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1 / 1)

“你这么忙,我还把她放在你这里,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温煜同他一起在小花坛前头蹲身下来:“明天我还是把她送回去吧。”

“筱筱挺乖的,不麻烦。”安简意扭头去看他:“送回去,她一个人在家,你安心?”

旁边的人叹口气,然后很无奈地摇了摇头。

“谁叫我回来得这么不凑巧,刚一回来就遇上我妈生病动手术。”

两人站起身来,看着店里窝在角落睡熟的小孩儿继续聊。水壶半拎在手里头,晚上的风吹得人凉飕飕,安简意的围裙还没取,仍然半挂在腰间,被风吹起两条散在两边的系带,他转头过去拉,余光里头好像有个黑影闪过,再抬头时却又消失不见。

温煜察觉他动作也转过头去看,问他怎么了,安简意停下来往周围看了一圈,说是看错了,没什么。

“大晚上的,平时还是注意点。”温煜看着他身上简单的工作服,又抬头看了眼店牌,忍不住接着感慨:“之前你跟我说,你从盛轩辞职,然后要自己开店的时候,我还觉得特别惊讶。那时候我都不好意思说,我觉得你这性格,哪里适合干这种工作。”

“看来还是我太小看你了,小安,你怎么做什么都做得这么好?”

安简意只是笑笑,没说话,他不擅长应对别人这样真诚的夸赞,听得他心里只觉得心虚。

他并不是什么都做得好,很多事情他都办得纰漏百出,但好在除了他自己以外不会再有人在意那些错误,也不会再有人追着那些过往不放,非要让他说出个所以然来,让他无言以对。

时间晚了,温煜拍了拍他的肩膀,走进店里头将小孩抱起来,睡得发懵的小姑娘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是要回家,抱住亲爹脖子的时候还黏黏糊糊地叫着小安哥哥。

安简意捏了捏她朝着自己伸出来的手,从旁边冰箱里取出特地留下的最后一块青提小蛋糕,将打着蝴蝶结的地方穿过她手指,叫她好好拿稳。

“那我们就先走了,你也早点回家。”

“好。”

店里终于只剩下他一个人,哦,还有一只猫。安简意在店里上下走了一圈,拿着扫把拖把将地上那些已经干透了的泥点子清理干净,前厅几个员工下班前替他打扫过工作台,这会儿已经没什么脏乱的痕迹。调配好的土放在旁边的桶里,安简意往里头加好水,左右检查了一圈,在角落里发现了一小块忘记清理的,快要干掉的陶土。

时间快过十一点,但他不急着走。安简意看一眼又睡着了的不乖,将那块土重新加了些水,耐心地等待它恢复些黏性,然后打开拉坯机,用手开始慢慢的塑性。

一开始开店时,除了后厨以外,安简意根本没招别的店员。店开在岔路里头,比起主干道,人流量少了一大截,他原本觉得,生意能做到微微盈利的程度,供给好日常生活就已经很好了,没想到生意意料之外的好,一个人力不从心,于是本着就近原则招了些会陶艺的大学生当兼职店员,那之后就没断过,教学客人的任务渐渐就从他身上移除,安简意当着翘脚老板,每天除了拯救那些烧制过程中损坏的作品,就没什么别的事儿可干了。

土坯在他的手指作用下一点一点形成个杯子的模样,这么点东西,或许也就只能做个咖啡杯,放在后厨用着玩。安简意慢悠悠的玩儿,也不觉得无聊,长夜漫漫,一个人回去以后也只不过是洗澡睡觉,这种安静的时刻自从开店以来就很少,他其实很需要这样的时间来给自己充电,累的时候就会特地等到所有人都下班以后,一个人坐在店里待会儿再回家。

来北城三年了,安简意对北城仍然没有任何归属感,不论什么时候走在街道上,他都能无比清晰的感觉到,自己不属于这里,这儿不能被称作家。大城市的底色就是繁忙和孤独,人一旦沉浸在这种氛围里久了,哪怕是不适应也会慢慢被“习惯”两个字冲淡。他已经习惯了这种一个人的生活,日复一日的重复相同的事情和路线,偶尔因为些小插曲而带来些别的快乐,这种感觉他谈不上喜欢,但是足够满足。

