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1 / 1)

咵嚓,人摔了。阿姨正洗着碗呢,橡胶手套也来不摘,匆匆忙忙地闻声而来,便看到她远房小侄子、卓家智商之光、未来清北预备役、祖坟冒青烟的好大儿卓望道同学,歪着半边身子摔倒在椅子上。“咋了这是?中邪了还是搁这儿做戏呢?”阿姨在围裙上擦掉掌心泡沫,把人扶起来。“见鬼了?”卓望道喃喃自语,“shit,是数学之神显灵了吗?”不不不,冷静冷静,卓望道两手抓起草稿纸,透着八百度的眼镜以福尔摩斯般的目光看着上面的式列,神应该不需要打草稿吧!“老姨,”卓望道吞咽一口:“我们家遭贼了?!”数学做得这么好,竟然还要去当贼!可见学数学没有前途!!!卓望道一瞬间觉得人生灰暗无望,一屁股沉沉地坐到转椅上,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分明失去了所有的色彩。“嗐,我说你神神叨叨说什么呢,”阿姨赶着去做家务呢,扭头就走:“早上任延来过。”“操。”卓望道一个鲤鱼打挺原地复活,“这不可能,他要能做出这道题我把头给他当球踢!”“他还带了个朋友。”阿姨回过身,“长得干干净净盘靓条顺的,是不是你们同学啊?”卓望道瞬间破案:“小安问!”“哦那倒不是很小,跟你差不多大吧?”卓望道:“……不是这个意思,……算了这不重要。”他重新在书桌前端正坐好,在安问的草稿上顺着他思路推演着,越推演,眉头便皱得越深,神情便越是激动,最后一拍桌子,发癫一般大喊一声:“干,你他娘的真是个人才!”哐当,阿姨手一抖,摔碎俩碗。·任延又在后山上练球。省实的校篮球队实力强劲,向来有在省高中联赛上拿奖的传统,前几届有不少校队主力都特招进了体育大学,或者一些211综合类大学的体育系,是不错的出路。省高中联赛是从市里打上去的,市联赛在十一月正式开始,球队的正式训练通知也会在这几天下发。任延刚上高一就被校队谭教练亲自找过去面谈,他的身高在宁市很够看,体脂率低而肌肉结实,身体各项素质在对抗时很占优势,速度、敏捷性均衡,技术细腻爆发力也够,总而言之,从美国一路打回来的他,没有短板。谭教练很诚恳,举了很多特招的例子,任延指尖来回拨弄着篮球,闻言哼笑一声:“我对特招和读体育没有兴趣。”“那……”“我加入,”两指一旋,橘色球体在指尖稳稳地转起,任延漫不经心地看向教练:“只要比赛能让我打个爽。”对于打球一事,任延没有拖延症,卓望道的电话疯狂响了三次,才等来了他中场休息喝水。“干什么?”任延按了免提,拧开瓶盖。“小问号微信给我一下,急急急急!”任延喘匀了气,喝了半瓶水,才慢悠悠地问:“找他什么事?我可以帮你转达。”卓望道:“……”“不说挂了。”卓望道把一道数学题的题干念了一遍,“你转达吧。”轮到任延沉默。“你他妈的,”卓望道恨铁不成钢,肉麻兮兮地说:“延,我知道你对我占有欲很强,但是我不只属于你一个人”任延面无表情挂断。·安问刚做完英语的专项完形练习,就发现微信列表里多了一个未命名群。群成员:任延、不考上清北不改名。系统提醒他和「不考上清北不改名」还不是好友,谨防转账诈骗。任延:「卓望道。」安问:「哦。」卓望道正巧放了一捧烟花,在这俩人的性冷淡回复中,忽然就显得很寂寞寥落。卓望道:「能热烈点儿吗?」安问发了三个鼓掌过去,做贼心虚不打自招:「你是问我要葡萄来的吗?」葡萄?什么葡萄?卓望道猴精猴精的,瞬间识破了安问内心的小秘密:「我有道题,你要是能帮我解了,我请你吃一个月的阳光玫瑰。」安问秒回:「来。」卓望道把题干拍了过去,也是竞赛题,但他没说。安问仔细地读了一遍:「有点难,需要一点时间。」再次上线是半个小时以后,他发了答案,拍了清清爽爽的解题步骤,足足一页草稿纸那么长,「你们A班的题还是挺难的。」《还、是、挺、难、的》卓望道把推演式誊抄了一遍,忍不住发了语音过去:“操,问问,你来打比赛吧,我明天跟老师推荐你,数学前三都可以保送。”安问:「我不太喜欢数学。」《不、太、喜、欢、数、学》卓望道自闭了。他自闭的时候,安静窥屏了全程的任延冒泡,@安问:「喜欢吃阳光玫瑰?」安问:「嗯。」任延:「明天上学带给你。」安问:「你也要我帮你做题吗?」任延:「……」安问:「我知道了,你想抄我作业。」任延:「……」安问舔了舔嘴巴,心想,他俩可真逗,抄个作业写个题而已,还拉个群。

