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话说了,我没见过这种手段,胖子倒是略有耳闻。他告诉我这招叫做断筷子,民国时期北方的土夫子经常用,专门用来防止倒斗摸金时不幸撞邪,保命用的。只是胖子没想到闷油瓶会用。
对啊,我也没想到这老小子会这招,怪帅的。我想起闷油瓶那记痞帅痞帅的响指,喉咙不免有点干燥。
换作以前,他的惯用手段是用血,如今他这么做,应该不想在雨村无端招惹是非。看高山老婆的反应,高山一家都不是善茬,说难听点,高山年轻时也是盗墓贼,只是退休早而已。
我打量着闷油瓶,他正跟高山说最后一步,距离天亮还有三小时半,闷油瓶要高山天亮以前带着这个装着破童子的行李箱进山,挖一个不低于五米的深坑,越深越好,然后把这东西扔进去,再也不能挖出来。
五米是什么概念,喜来眠第一层屋顶只有四米二。要是让我在三个半小时内挖出五米深的大坑,我都要找人帮忙,更何况是看上去六十多岁的高山。他面露难色地看了闷油瓶一眼,忍不住点了支烟,夹着烟的手指都在发抖:“还有……别的法子吗?”闷油瓶摇头,坐在距离大门最近的藤椅上开始休息。他这是犯困了。
这时候胖子最精明,他脑袋里面除了我们哥仨就是想办法搞钱,他冲我挤挤眼,意思是让我陪他演出戏。我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于是笑着冲他抬抬下巴:你先上。胖子收到讯号,立刻拍拍高山老大哥的肩膀,忍不住发笑:“高山老大哥你别急,五米的小破坑我们哥仨可以帮你挖啊,但夜黑风高的……这个不能白忙活。你也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更何况我们张哥还救了你女儿的命,你说是吧。”
高山顿了顿,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气,他皱着精明的眼睛看过来,视线沉甸甸地落在我们每一个人脸上。他大概在思考利弊,沉默很久,直到手里的烟快烧到白线才缓缓点头:“是,张兄救了我女儿的命……你们要什么不妨直说吧。”
女孩已经被高山老婆带进屋里休息了,此刻老平房内只有我们四人,深夜静可闻针,胖子看了一眼屋外黑蒙蒙的夜色,低声提醒道:“老大哥,你之前不是说你有两个物件那东家没收吗。除了这个童子……还有一个是什么?方便的话,你拿出来给我们看看,我兄弟认识正经倒爷,你这个货要是烫手,也好让你闺女安心上大学啊。”
“你看,救你闺女的张哥可是高手,他分五成不过分吧。我兄弟叫张海客,你可以去古玩行当里头打听打听,他对外都要三成,你跟我们哥仨一道出手就算你两成。我跟吴老板委屈委屈,两人一成算是挖坑的辛苦费,其余归你。你看怎么样。”
“年轻人,你是认真的?”眼见高山脸色越来越难看,胖子一拍大腿,继续道:“五成买你闺女性命过分吗,不过分,要是没张爷,我跟吴老板也救不了你闺女。货走张老板那条路子保你一家售后出不了任何问题。”
不得不说胖子这招确实狠,但事实就是这样,货是高山的没错,但他欠闷油瓶救命钱,这笔账他没法拿大头。张海客那两成费用是供胖子回旋的余地,高山不知道,但我们清楚,只要跟闷油瓶有关的东西张海客不会找他要钱,这笔钱我们可以节省下来算在我跟胖子头上。
可别说我们奸,做古董生意不仅得有头脑,还要有胆识,做我们这一行,脸皮更要厚。
“到我手里必须三成,其余的你们自己分。”良久,高山灭掉手里的烟,他盯着我的眼睛,语气虽强硬,但已经没有方才似有若无的戾气。我轻笑一声,压下胖子想要继续拍腿的手,点头道:“成交。那就请您把东西拿出来吧。”
高山叹了一口气,似乎是放下了悬在胸口的心,他佝偻着背,拐进卧室,脚步很是沉重。等他出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一个破破烂烂的深蓝色布包,约有富士山苹果盒子那么大。布包带子衔接处几乎变形,可见包里的东西分量十足。
高山关上闷油瓶身后的木门,又打开白炽灯,这时我才发现他脑门子上全是汗。“都在这儿了。”他将拉链打开,我跟胖子眼睛都直了。
里头满满当当全是古代铜钱,挤满每一寸角落,少说有四百多枚。铜钱只是代称,一般有六种材质,铜、铁、锡、金、银、铅。高山老大哥私藏的全是银质钱,行里人俗称“宫钱”,顾名思义,这是只有皇宫里头才用得起的流通货币。说得再通俗一点,古时候皇帝、妃子、高官打赏出去的货币基本是这类玩意儿。
怪不得这老家伙答应自己分三成……倘若将这纯银宫钱变现,三成足够他闺女读二十多年大学!
