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艺楚穿粉红色的缎子旗袍,头发盘起来,眼线拉得长长,涂辣椒红的唇彩。即使这样,她看起来仍然不像标准的姨太太,而更像什么高门大户逃家的叛逆女儿。晏棠穿着借来的军装,眉头往下一压,便是一个骄傲气盛的少帅。人物原型确实是张学良,改的事变后家破人亡那段。

孟深敲敲门,走了进来,是帮同组的人捎遗落的水杯。王艺楚跟他打招呼,问孟深组排得怎么样了,孟深说挺好的。王艺楚又问觉得他觉得自己这组怎么样,孟深一一打量了,笑着说:“扮得也好啊,让人忍不住想破你们的四旧。”晏棠阴着脸地送客:“心领了。谢谢。”

真到上场的那天,当然还是会紧张。他们老师以前还讲过,曾经有个苗子,一切都好,也挺灵的,唯独没办法在舞台上表演,一表演就紧张,词全忘了,戏又不能停,语无伦次的样子简直让观众替他心碎。当演员,从心理到肢体到环境,到处都充满障碍。舞台表演就是把所有障碍压缩在一起丢进水中集中地膨大,所以很难。

孟深他们组在晏棠之后。晏棠他们成果呈现得很好,有晏棠和王艺楚在,怎么样都不会太差。就是题材选择对于他们来说还是偏难,流于愤慨而痛苦不足以后一定会更好的。

孟深表演的剧目改的是部电影。电影的名字叫《狭路相逢》,大概是讲一场车祸,让一个男人把一个开奔驰的女人撞进了ICU。男人开的车是租的,开车是因为被离职了,被离职是因为家里的所有成员都在争先恐后地罹患绝症。

男人和大部分人一样保持着普通水准的道德感,但是女人的幸福生活每每令他感到绝望。他是百分百的责任方,没有任何资格去恨,人家不恨他就不错了。女人也只是个有钱的普通人,咨询律师后要求男人赔偿他十万块,男人通过调解人说自己没有那么多钱,女人发自内心地无法理解:“只不过是十万块,你不会觉得我是在讹你吧?”男人说:“我没有这么觉得。”他知道这甚至已经是女人对他家境的体恤。

他们演的第一幕是双方在调解室谈赔偿金额那段,女人提出赔偿金的数额,男人求情,求情不成在调解室门口打电话借钱,借不到,回调解室继续求情,不惜一点一点扯出难堪的家境以博得怜悯。女人很同情他,但是:“你不能因为这个就要求我当圣人,而且你是个男人。”女人戴着黑色的帽子,医院为治疗剃光了她漂亮的波浪卷。

孟深上台去。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他喜欢舞台甚于电影和其它一切形式。舞台对他来说,是一个通过想象就能完成圆满的空间,他在舞台上拥有谁都比不了的松弛。孟深没有从一开始就做出颓丧的样子,他挺直了身体,努力想让人以为自己不卑不亢。在开奔驰的女人面前,他下意识地假装自己也同样拥有尊严。甚至连声音也轻微地隆起来,不知道的以为他要和人家谈生意呢。

女人并不存心刁难他,很快地说出一个数目。但这个数目好像不是个数字而是块水泥砖,正击中了孟深的面门。孟深打电话借钱无果,进门后迟疑一下:“对不起,我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钱。”女人露出并不意外的神色,和没钱的人打交道是这样的,他们永远有无数理由没钱:“那怎么办?”

孟深站在门旁,女人没坐,所以他也不能坐下。孟深说:“我总不能出门抢劫吧。”女人一听就恼了,细长的丹凤眼挑起来:“你别道德绑架!”孟深的眼睛却被自己点亮了,未尝不可呢。

24

后面的剧情,是男人真的抢劫去了,正碰上了女人驾驶新车。电影里他们竟然生发了感情,孟深看的时候觉得很没有必要,这是在干什么。所以孟深让男人杀死了女人。女人一倒地,他们的期末便宣告完结了。

孟深行走在雪地里,雪终于停了,天反而变得更冷。他回到出租屋里,用火锅底料煮面,煮到一半,门打开,晏棠钻了进来。孟深问:“你不是和你们组人去吃饭?”晏棠不回答,从背后一下子抱住他。

孟深没动,他感觉晏棠的脸颊贴在他的肩膀上,那样轻飘飘又沉甸甸,好像他的肩头落了一只白鸽。晏棠问:“你是不是要回家了呀?”