可是阳光玫瑰太好吃了,安问又在回味那个味道,最终昧着良心说:「可以是可以,这样吧,明天晚上你找个地方,我把作业给你抄。」任延对着手机,眉头从紧皱变得舒展,继而终于忍不住勾起了唇。

平心而论,他还从没见过自己把自己安排得如此明明白白的人。

手机抵唇,他懒洋洋地说:“好的,感谢。”第二天吃中午饭,卓望道巴巴地跑过来求组队,怀里还揣着个密封玻璃碗,里面是晶莹剔透的冰镇葡萄。他把葡萄塞进安问怀里:“特意让我老姨送过来的。”邀功邀了一半,觉得身边气温骤然下降,一扭头,发现任延跟尊阎王似的居高临下用死亡般的目光冷盯着他。“别吃醋别吃醋,”卓望道承受着这甜蜜的负担,给快炸毛的任延顺着气儿:“一食堂小灶台,算我的。”一食堂二楼有家叫小灶台的餐厅,可以点炒菜,被学生们当作改善伙食或者约会庆祝的首选。任延跟安问的关系好不容易向良性迈了一小步,今天本就打算去小灶台请安问的,结果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卓望道这个二百五捷足先登。卓望道纳了闷儿了,都请客了破费了雨露均沾了,任延脸色为什么看着更黑了?平时看不出来,他这冷酷冷傲目中无人的发小,怎么醋劲儿这么大啊?葡萄冰凉清甜的汁水在舌尖抿开,带着独特的清香回味,安问跟上回吃蛋挞一样,不自觉弯弯地眯起眼,小小地点点头。任延看,卓望道也看,卓望道看得认真,没发现任延的死亡视线已经转到他身上来了。“你好可爱啊。”卓望道由衷地说。任延拽着他的后脖领子,面无表情将人从安问身边拎远两步:“待着,保持距离。”卓望道揉揉脖子,觉得这甜蜜的负担着实有点太重了,他都快承受不起了:“延哥,虽然我知道咱俩交情独一无二,但你也不能这么霸道……”安问抱着玻璃碗,低下头偷抿着唇,唇角高高扬起。·小灶台人满为患,任延发挥绅士精神去排队,卓望道和安问坐桌边等着。不管是从任何一个角落随意地瞥过去,都能发现任延鹤立鸡群般的存在。不断有人跟他招呼,或者拿起手机偷偷拍他,而他安之若素,像是已经习惯如此。“咱任延在省实就是Top1的大明星,”卓望道冲安问比出大拇指,“C位。”安问觉得他这副与有荣焉的样子很有意思,听到卓望道絮絮叨叨地继续说:“你别看他最近表现得阴阳怪气,其实不是的,他只是吃我的醋,因为我是他从小到大唯一保持联系的铁瓷,突然看我跟你走得近,他吃醋呢。”安问点点头,卓望道也不知道他到底信了没。看那样儿像是没信。

他不服气,掌心握住安问搭在桌沿的手臂:“真的,你别看他独成那样,其实心里很看重朋友尤其是我,你小时候走的那一年,他还在国内……”安问的睫毛动了动,想抬起眼眸,又怕被卓望道看穿,便仍是克制地垂着视线,但已是一心一意地捕捉着他的句子。“确实很难过,一直缠着任叔叔和崔阿姨找你。”安问勾了勾唇,备忘录里打字:「为什么?那时候他也很小,应该很快就不记得我了。」