颜
第4章04.先救人,后验货颜
震惊之余,我突然想起这老家伙先前说过的话。他说他有两件东西没出手,原因是之前的东家说不敢收……看来他压根没跟我们说实话。
他拿到陪葬品是两千年年初,那时候宫钱的价格不比现在,随着有钱人变多,外国佬也有收藏古董的爱好。但不管是两千年年初还是现在,宫钱可是抢手货,多少人挤破脑袋都想把这些东西收入自家仓库,有什么不敢收的,我看他就是藏着货不想卖!
看破不说破,生意还能继续往下做。我沉默地打量着脚边那包宫钱,一时不晓得该说什么,这老家伙心眼子真是多,我有点不想跟他蹚同一趟浑水。正思量着,闷油瓶突然动了,他伸出右手就去摸我们面前的古钱,这要是胖子伸手我就先一步制止了,可闷油瓶不同,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闷油瓶粗略地将第一层古钱摸过一遍,脸上看不出情绪,倒是这高山老大哥在瞧见他手指的时候,脸色忽然一变,他瞪大眼睛,面颊上的皮肉都在颤抖:“你、你是哑巴张!”我一怔,跟胖子大眼瞪小眼。我靠,来福建养老也能碰到闷油瓶粉丝?
世界真是小。闷油瓶没有理会他,兀自拎起脚边的破布袋子就往外边走,临了丢下一句话:“先救人,后验货。”
“得嘞,您说了算。”胖子耸耸肩,又从水果盘里顺走一个苹果,他双手用力,掰给我一半:“走吧老吴,干活去。”我没有异议,拍拍手上的灰,回过头去发现这高山老大哥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怎么了这是,哑巴张又不吃人,脾气好的时候乖着呢,我特爱逗他(虽然我不敢说)。
我喊了高山一声,他这才失魂落魄地往我这边看:“来了,来了。我也去。”我笑着按住他的肩膀让他别急着走:“你们家有工具吗,铁锹,木梯子都要有。总不能让哥几个用手挖吧。”他擦擦脑门子上的汗,捣头如蒜:“有有。”我看着他这副模样,笑着摇摇头。
到得中夜,后山薄雾渐起,山形树影藏在黑暗里看不太真切。清明前后夜里凉,我们勤勤恳恳挖了半钟头,手脚还是凉的。我往手心里面吹了一口热气,胖子则在旁边自娱自乐,嘴里唱着什么劳动人民最光荣,听得我不敢大声笑。
有钱拿,胖子干活比我卖力,他浑身都是土,脸上的泥几乎要被汗水抹匀。这活我原本不想让闷油瓶插手,但他轮不到我来指挥,见我跟胖子手掌磨得通红,他二话没说,抄起铁锹就加入了铲土的行列。
见闷油瓶主动下来铲土,老大哥看得心惊肉跳,就连胖子把泥铲到他脚上也无动于衷。我想问他为什么那么害怕闷油瓶,思考了一会儿还是选择先把正经事做完再闲谈,说句话的功夫够我铲三下,有点得不偿失。
高山的年纪摆在这里,干的也是一些倒土的轻松活,慢就慢点,我们不会说什么。等我们彻底完工,已经是两个多钟头以后,我们四人浑身都是泥,只有高山干净点。
我用袖子擦擦脸,顺着梯子往上爬,闷油瓶伸手接我,掌心跟我一样烫。他的衣服彻底汗湿,薄薄一层布料底下麒麟文身分外显眼。胖子将那关着破娃娃的行李箱扔进坑里,我们立即开始回填坑洞。又过去许久,高强度的工作结束,我跟胖子只能坐在地上喘气,闷油瓶比我们好很多,他望着青灰色的黎明,胸口小幅度起伏,虽然浑身泥泞,但他那张脸依旧清俊素净。