晏棠和人高高兴兴走在去吃饭的路上,听他们聊起车票,聊起过年,一下子就想到孟深。他竟然这时才想起孟深!晏棠“哎呀”一声,立刻转身往回走去。“你去哪儿?”同学问。“我忘了一件事儿!”他一边喊着,脚下小跑起来。他要穿过这寒冬,他得赶紧问个究竟。

“就为了这个。”孟深哭笑不得,“我以为你忽然想起上辈子我是你的杀父仇人,找我算账来了。”

晏棠松开手,后退一步,又问:“那你到底回不回?”

“回啊,”孟深说,“不过不会太早。可能年初一初二吧。”

晏棠反而意外起来:“这么晚。”

“怎么,晏老师对我返乡省亲有重要指示?”孟深把锅端下去,插上电磁炉,从冰箱掏出肥羊丸子等物,煮面就变成了火锅。晏棠说:“那之前呢?”“搞点钱花。”孟深说。

晏棠露出无语的表情,看得孟深笑出声来。两个人对坐着吃饭,杨升打电话过来,说他老师果然把他骂了一顿,但是要把他的短片拿去参展。一个名字很长的外国展,孟深和晏棠都记不住。他俩都很意外,孟深说:“好吧。”挂了电话以后他们望着对方,过了几秒,一起困惑地笑了起来。晏棠说:“可能人生就是这样……”孟深同意:“可能人生就是这样。”

一到正式放假,晏棠便整日不知所踪起来。他有他自己的交际圈,和晏棠的生活比起来,孟深的做派如苦行僧一般无聊。晏棠为什么爱来找孟深?除了那点儿不可说的本能,孟深觉得也有图方便的原因。一些事往简单了想,于谁都好。

腊月二十四,孟深出门去赴约。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咖啡馆。约他的人是和他同组、演有钱女人的那个女生。女生叫连婵,长着一张其实很古典主义的脸,丹凤眼,像仕女图的主角。连婵穿着层层叠叠的套裙,那套裙让她看起来像一件被过度包装的礼物。她在孟深面前施施然坐下。两人各自象征性点了点东西,连婵捋了一下自己美丽而违和的大波浪,轻言细语地说:“本来结束后就该一起聚一聚的。”

“期末嘛,”孟深说,“大家都归心似箭了。”

“是么?我以为你在躲着我,”连婵说,“孟深,你肯定看出来了,我喜欢你。”

这可一点也不古典主义。孟深笑了一下,那笑落在连婵眼中,有点宽容的意思,宽容她的莽撞。孟深问:“我有什么好喜欢的?”不等连婵回答,他又说,“抱歉,不是让你夸我。我不喜欢你,我觉得你也不是真的喜欢我。”

言语来去,把一场告白变得像菜市场讲价一样无聊。连婵说:“你演戏的时候很帅,让人想跟你谈恋爱。你把原来的感情戏改了,我只好努力想办法跟你真谈一场。”连婵说话的样子也好冷静,让孟深怀疑她其实是放假了没事干,所以来消遣他。

“谈一场。”孟深重复道。他不合时宜地想到,晏棠和连婵或许能聊到一块儿去。啊也不一定,连婵“谈一场”是理性做出的选择,晏棠“谈一场”是他情非所愿。“情非所愿”,愿望还在,可是情已经没有了。晏棠比较无辜。

孟深喝光了咖啡,起身离开。晚上的时候晏棠给他打电话,让孟深去酒吧和他喝酒。孟深说不去,晏棠说:“你快来吧,你不来我很没面子的。”电话那边闹哄哄地笑了起来。孟深说:“啊?你难道忘了么,我最爱看你没面子了。”