何况任延有那么多朋友,住在那里的小朋友都想跟他玩儿,都想借他的游戏机,都想去他家吃棒冰。卓望道被他问愣,挠了挠头:“你这么一说也是哈,那可能是我讲严重了,其实他没这么舍不得你。”安问:“……”任延浑然不觉自己风评被害,点完了单回来,跟安问商量晚上抄作业的地方。晚自习下了都九点半了,正常店都打烊了,任延准备充分,不慌不忙给出选项:“一、最近的麦当劳;二、我小区里有一家会开到十二点的日料店,很安静,可以要一个包厢;三、我家。”“教室里抄得了呗。”卓望道探着脖子:“废这劲儿干嘛?”任延冷冷淡淡地瞥他一眼,卓望道住嘴了,打哈哈:“确实不行哈,你坐得离讲台和门口都太近了,钱一番一逮一个准。”安问选麦当劳,任延:“条件一般,小孩子多,比较吵。”安问选日料店,任延:“包厢桌子太矮,不舒服,腰酸。”安问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去我家。”任延图穷匕见。安问翻了个白眼,沮丧泄气,用两手撑住下巴:“哦。”任延这会儿装高冷:“不想去也行,不过昨天我妈刚好买了一箱阳光玫瑰……”从玻璃碗里捡了一颗,咀嚼后耸了下肩,轻描淡写地品评道:“欧洲进口确实跟他这个不一样。”卓望道:“你他妈的,拉踩我干什么?”安问怕卓望道伤心,在桌子底下撞了下任延膝盖,垂着眼睫无声地说:“去呢。”高二的作业其实不算多,奈何任延不写,也不好好上晚自习,不是去操场上慢跑,就是趴着睡觉,等想起来拿起笔装装样子时,铃声又响了。总而言之,时间蹉跎起来很快,第二天交作业,每科课代表都得给他记上一笔包括他这个英语课代表自己。安问刷起作业来又快又准,只是第三天而已,所有人都知道了他就是个无情的写题机器,第三节课下课,他已经写完了当天所有的卷子,外加自己出于兴趣多买的一套题册。虽然化学老师说他买错了,买成了外省的题,大纲范围不一样,但不妨碍安问写了个爽。严师雨问他借作业:“生物卷子可以借我看看吗?大题不会……”安问刚想答应,一抬眸,发现任延倚着课桌斜站着,长腿交叠,好整以暇地等着他二选一。安问咽下原本想说的话,对严师雨抱歉地摇了摇头。任延爽了。可怜安问,原本回家去只需要带一本英语而已,现在为了任延,得把六门功课都塞进去。拎了一下好沉,他把书包递给任延,潜台词不言自明。任延没任何犹豫就接了,挂上自己右肩,低声问:“满意了?”安问点点头,推他出教室。他的掌心温热,贴上任延腰后,像贴了一剂会发热的膏药,但即使隔着校服,也能感受到他的柔软。任延顿住,安问冷不丁撞了上去,用目光问“怎么了”。手仍贴着,微微用力,想让他继续往前走。任延不知道什么时候连脊柱那儿也开始怕痒了。他只觉得浑身都痒。从指尖痒到心里,泛着空。安问明白过来。他又碰任延,任延要生气了,又该说他没有边界没有分寸。他把手收了回去:“对不起。”任延的自行车不能载人,他打了辆网约车,车程比横穿体育公园要远一些。两人并排坐后座,任延摘下一侧蓝牙耳机,塞进了安问耳朵里。是……英语听力?“刚到美国的那几年,一直在听这个电台节目,发音标准,语速好跟,内容也有趣,听的时候,可以自己跟着听写,长句难句反复听反复练,拆分句型结构,跟你做完形一样。”安问怔了一怔,轻轻仰起头,任延无奈沉声提醒他:“别看我,好好听。”十分钟的车程和五分钟的小区小径,便在共同听一段英语电台中度过。崔榕又去国外出差,这回去的远,直奔肯尼亚去了,任五桥正在撸猫,门开,他还没回头,猫却已经见了生人,嗖的一下屁滚尿流地飞走了,在任五桥手臂上留下两道红印。“西西,乖乖?快出来,爸爸抱抱你。”任五桥一四十几的大男人捏着嗓子哄猫,察觉到玄关非同寻常的安静,他扭过头去一时间,屋里屋外的都沉默住了。任延:“…………”任五桥清了清嗓子,直起身,非常阳刚、中气十足地说:“问问来了啊。”安问尴尬得想挖洞,拿手背贴了贴任延,示意他讲话。任延干脆牵住了,十分坦然地说:“他来我们家写作业。”任五桥点点头,抬步往楼上走:“我去收拾客房。”安问:“?”为什么,写作业,要,收拾,客房……?任延捏了捏他的手,“嘘”了一声,“他现在很尴尬,你要是提醒他,他会更尴尬的,以后你们见面都会很尴尬。”安问尬住了,被任延吓到乖乖闭嘴。“但是他收拾了不也是白收拾吗?”安问抽回手,跟任延打着手语。任延掌心空了,那种难耐的痒又吸附攀上了他的骨髓。“你也可以不让他白收拾。”安问:“?……啊?”?第十八章

