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眼的一幕摆在眼前,陆扬声觉得自己最该做的事其实应当是离开,可对面的那个人就这样停在那里,不再只是梦境中回忆里那一个被模糊后的影子,他迈不动脚,将自己的行为看做自暴自弃,一直等到书店关门,他买下了那几本书,跟着老板一起出了门。现在再无处可去,于是他就近站在了门口的梧桐树后头,借着粗壮的树干和月色的光影将自己尽可能藏在夜幕里。
他看着店里的人一个一个离开后安简意仍坐在桌台前,不久后推门走了出来。陆扬声害怕被发现,躲回了树后,他微微侧头,看见另一个男人站在他身边,亲昵又自然,相似款式的白色衬衫一个穿得正式,一个穿得休闲,看起来相得益彰,如此相配。
路灯太黑,男人背对着他的方向,陆扬声没办法看清他的模样,只能从那个有些模糊的背影看出些大致的身形,那一眼有些太过仓促,他没办法从那个画面里捕捉更多,等他平复下混乱的思绪再看向他们站立的方向时,陆扬声就只能看见方才的人抱着孩子往路的另一头走去,留安简意独自一个在店里。陆扬声知道,如果他选择此刻离开,安简意不会知道他曾经出现在这里过,而自己也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地方,就像一种刻意的躲避,躲避自己的落魄,躲避他的幸福。
他无奈地靠着身后的树干,没闲心管自己的衣服是否会被上头的灰尘弄脏,陷入了和此前很多次一样的悖论漩涡,明知道答案,却偏要向着错误的一方走。这一次的分开仍然没有倒计时,只不过宣布结局的大权从他那儿回到了自己手上,陆扬声无可奈何地安慰自己,这也算一种公平。
于是他利用夜晚给他的那一点侥幸心,侧出半截身子去,半倚靠着树,看着对面灯光昏暗的店里,坐在角落的人掏出一块泥土熟练地揉捏塑性,很快就出现个大致的形状。离得太远,陆扬声看不清,他尝试辨认了许久,一直到安简意伸手在上头不知道怎么样挪动几下,端起成品起身时,才勉强认出,那好像是个杯子。
在意识到这距离根本不足以看清彼此时,陆扬声紧绷的神经忽而放松许多。他看着里头那个人影开始收拾东西,知道他一定是要走了,揣在衣兜里的手自然地摸到烟盒,陆扬声掏出一根叼在嘴里点燃,借着尼古丁的味道,隔着烟雾瞥对面那扇正在被遮挡住的落地窗。
那一刻,陆扬声其实已经没了什么想法,他把这一眼当做与安简意之间真正的最后一次退场告别,即使他已经清楚地通过这次偶遇察觉到自己距离所谓的“放下”其实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他的人生到处都是遗憾,每一段故事都显得破破烂烂,陆扬声不是没有争抢过,但最后的结局也没有因为他的不愿意而有所改善,爱恨情仇什么的,他也难过,也在意,但是再也不会上升到没有谁就活不下去过不了日子的高度。
所以在烟还没有燃尽的时候,他就主动将烟头熄灭,扔进了专用的垃圾桶里。陆扬声转身就要走,忽然发现对面已经走出门的人正面朝着自己的方向,灯光落在他身前,隐隐约约将他的面庞照亮。
他看见那双不论在现实和梦里都隔着距离的眼睛不断朝着自己靠近,陆扬声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已经红了眼睛,目光随着安简意的动作一起流动,看着他拉了拉自己卷起的衣角。
他说要带他回家坐坐,陆扬声连反应都变得迟钝,只能机械地点了点头,飞到九霄云外的三魂六魄一直到他踏进安简意家门时才真正的回笼。
被放出来的不乖跳上沙发,坐在他身边,沿着他的裤缝从上一路往下细细的嗅着气味,陆扬声还处在震惊里回不过神,眼前这只大猫竟然是当年总是跟着咬他脚后跟的小东西,一团橘黄橘黄的毛就在他手边来回挪动,陆扬声张了张嘴,想叫一叫它的名字,却无论如何也张不了口。
“冷吗?”安简意见他半晌没个动静,上下看了一圈自己的屋子:“前两天暖气刚断,如果冷的话,我去找件衣服。”
“不,不冷。”
陆扬声很快地摇头,觉得应该再说些什么接上,却又不知道该同他以什么样的语气说话,又该谈论些什么话题。
三年的时间不长不短,足够让人完全进入另一个人生新阶段,认识新的人遇到新的事,同过去的一切告别。陆扬声不确定自己是否已经被划入“告别”的那个范畴,他们现在应该算什么关系?前任还是朋友,或者什么都够不上,仅仅只是出于再见的礼貌,让这番对话不至于在深夜的马路边上进行。他环顾一圈,没发现小孩和别的人的生活痕迹,屋里就一间卧室,难道他已经结婚又离婚,或者是正在和那个带着孩子的男人恋爱?