林萦和安至秋在他开店以后趁着节假日来玩过几次,原本的担心在看见店里还算不错的生意和几个每天都拉着安简意一起玩儿的大学生小店员时散去大半,又在走进安简意的房子时彻底消失。即使他们一直都不清楚他为什么要放弃一直执意进入的岗位,跑来这么远的地方开店,比起钱,他们更关注安简意是不是真的过得好,是不是真的开心。

答案显而易见,安简意不想说的原因他们也不会去追问,就任由他随着心意选择自己人生的方向。有时候他们也会给他寄些吃食过去,叫他跟着店里的小孩们一起分着吃,季节更替时也总有提醒添衣脱衣的提醒,注意身体的话从每次见面说到他离开,安简意不觉得烦,也会让他们注意休息,每天都好好的过。

底气来源于一个随时能拥抱他的家庭,安简意不会主动选择回去,因为他知道,底牌不能在风平浪静的时候就掏出来交底。手里的小咖啡杯被塑造出个规规矩矩的样子,安简意看了看,感觉少了些设计感,于是又用手指在平整的杯身表面轻轻蹭过几下,不规整的弧度带着指腹的圆润,比方才要好了些。

就到这里吧,他看一眼时间,觉得再不回去明天就又得睡过头了。安简意洗干净手,趁着不乖睡觉,快速将它放进了猫包里。他站在店中间左右看看,确保所有电源已经关闭,又转身往落地窗前头走去,一点一点往下头拉百叶窗。

门前的公交车站牌前头空空荡荡,末班车时间早就过去,路上只有些从远处酒吧街出来的大学生偶然路过门前,带着酒气和黏糊糊的醉话,三两个勾肩搭背地向着反方向离开。没了白天时候堂前喧哗的感觉,安简意透着最后一小块缝隙看着门前檐角的位置,想起自己白天时候看见的那个身影,手上的动作忍不住停下,转而就看着那个没人的角落出神。

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偶尔有一两个长相相似的再正常不过。那时候他怀里抱着猫,抬头时候只来得及看见一个匆匆挤入人群的侧脸,他连穿着都还没来得及多看一眼,人就已经一闪而过从门前离开。放下怀里的猫,从大腿上扒拉下来小孩儿,安简意推门出去时,门前你来我往,早就看不见那个他想要寻找的目标。

这样的事不止发生过一次,身形和侧脸的重合有时候是源于动态带来的感官错误,有时候也源于他的所思所想,很多次,他坐在里头往外看,总会把一些高挑瘦削的大学生认出记忆里那个人的模样,追出去时候,看见周围的人和景致又会突然发现,这里不是海城,他们俩也不再是那个冬天以前的关系,再见面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自己不该总是充满这种毫无希冀又让人期待的错觉。

放下窗帘,安简意终于要关门走人。他推开大门,用钥匙上好门锁,将猫提在手上,也准备向着另一个方向离开。马路两边的高大梧桐最近正值生长期,一阵风吹过来,不仅没有落叶,还带着点清新的嫩芽味道,这是独属于春天的清爽,安简意平和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忽而从身后闻到一两缕烟叶的味道。

附近不远的地方有条酒吧街,这时候闻到烟味也实属正常,但安简意还是停了下来,因着里头那股特别又熟悉的薄荷味。

他回头看,背后分明没有人,如果放在平常,他一定会就这样离开,但那股味道牵引起心里陈旧的执着,安简意本能地朝着窄小马路的对面看过去,梧桐树干后头好像躲着个人,手里夹着的烟在黑夜里头一闪一闪,好像下一秒就要灭掉。

路灯把每一块影子都拖长,安静的夜晚里,他看见对面的人灭掉了烟,烟雾在面前形成一片轻薄的遮挡物,随着他转身的动作散开,又因为他的停滞而暂停了流动。

那点稀薄的灯光不足以让他们看清彼此的面容,却能让两颗心同时开始颤动,隐藏在夜幕里的两双眼睛正无声地对视着,谁都不肯挪开,怕落了下风,也怕就这样再一次错过,在这样一个没有预告,也没有结局的晚上。

血液顺着经脉流淌的感觉从未如此清晰,安简意隔了很久才只能勉强眨了眨眼睛,酸涩的感觉得到缓解,他试探着向前一步,然后又一步,踏着空无一人的马路慢慢走到了他面前。

回忆里熟悉的面容在眼前一点一点变得清晰,安简意看着陆扬声红了的眼睛,忘记去追根溯源眼泪出现的原因,他站在矮他一头的马路下头,伸手去将他卷起的衣角往下轻轻拉平。

“......陆扬声,”

“穿这么少,冷不冷?”