“逗你的。”任延顺手摸了把安问的头发,“抄完作业就送你回去。”安问被他摸了一下,神情上显而易见的愣了一愣,有些别扭地把任延的手拍了下来。任延小时候就这样对他,不仅如此,还会牵他的手,捏他的脸,捏他嘴唇,把他两瓣红润的唇捏扁成小鸭子,让他不要啰嗦。玩捉迷藏时,两人掀开环卫工人罩废品的油布,里面好挤,任延把安问揣怀里,两手从背后环着他,下巴搁在他小小的肩膀上,轻声说“嘘”。嗯,那个环卫老爷爷人挺好的呢,知道他们爱躲这儿,就把里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气味也不难闻,安问鼻尖萦绕的,都是任延哥哥呼吸里甜丝丝的味道。任延体贴地帮安问取了一双厚实的一次性拖鞋出来,跟安问介绍:“一共三层,我住二楼,他们和猫睡三楼,一楼有健身室和影音室,上次来的时候没带你参观……算了,也没什么好参观的。”安问换好了鞋子,仍是那么礼貌地将球鞋并拢好放在垫子上。他想“参观”的东西很明确,抬眼即能看到上次被任延藏起的研学营奖状高高挂着,水晶相框,中英文双语的颁奖词,用漂亮的手写花体字写着“任延”。如此正式隆重,目光下移时,看到“优秀学员”四个字时便很搞笑。“别笑。”任延拧着眉。安问越笑越厉害,捂着肚子双肩发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任延使坏,大手捂住他口鼻,“啧”了一声威胁:“生气了啊。”安问呼吸不过来,掰着他手腕,从鼻尖里逸出求饶的“嗯”声。近十点,城市也已安眠,街面上的车水马龙浮不到如此的高空,在如此的寂静中,任延这次将这一声“嗯”听得清清楚楚。安问也听到了。两人都松了力气,安问不掰他了,任延的手也松垂了下来,刚刚还拧着眉的神情一片怔然的空白。“你……”安问的脸莫名红了。任延:“你脸红什么?”安问条件反射地捂住脸。“刚刚那声……是你‘嗯’的吧。”安问一字一句比着:“这不可能。”眼睛却不敢跟任延对视。“我听到了。”“你听错了。”“你自己也听到了。”“我也听错了。”任延:“……”任五桥在二楼打电话,想问他老婆客房的被子和四件套在哪儿,崔榕无情地说不知道,任五桥只能打给家政阿姨,在阿姨的指导下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与床尺寸正合的四件套与空调被。“但是阿姨啊……”任五桥将手机夹在耳下,抖着被单:“这个怎么套啊?”对面的阿姨陷入沉默。任五桥是个甩手掌柜,她很清楚,但她没想到这天底下竟会有连被套都不会套的男人。“不然我现在过来帮你吧。”阿姨由衷地建议。“不不不,不要这么麻烦不要这么麻烦。”

任五桥跟崔榕个性是相反的,比较内秀,对熟人放得开,但骨子里是个社恐和“不要麻烦了不要麻烦了”的 性格,只不过这一切都被他很好地掩藏在了“太忙了”的表象下。

“我自己再想想办法。”任五桥扔掉手机,在床沿坐下沉思两秒。这个床垫很重,要把床笠罩进去,就得搬动床垫,但他最近腰疼,不太想多此一举。不能解决问题,那就解决人。这是企业级的战略思路,不愧是总裁级的格局。任五桥施施然下楼时,安问刚“嗯”完,客厅还在诡异的寂静中,他先叫了声安问,说:“我已经跟你爸爸打过招呼了,说你今晚住这儿不回去,让郑伯不用来接你了。”安问:“???”任五桥再对任延说:“那个……刚刚西西在客房尿了尿,问问今晚上就跟你睡。”任延:“???”安问觑了一眼,西西坐在地上,灰色的毛长而蓬松,好大一坨,被任五桥养得像只猪。

这只猪……哦不是,这是猫分明一直没挪地儿。任五桥泰然自若:“中午尿的。”面色一换,十分严厉地捞起西西,恶狠狠地说:“你完了,爸爸现在就要给你关禁闭,饿你肚子!”安问心里咔嚓一道裂缝:任叔叔……好像放飞自我了。·二楼一整层楼都是属于任延的,那个被造谣为“一股猫尿味”的客房已经被任五桥锁上,钥匙拔走,剩余的则是任延的书房、卧室、洗浴间和衣帽间。任五桥造完谣捞起猫就钻三楼去了,可能是在小辈面前过于尴尬,过了几分钟,他敲响任延的书房门西装革履,领带端庄。任延:“?”任五桥严肃地说:“临时有个会,你好好照顾安问,早点睡,早上记得定闹铃。”安问瞄了眼桌上的电子闹钟,显示10:03。任五桥拧了拧领带,清了清嗓子,转身的时候说:“真是的,大晚上还开什么会,神经病……”