“你.....怎么会在这里?”
“嗯?”
陆扬声同安简意对上目光,掐头去尾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分公司选址定在北城,我过来看看地方,顺便休息一段时间。”
盛轩的发展从他们分开的那时候开始一路往上,陆扬声知道,这并不是因为自己能力有多么出众,或者领导有多正确,每一个人在这件事里都出力不少,而其中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一环,就是此刻面前的人。
他一直都清楚,那接近一年的时间里头,几乎所有的快乐和感动都源自于谁,状态和心态的转变让他对待生活和工作的态度有了很大的提升,他想对安简意说声谢谢,但现在明显非常不合时宜,陆扬声只能自顾自地喝了口水,企图用堵住嘴的方式来缓解两人之间的尴尬。
“下午时候,怎么不进来。”
“..........你看见了?”
安简意点点头,说他出门时候已经找不见人影,抬头看见的时候就觉得像。
“见你忙着,不方便。”陆扬声垂下眼睛:“以后还有.......”
“你原本不想见面的,对吗?”
谎言被戳穿,安简意的犀利和敏锐比起之前有增无减,陆扬声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功夫早就炉火纯青,唯独在他这儿破绽百出,总是行不通。他下意识就想要解释,自己并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但陆扬声发现,这话里头的纰漏更多,他为什么不敢,还不是因为当年的那点事情,那几句话,话一出口,两个人自然而然就会想起那个晚上,然后场面就会变得更尴尬。
于是陆扬声选择了沉默,就这样被安简意视作默认。他皱起眉头,不明白他为什么既然不想要见面,却要花费时间躲在对面,又在自己向着他靠近时没有选择立马跑开。安简意的思维一向很直接简单,他觉得陆扬声应当是对那时候的事还有些心存芥蒂,再见面势必让他想起那时的种种,然后徒增心烦。
一时间,安简意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他没有主动提到那件事的立场,在他看来,这件事两个人的所作所为都错得离谱,他怕这么陡然翻出旧账来会让他更加退缩,时间已经很晚,环境足够安静,他不想让陆扬声就这么离开。
起码.......说一说近况,最近过得好不好,身体如何,他不在的三年里,他有没有遇见比他更好的人陪在他身边。
“其实你刚刚让我跟你一起回来坐坐的时候,我就在想,”
安简意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人伸出手去轻轻地摸了两下身侧已经躺下的猫:“我们现在的见面,真的有意义吗。”
有意义吗?陆扬声其实是在问自己。
他没有办法拒绝时隔那么久的邀约,没有办法放任他的再次离去,但陆扬声觉得,不论从什么角度出发,他们的再见其实都算不上正确的决定。起码对于他来说,重见那一瞬间的心情除了能证明他的的确确旧情难忘以外,就只能留下一地的狼藉,他必须又花上很久的时间去欺骗自己的感情,然后又一次拖泥带水地被迫单方面决断这段关系,整理因为情感而变得乱糟糟的生活。
对安简意来说,他还重要吗?陆扬声不得而知,他心存希望,却又不希望真的变成那个打扰别人生活的插足者。在安简意身上,陆扬声觉得自己特别矛盾,有时候甚至有些疯癫,焦虑的情绪使他下意识抚摸上左手食指,扑空以后才发现,那里其实空了很久,戒指落在抽屉里头积灰,而他始终没能改掉这个习惯,总在这样的时候本能地寻求它的抚慰。
“可能,也会有一点。”
