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深放下手机的时候,整个人都麻了。晏棠笑得发抖:“原来你还能这么狼狈呢。”

“一直也不是什么体面人。”孟深重新躺了回去。晏棠问:“你妹妹?”

“嗯。”

“可爱。”

夸完颜颜后,晏棠就不再讲话,过了一会儿,孟深以为晏棠睡着了,准备起床抽烟。可是他背后晏棠的声音重新响起来:“我小时候也碰见过这种事。”

孟深回头看他。晏棠说:“我小时候,我爸我妈和我的房间只隔着一道墙。我晚上躺在床上,在脑子里编故事,就听见他们的房间里有动静。后来我知道了他们在做爱。于是每次听到墙那边的动静,我都很高兴。孟深,你知道为什么吗?”

孟深没说话。

“因为当时我爸和我妈天天吵架,我爸不想待在学校了,想和他朋友合伙做生意,需要我妈跟她那边的亲戚借钱,我妈张不开口小时候我当然是不懂这个的,我只知道他们在闹矛盾,”晏棠自顾自地说,“我当时天天担惊受怕,觉得他们马上就要离婚了。但是每次听到墙那边还有动静,我就明白,他们之间还在做爱,就说明我家暂时不会散。”

晏棠清澈地笑道:“那时候,对于我来说,做爱是一种安心和幸福的象征。”

他们都安静下来,各自做出睡去的姿态。夜更深了,晏棠靠近孟深。孟深闭着眼睛,呼吸均匀,像等待被写生的静物。晏棠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喉结。

21

除了课堂和拍片,孟深和晏棠在校园里并不太说话。杨升看得迷糊:“我以为你们关系应该很好?”晏棠说:“一般啊。”祝祝目光灼灼:“撒谎。”晏棠无语:“关你什么事。”孟深在路边跟小卖部老板的女儿讨要一粒金丝猴奶糖,未果,揣着兜晃过来:“你们在说什么?”

随着时间一天天向期末划去,他们变得越来越忙。孟深还好,他有自己的节奏,晏棠每每疲于奔命,他们组的小品排练总有问题,王艺楚有活动,来不了,或者别的人协调不开。晏棠十分光火,反被人吐槽:“拽什么啊你。”晏棠眼刀扎过去:“期末成绩是我一个人的呗?”恼了几次,情况是好了不少,但是晏棠感觉很疲倦。

出了校门,远远地见到卖烤红薯的。红薯的味道是暖融融的甜香,像冬天里什么陌生人的友善怀抱,一些飘渺的脉脉温情。晏棠拖着脚走过去,自己不买,就站在旁边看人家买。

买红薯的人态度随和但是谨慎,坚持要自己挑。挑了挑去挑了一个有他半个脑袋那么大的,卖红薯的老爷子搓搓手,喜笑颜开。买红薯的人说:“怎么样大爷,我眼光还不错吧。”老爷子给红薯上称,看着称上的数字更高兴了:“好着咧好着咧!”用塑料袋急急忙忙装好了,热腾腾地交到人手里。

买红薯的人付了钱,提溜着红薯,慢慢在路上走。晏棠跟上前去,和人保持着三四步远的距离。他们穿越了两条街道,拐过弯,对方站定了,回头来,害怕地叹气:“怎么都甩不掉你,你不会是想对我的红薯实施抢劫吧。”

孟深穿着黑色的大羽绒服,他有好几件一模一样的黑羽绒服,支撑他度过一整个冬天。冬天里的孟深不再是狐狸,而是一只黑黢黢的大乌鸦。乌鸦的可恶程度比狐狸更甚,专爱啄其它动物的尾巴毛。

晏棠望着大乌鸦狡猾的笑脸,像平白失去了一根尾巴毛,龇起牙:“谁稀罕。”却仍跟着。一路回到家,孟深脱掉羽绒服,钻进厨房里煮粥,晏棠百无聊赖,倚着门框看:“孟深。”

孟深忙着切红薯,把红薯块丢进小米粥里,能让粥变得更甜。他小时候程慕雯就是这么做的。晏棠又喊了一声:“孟深。”

“有事说事。”孟深把剩下的红薯递给他,“吃么?”

晏棠接过去,红薯还热着,他不吃,捂着暖手:“我快生日了,就这周日。”

“生日好啊。”孟深洗了洗手,转过身朝向晏棠。他其实不知道过生日有什么好的,孟坤和程慕雯离婚后,就没人给他过生日了:“而且周日你刚好忙完,哎呀,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短片预备这周六杀青。

“我不知道怎么过。”

孟深只是说:“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两人对着喝小米粥,就着外婆菜炒鸡蛋和前一天剩的豆沙包。晏棠说:“我以前过生日都是和朋友过的,吃饭,唱歌,很无聊。不过每一年的朋友都不一样。”迭代很快。孟深便又想到被记忆尘封的保龄球精们,晏棠这么一个不聪明的人,净招街溜子,父母也不管管。他问过晏棠,晏棠说那些是他那个社会前女友的朋友,他当时想好好把这事了结的,谁能想到街溜子的承诺就像阑尾炎病人的阑尾一样无胜于聊。

孟深说:“今年你肯定又交到新朋友了。过,大过特过。”

晏棠用筷子把碗里的红薯捣烂了,看起来莫名有些恨恨的。晏棠说:“那我们是什么关系?”

“嗯?”