“歇会儿吧,瓶仔。快坐。”胖子像只肥狸猫,杵在旁边有点好笑,他拍拍闷油瓶的小腿示意他随便坐,随后熟练地掏出一根烟,打火,点燃。他一边点烟一边骂,说好久没那么累了,有点怀念过去。“是啊……好久没那么累了。”高山大叔咬着烟在笑,看他的表情,好像有点释怀。
两簇烟雾袅袅升空,我说不出话,转过头去看闷油瓶时,发现他正屈腿坐在我身侧,我喉咙一紧,莫名来了烟瘾。我看着他发了一会儿呆,愈发口干舌燥,按理说我现在是缺水状态只能喝水解决,但我就是想抽烟。
“哥,我抽一根行吗。”一般我只在求他发慈悲的时候这么喊他。
闷油瓶没说话,他不咸不淡地打量我一眼,眉眼线条有片刻松懈。他不表态,我不敢当着他的面直接抽烟,抱着“大丈夫能屈能伸”的心态,我抓紧时间继续润色:“半根,不能再少了。就当解乏,怎么样。”
胖子在旁边笑我,我瞪他一眼让他少拿我打趣,闷油瓶依言抬头,从后屁股兜里掏出一盒硬中华,大拇指轻轻一拨,递给我一根烟。我伸手去接,打着火就往嘴里塞,深深吸进去一大口,让烟在胸腔里停留一会儿,再全部吐出来太爽了,真的,大赚一笔还有烟抽,要是天天都能这样该多好。
我眯起眼睛吞云吐雾,大概是累迷糊了,我用余光瞥见闷油瓶很轻地笑了一下。
他上回对我笑是什么时候来着。我有点记不清了,只记得他走之后的很多年里,我一旦想起他,就忍不住的想要抽烟。我愣了一会儿神,天空已经泛起鱼肚白,手脚终于不再酸涩,身体也逐渐缓过劲来。后背上的汗水风干过后就是冷,我正想再抽一口,指缝里的烟忽然被闷油瓶抽走了。
我留恋地追着华子看过去,还剩不到半根,估计再抽两分钟就没了。闷油瓶在我的视线里熟练地咬住湿漉漉的烟嘴,过肺,吞吐,弹烟灰,整套动作行云流水,由他做出来要比寻常人好看许多。我见过其他张家人抽烟,小张哥也好,张海客也好,他们抽烟非常标准,有着张家人自成一派的果断。
他们不会让烟气待在肺里太久,大约是为了养生吧。我看着闷油瓶,他微微张着嘴唇,仰头的时候舌尖抵在烟嘴下面,有一种无法言说的魅力。我诧愕地咽咽口水,索性立刻凑过去,攥住他的头发,抽出烟头,嘴对嘴去勾他的舌头。闷油瓶对我不设防,他显然也愣住了,梦游一般睁大眼皮,瞳仁里带着点疑惑。
等我从闷油瓶的嘴里解完渴,高山大叔保持着夹烟的姿势呆在我们身后,指缝里的烟头早已掉在裤缝里,似乎烧出一个洞,等他回过神,几乎是原地跳起来拍打裤裆,眼睛里的惊愕还未褪去。胖子大笑两声,扛着梯子就去搂他的肩膀:“事儿既然办完了,那走吧,去我们店里看看货哎哎哎,别看了老爷子,亲嘴有什么好看的,你没亲过嘴啊。”他往高山怀里塞了两把铁锹,自己肩上又抗一把。
“什么老爷子!我今年才六十七。”
“好好好好好,叔,行了吧,一下给您年轻二十岁,您赚了。走吧您,去咱们店里吃早饭。”
胖子纯正的京腔渐行渐远,我松开闷油瓶的嘴巴,他轻轻地喘,表情早已恢复如初。我的气息比他短很多,要不是方才他渡给我两口氧气,我现在一定很狼狈。“饿了没?”我贴着他的额头这么问,我跟他现在身上都是泥,但好歹是一起滚过泥挖过土的,相互之间不会嫌弃。
他扶着我的肩膀,气息很快平稳下来,但我能感受到他眼睛里的专注,他就这么凝神望着我,然后点头:“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