他看见安简意伸出手来,指背轻轻贴了贴自己面前的玻璃杯:“热水驱寒,明天记得早晚添衣。”
“在北城......玩得开心。”
第74章
干瘪的一句“再见”是昨晚陆扬声同安简意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大门关上,他站在门口看着头顶的门牌号,被穿堂而过的冷风吹了个喷嚏,陆扬声一激灵,才意识到现在的时间有多晚,转身往电梯间的方向离去。
原本就不怎么好的睡眠状态因为这个完全意料之外的重逢而彻底消失,一整晚,陆扬声想着安简意的样子,闭着眼睛通过那几段画面拼凑着面对面时无法关注到的细节。
他取了眼镜,不知道是动过手术还是换成了隐形,原本卷卷的头发变得平顺很多,看起来像是特地拉直过,最明显的变化应当还是身材,他发现安简意比起此前要紧实许多,肌肉的痕迹透过薄薄的衬衫,搭在旁边的外套也是明显的运动款式。也是,没了朝九晚五还经常加班的工作,更多的自由时间就能够拿去经营自己,外貌首当其冲,穿衣其次,房子.....陆扬声想了想他居住的地段,租金应当不低,内里装修看起来像是他自己重新安置过一回的,整体都透着简单却特别的设计感,是他喜欢的风格。
想完了这一切,陆扬声翻个身睁开眼,看着酒店窗外的霓虹灯光,又想起安简意关门时候的眼神。他顺着他的话,把方才的告别当做理所应当的最后一次对话,没有理由,也没有合适的关系,其实陆扬声完全可以不把话说到那个分上,但如果不尴尬,不难过,关系变成圆满差一点,遗憾少一点的样子,这联系和往来就再也断不了了。
夜色同朝阳接轨,将最后的余晖保留在一条条隧道里头,陆扬声靠在后座昏昏欲睡,被光线的明暗变化刺痛了眼睛,不得不微微眯起,然后再缓缓睁开。
安简意的出现和意外的见面无疑扰乱了他的心情,但陆扬声的生活显然不会因为某个人的离开又出现而改变原有的轨迹。北城很大,景点很多,他想休息,却依旧把大多数时间投入进分公司的筹办项目里,车辆在公路上走走停停,偶尔路过那片文艺街区附近的道路,陆扬声抬头看看那个方向,看见那个废旧烟囱改造而成的地标建筑在窗外一闪而过,他又转回头来,毫无波澜地重新加入车里的对话,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平静。
陆扬声不愿意把这些牵扯纠缠的事拿到明面上来说,但在一起相处久了,陈家桥在几天后很快察觉到老板的状态似乎有些不对,他说不出所以然来,带着那股怀疑的感觉一直憋在心里,直到又过了几天以后郑山喻偶然来问,问他陆扬声有没有跟他提过那天在文艺街的事。
“啊?什么文艺街?”陈家桥显然有些懵:“什么时候?”
见陈家桥不知情,郑山喻来了兴致,他饶有兴味地向着陆扬声的房间门口看过去一眼,旋即掏出手机来向他发过去个地址。
“就这儿,”他冲陈家桥使眼色:“连你都没告诉,看来有点私人啊。”
“我也不是八卦,只是觉得,如果真有什么事儿的话,还是当机立断解决得好。你跟了他那么久,应该也看出来了这几天他状态不太对,上一回他这样是什么时候,你也应该还记得吧?”
陈家桥的确还记得,陆扬声很少会有那种明显的,心不在焉的情况。他见过他最落魄的时候,就是几年前安总监辞职离开那会儿,他大病初愈,年后恢复上岗的时候,整个人瘦了特别多,裹在宽大的羽绒服里头,即使每天都按部就班的上班工作,事儿也做得不错,但周围的人都觉得,他看起来仍然带着股病气,有时候窝在办公室里睡觉,陈家桥看着都觉得害怕,害怕他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晕了过去,再也叫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