“我的意思是说,”晏棠换了个说法,“你和我,我们算不算朋友?”

“不算啊,”孟深笑道,“我们关系一般。”

晏棠喉头一窒。他心一横,放下脸面:“我不管。好歹认识这么久了,送我个礼物,不过分吧?”

“送什么?”

“我说了还算什么礼物。”

孟深的筷子停住了。他想了一会儿:“可是我没有什么好送你的。”他说,“晏棠,你什么都不缺。”

孟深没有开他玩笑,没有借机奚落他。孟深说这话的时候,是真心的。晏棠霍然起身,拿起外套,走了。孟深低着头,继续吃豆沙包,吃炒鸡蛋,吃红薯,喝粥。他把自己做的东西统统吞入腹中,这本不是他一个人能够吃完的。他有点想吐。

周六,孟深和晏棠拍短片的最后一点镜头。荀光在马路上惶惶地走,看夕阳坠落。其实坠落的不止是夕阳,还有孟深演的男主,但是跳楼戏难拍,搞个隐喻意思意思得了。孟深站在写字楼的天台上,缩手缩脚:“冬天确实比较能激发人自杀的决心哈。与其活着挨冻,不如早死早超生,下辈子托生马尔代夫。”

男主是个生活很单调的人,一直没说他的名字是因为剧本里根本没给他取名字。男主用第一视角寂寞地上班,寂寞地吃饭睡觉,寂寞地观望着荀光平淡而残酷的爱情。这是他心中最有趣的事情。荀光的剧情结束了,他也就打算离开了所以说,很土。

他和荀光唯二的交集,一次是在图书馆里,男主对荀光说:“我好羡慕你。”荀光奇怪极了,低头看看手里借到的书:“你也想借这本么?但它是我先借到的。”第二次就是现在,他们在同一片淡橙红的天幕下,一人失去方向,一人直奔死亡。

孟深站在护栏上,身上拴着保险绳。他的衣摆被吹得翻飞起来,旁边的人都看得很害怕,连说让他小心一点安全第一。孟深脚下一滑,一片惊呼。孟深说:“对不起。”这种心理很恶劣他想看看他们的反应。孟深望向高远的天空,天空是灰蓝色的;孟深望向楼下的高架桥,高架桥下车辆穿行,像浑浊的河流。

晏棠也在楼下。孟深想,要是自己跳下去,晏棠就能立刻看到自己。但是晏棠马上就生日了,没必要在这时候为他徒增晦气。

其实这栋楼没那么高,到时候会剪成另一栋更高的楼。不过他们还是在路人报警前拍完了镜头。孟深哆哆嗦嗦地下楼去,抱着同学递上来的咖啡缓了一会儿。晏棠还在等太阳落山的一瞬间,他对着孟深左看右看,像看一个陌生的人。好像他已经死了,现在是别人在扮演他。

搬器材花了半天,差点没赶上夕阳。杨升要拍晏棠的特写,晏棠说:“我没准备好呢。”杨升说:“就是现在就是现在!”拍出来一张忧愁、不知所措、还带点抱歉的脸。杨升说:“好了好了这就挺好的!”晏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好什么啊就好了。

但导演说好了,那就好了吧。反正是他自己的作业。杨升说要请所有人吃饭,晏棠说他得回家一趟。孟深说,要不他晚上把独白录了。男主有两处很大段的独白,杨升没借到录音室,要他拿着麦在棉被里录。孟深带着杨升给的麦,独自回去了。

回去以后又折腾了半天,总是录进去杂音。不过两段话,录完以后热得他出了一身汗。发给杨升,说横竖就这样了,不满意自己找配音去。周日得早起,接了新的平模兼职,坐地铁要一个小时。还想抽空把两门课的结课总结写了。房间很久没收拾,再说吧。

一切都像被老鼠啃噬过的书页一样琐碎,真他妈没劲。

头上又响起玻璃弹珠的声音。有人说这其实是墙体内缝隙热胀冷缩产生的声音,也有人说是因为钢筋受力改变了。不存在的弹珠在头上连续不断地跳跃,一下一下地砸破寂静的空气。这时,连孟深心中也生起一丝恐怖来。零点过去,晏棠的生日开始了。晏棠,生日快乐,生日快乐,生日快乐。

22

一大早,这栋楼有人放昆曲:一团箫管香风送,千羣旌斾祥云捧。杨升回了孟深的消息,说音频好得很。孟深站在楼下,拿着手机发了个好,点开晏棠的聊天框,祝他生日快乐。晏棠没回,可能还在睡觉。

周日是平常的一天。孟深在地铁上看见一对高中生情侣,低着头绞手指玩;拖着巨大编织袋的瘦小的中年女性靠着金属扶手昏昏欲睡;父亲带着儿子,儿子哭丧着脸,说自己真的好想撒尿。父亲和孟深没忍住笑出声,儿子立刻对可恶的大人们怒目而视。

到了约好的地方,只有几个女孩子在一起吃早餐。孟深坐在一边,他坐的位置正对着窗户,一阵冬风进来,吹得人整颗心都空了。等了一个小时。有个女孩子说:“他们这样很正常,你其实不用来这么早的。”正说着,电话来了,又给了孟深一个外景地址,让他直接到那儿去。就又花了一个小时。一到就被拽过去:“帅哥怎么才来啊等你半天!”孟深闭着眼任由化妆师在他脸上洒扫庭除粉刷雕砌,宽容地当个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