……还有生日礼物。”晏棠缓过了劲儿,大着胆子,扬起声音他本也没有胆怯的必要。
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孟深亮起手机的手电筒走在前面,落在晏棠眼里,就像一枚不远不近的星星。当时他不知道这枚星星如此轻易便烙印在了他的心中,像疤。孟深打开门,走进卧室,从笔记本中取出一张电影票,递给晏棠。
晏棠想,孟深请他看电影吗?好像也不是不行,只是有些奇怪。他接过电影票,忽然发现那上面是孟深的字迹。孟深模仿了格式,做了一张不存在的电影票,主演是晏棠,日期是十九年前的这一天。十九年前的这一天,晏棠正式登场。
做得跟真的似的。晏棠用手指反复地摸索着孟深的字迹,酒劲儿又上来了。他问:“我不找你要,你就不送了吗?”
晕眩感仍在,孟深仰面躺倒在床上。他忽然被一个念头攫住了心神,像一个人走投无路,预备押上身家性命打一个赌。孟深问:“还有呢?”晏棠茫然地看着他。
房间内一时寂静,风雪催动窗框,发出“喀啦喀啦”的响声。三,二,一。
晏棠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俯下身去,和孟深鼻尖抵着鼻尖,目光灼灼地望着他。呼吸缠绕在一起,就在眼前了。孟深用膝盖抵一下晏棠的腿:“不走的话就去洗漱。我困了。”
晏棠捂住他的嘴,醉意和近乎病态的热情让他的脸庞显出一种咄咄逼人的美丽。桃花杀人。晏棠凑到孟深的颈窝:“是游戏。我记得的。”
他的嘴唇擦过孟深的皮肤,迷梦一般喃喃:“既然是游戏,孟深,孟深。你和我我们也可以吧。”
23
原来一个人可以既卑微又贪婪,还能保持美丽。但是有什么东西破灭了。孟深伸手将他从自己身上拽起来,像拎着一只猫的后颈皮,温和地说:“对病人好一点。”
晏棠也如同一只真正的猫一样,歪着脑袋,谨慎地揣测人类变幻无常的喜怒。晏棠一下子沮丧起来,但仍不死心地讨价还价:“那一个吻好吧?亲一下。”
孟深坐了起来,他感觉自己没那么晕了,曲起手指和中指,轻轻弹了一下晏棠的脑门:“怎么能随便讨这个。”
“谁说是随便!”
“不然呢,”孟深趿拉着拖鞋去卫生间,留给他一个像灰色套头衫本身一样宽松柔软但充满静电的背影,“你不会是爱上我了吧?”
晏棠一下子就闭上了嘴,有气无处撒,手指比一把枪,砰砰砰射出三枚子弹,每一枚都正中目标人物的后心。目标人物乘着死过三次的躯壳从容步入卫生间并关上了门,杀手卸掉力气倒在床上,举起枪,沮丧地饮弹自戕。
是爱吗?有可能。但对于晏棠而言,爱是一种像感冒胶囊一样易于融化的事物。如果这次也是爱,那它的保质期应该正清楚地印在盛放它的银色铝箔板上。不是爱吗?孟深站在卫生间中,借着灯光和镜子中的自己商量,那倒好说。
镜中的孟深比刚开学的时候瘦了一些,可能是错觉,但反正是显得更高了。孟深和孟深坦诚相对如此时,他不再笑,眼中神经质的焦虑和疑问吓坏他自己。他不肯承认,自己有些害怕。
卧室远远传来晏棠的声音,像咏叹调一样:“孟深孟深孟深你出来吧”
孟深回到晏棠面前,晏棠撇撇嘴:“我当你跑了呢。”
“这房子是我租的,”孟深好笑道,“我又不是你。”
晏棠翻了个白眼,跳起来去卫生间洗漱了。两个人像往常一样并肩躺在暗沉沉的夜里其实没有那么暗,窗外的雪反射微光,到处都是深蓝色的。雪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卯着劲儿要在人一觉醒来拉开窗帘的时候,把他们吓一大跳。
孟深睁着眼,望着一旁不甘不愿睡着的晏棠。晏棠还蹙着眉呢,说不定梦里也在朝他讨账。他凑过去吻了晏棠一下。不是因为晏棠想要,只是为了扯平晏棠之前吻他的那一下唉随便怎么解释吧。
孟深和晏棠各自为了自己的期末奔忙,哪怕天塌下来,这对于大学生来说也是头等大事。杨升把片子的粗剪发到群里给他们看,总体而言比孟深想象中的要好一点。他之前一直怀疑杨升会把他拍成一个尾随的痴汉,这有可能让整个短片一下子变得滑稽起来。但事实上他完全符合杨升的想象苍白,失望,神经孱弱。好像生活每天都在试图对他屈打成招,他则明日复明日地预备编个口供就去死。
有了他的衬托,晏棠的角色浓墨重彩得像个幻象。荀光找到女角色,在她面前朝自己扇巴掌,他的眼睫漆黑,脸颊上留着粉色的印记,嘴唇干裂出血珠,这一切组合起来,把他变成一副活了的水墨扇面。孟深想,这就显示出杨升能力的稚拙了,如果换个真正的导演,一定找到正确的角度,展现出这一幕真正的慑人之处。
杨升问他们觉得怎么样。孟深中肯地评价:“不说给戛纳电影节当压轴吧,起码也能让老师骂你一句不知所云。”晏棠说:“你多准备下稿子,到挨骂的时候还能救一救。”杨升顽固道:“可我觉得挺好的。”孟深叹了一口气,真心地说:“我也觉得。谢谢你。”
到处都是雪,雪太大了,好像天地变成一个洗碗池子,雪像洗洁精的泡沫一样泛滥其中。从一栋教学楼到另一栋教学楼都变成一种长途跋涉。晏棠起初还挺高兴,后来就整天嚷嚷,说自己患上了雪盲症。他们组的人都笑,相处这么长时间,他们终于发现晏棠暴躁外壳下有一副无害的心肠。王艺楚甜美地形容道,晏棠是冰淇淋泡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