第73章

陆扬声被安简意带回了他的家。

开门,换鞋,他从门口一路被带到沙发前,看着安简意将猫包里头的猫放出来,又马不停蹄拐向厨房,端着两杯热水重新回到他面前。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有些不太真实,陆扬声捧着玻璃杯,仍然觉得有些呼吸不畅。从下午到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他的脑海里都只重复着同一个画面,就是玻璃倒影里头安简意抱着猫,小孩儿抱着他大腿的样子。

倒影模糊不清,他看不清那小孩的面容,只能从她的衣着打扮和动作看出来是个性格活泼的小女孩。陆扬声站在门前,在几秒后迅速离开了原先站立的路边,路过的风吹动檐角的风铃,他站在路边,冲着不远处的出租车远远招手,失魂落魄逃离了小店的门口。

小女孩跟他腿差不多高,看起来也不过三四岁的模样,看起来很黏他。陆扬声坐在后排,心思搅成一团乱麻,他有意识地告诉自己,应该替他拥有了幸福的生活感到高兴,但陆扬声很清晰的感觉到,自己其实很难过。他觉得自己无赖,自己狭隘,自己卑劣,但无论如何,他都没办法忽略自己在看清眼前那一幕时从高处突然坠落谷底的心。

前排的司机停在临时停车处,从前排转头过来问了两三回目的地,陆扬声全都听不见,直到第四次,司机从驾驶座下来打开了后排车门,他从失神中惊醒,转头冲他虚虚地说了声抱歉,就着郑山喻发来的地名报给了司机。

车辆开始行动,陆扬声从头到尾都没抬过头,脑子里的画面从方才那一幕变成一片空白,他知道,自己之前自以为是的“忘记”,其实都只是因为远离而产生的自欺欺人而已。

所有的伪装在见面的瞬间都变得如此不堪一击,陆扬声从未如此觉得自己可笑过。所有人都在迈步往前,只有他还被过去的种种牵绊着不肯离开,就像当时分开时的懦弱不决。

他忽而没了力气吃饭,所有的欲望在瞬间全都消散,陆扬声当机立断让司机掉头回到方才的地方去,转头告诉郑山喻,自己临时有事,吃饭的事之后再说。回到店的附近,陆扬声却不再敢靠近那块离门口特别近的公交车牌。他过了条马路,进了对面那家装潢一新的书屋,他庆幸这里能够暂且让他容身而不让人觉得奇怪,用书当做挡箭牌。

他一口气拿了好几本在身前,就这样看着对面的店不断有人进进出出,那个小姑娘和猫坐在靠近门边的桌前没有动过,端着东西的店员穿行在大厅里,而老板始终坐在台前,低着头,像是在描摹什么东西,从陆扬声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他的发顶,和一截桌子挡不住的手肘横斜在外头,时而上时而下的动着。

陆扬声没有吃饭,他看着里头的人在送走大半客人时收了一次外卖,几个小店员将安简意从吧台里头带出,哄着小朋友一齐在门口那张方才才拖出来摆上的大桌上吃饭。七八个人围在一起,看起来很热闹,安简意坐在中间,话一如既往的少,但时不时被别人逗笑,被坐在身边的两个店员碰过几次杯。

他们融入得很好,在这样的店,这样的老板手下工作,几乎没什么生存压力。陆扬声一个人坐在靠里头些的角落,眼前无比热闹的氛围让自己身前的安静显得更加突兀。他曾经总是构想安简意离开他以后的美好幸福生活,可真当他亲眼看见这一切,且自己真的变成那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时,陆扬声骨子里那种卑劣的情绪又再度变得尖锐,变得旺盛。

他过得很好,可是他不够善良大度,看见这一切的时候,他只会因为自己没有参与他的幸福而无比的嫉妒和落寞。

只有跟他一样,孤身一人,形单影只,陆扬声才会因为同病相怜而下意识展露自己需要他的想法,不害怕被看穿内里的脆弱和对爱的渴求,告诉他,我想留在你身边。他知道自己的想法从一开始就是扭曲的,错误的,因为安简意从不和他同病相怜,他眼红他的幸福,又无法克制自己的刻薄,理应被他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