说完孟深就把电话挂了,穿衣服出门,往之前晏棠喝过酒的那间酒吧赶去。晏棠把那里当作他的据点,因为散德行不用散得到处都是,只固定在一个地方就行了。

快到的时候才看手机,又多了几个晏棠的未接来电。晏棠给他发了两个红包,说我花钱请你来还不行吗?有钱不赚王八蛋啊。下一条说,不来算了。孟深推门而入,找了半天也没找着晏棠在哪,正准备发消息问他,后背撞上一个人:“嘿!”

孟深转过身去,打量了晏棠两眼。晏棠脸色潮红,但是嘴唇发白,孟深觉得他可能刚吐过。晏棠眯起眼看了他半天,后退半步,咳嗽一声:“谁啊你,怎么挡我路呢?”靠在一边的墙上,按拨通键:“孟深孟深孟深孟深接电话”

孟深接起了电话:“喂?”

“孟深,”晏棠苦着脸,“你真不来啊?哪怕……哪怕是帮帮忙呢!”

孟深问:“我要是去了,该怎么样才能找到你?”

晏棠说:“你去酒吧的台子上唱一首歌吧,你一唱歌我就看见你了。”

孟深问:“唱哪一首?”

晏棠说:“唱军训那晚上我没听到的那一首。我知道你肯定唱了。”

晏棠一边气势汹汹地提要求,眼睛一边偷偷地瞥着孟深的脸。孟深去吧台要了一杯黑方,喝完以后真的上台去,正是人家驻唱休息的时候,他试了试麦克风:“晏棠,晏棠在吗?”

下面的人全都盯着他,少顷,有女孩子叫了起来:“晏棠是谁啊?”

“是让我给他唱歌的人。”孟深说着,目光越过许多人,迢迢地盯着晏棠的眼睛,“他说我给他唱了这首歌,他就愿意让我找到他。”

晏棠没等他唱完就跳上舞台,把他拉了下去。他拖着孟深的手,在拥挤的酒吧里逃出了原野上驰骋的劲头。他们逃出酒吧,在冬夜的大马路上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孟深大声地问:“你跑什么啊?朋友,你为什么总是这么突然呢?”

晏棠不敢告诉他,自己看到了连婵发在朋友圈里的照片。那照片中是孟深挺拔而萧条的背影,连婵明目张胆地说爱这背影。晏棠牙龈发酸,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恐惧。孟深知道这酒吧是他散德行的好地方,但不知道这里也是他的避难所。

如果任由孟深跟着他到了他们喝酒的那一桌,他那些狐朋狗友就会兴奋地对孟深说:“你竟然真的来了,晏棠这小子没骗我们!看来你俩也是真的有一腿了!”

晏棠只是同样大声地喊道:“跑得快一点,就用不着我结账了!”

孟深突然站住了,说:“这儿离住处还远呢。”他的表情看起来异常冷静,“我们还是打个车吧。”

晏棠感觉自己的肺快要灼烧成一团灰烬,但孟深有条不紊地打车,和司机通电话,拉着他到司机容易看见的地方,拉开车门,上车。晏棠始终望着他,眼神惴惴的。孟深不看晏棠,孟深看车窗外金红色的灯火如织。

孟深和晏棠跌跌撞撞地上楼去,打开门,脚跨进去的同时就开始接吻。

这是得偿所愿啊,晏棠却在此时心生退缩。孟深便后退一步,他捧着晏棠的脸,他们假装能看得到对方。不知过了多久,晏棠伸出手来揽住孟深的脖子,下定决心拥抱他的命运。

宣战?不是。投降?不是。苹果?是。夕阳?是。在卧室里,晏棠咬着下嘴唇,一件一件地脱掉自己的外套,毛衣,圆领衬衫,牛仔裤。他把他们通通抛弃,站在孟深面前,身体竟然在微微地颤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