火速开车前往五星酒店。任延实在丢不起这人,冷冷解释:“别看我,我跟他从头到脚没有任何地方一样。”安问吃着冰镇的进口青葡萄,在草稿纸上写:「挺可爱的啊。」任延震撼:“你什么品味?”安问拿笔敲了下他手背,眼神抬了抬,让他赶紧抄作业,别在这里正大光明地瞎聊天。任延怎么抄得进去。安问就坐在他身边,像同桌一样,稍微写点字,胳膊便要挨着胳膊,肌肤相贴,脊椎蹿起一股奇怪的冷。咫尺的距离,任延可以闻到他用的洗发水香味,过于清爽甜,让人嗅觉轻易沦陷。……果然抄串了行。安问火眼金睛:「你怎么这么不专心?」任延干脆扔下笔拿起手机:“十点半了,我给你打个车吧,我送你回去。”安问意外地愣住,迷迷瞪瞪地眨了眨眼,反应了过来,很轻微而迟疑地点了下头。任延点开约车软件,在里面输入思源路,半夜车少,上面显示车程需要四十分钟,已经算快的了。安问自觉地起身,开始收拾书包。总有种任延在赶他的意思。一想到这层意思,他漂亮的脸上便变得面无表情,把作业本塞进书包的动静也大了起来。

开什么玩笑,又不是他要住在这里的,明明是任五桥自作主张,他是看着长辈的面子上才勉为其难留下,现在任延反而赶他走。

他又不稀罕。任延没察觉出他的动静,只知道自己点击「确定」的手迟迟不舍得按下去。

附近等着接单的空车很多,只要按下,五分钟内他就能送走安问。安问推推他的手臂,示意书包收拾好了可以走了,嘴唇微抿。任延退出打车软件,跟他爸如出一辙地睁眼说瞎话:“没人接单。”安问掏出自己的手机,不信邪,要亲自打。只是还没选中地址,手机便被任延的手掌盖住了:“别走了,就睡这里。”安问与他僵持,刚好安养真拨了视频过来,任延便帮他接起了。安养真挂念安问习不习惯,一看两人的衣着,就知道还没洗漱上床。他自己已经换上了睡衣,但却是在安问的房间里。“问问今晚上跟任延一起睡?”他一眼猜透。安问没回,任延点了下头,一锤定音:“他跟我睡。”安养真笑了起来:“问问怎么好像不开心?”他很敏锐,但也过于把安问的一举一动放在心上,安问只是稍微的一些小别扭,在他口中就成了“不开心”,事态一下子就严重化了。安问摇头摆手,用眼神示意安养真不要乱说,他才没那么矫情。任延把目光从屏幕前收回,侧过脸去观察着安问的神情。他目光如此专注,安问只能硬着头皮扯了扯嘴角,忙慌对安养真打手语转移话题:“哥,你为什么在我房间里?”安养真把镜头一转,对准身后的床铺:“你白天不是跟我说,打扫房间的李阿姨总是把你的娃娃乱扔吗?我现在给你看一下,免得你挂念。”安问睡觉时,总要抱着一只布偶熊。这只熊显而易见地很旧了,头上的咖啡色卷毛已稀疏,熊眼睛也被磨出了刮痕,变得不再闪亮。但即使如此,安问从福利院被接走时,还是抱上了这只半人高的熊。除了那只熊,安问还有四只小玩偶,是拟人的胡萝卜、小兔子、像招财猫的小老虎,以及一只考拉。这些玩偶也很陈旧,一眼就能看得出过时,但很干净。它们平时是负责待在安问的枕头边陪睡的。家里负责搞卫生的阿姨姓李,是老佣工了,她做事麻利,林茉莉是很满意她的,只是安问心里憋着火,因为暑假时,好几次他都撞见李阿姨在整理床铺时把熊随便扔到飘窗上。至于这些小娃娃,就更没那么上心了。安问第一次看到它们被扔在地板时,瞪着眼睛倒吸了一口凉气。!会着凉的!!他对着李阿姨一顿疯狂手语输出,李阿姨满头雾水,叫过安养真来听,安养真一边翻译,一边笑得忍不住大笑。“啊?谁会着凉?”李阿姨活了半辈子,在这一时刻怀疑人生。安问把玩偶们抱进怀里,示意给她看要这样这样再这样地给他们盖上毯子。李阿姨:“………………”从此以后暑假里的每个周末,安问总要神出鬼没地去抽查她有没有好好对待他那些不会说话的朋友们。李阿姨早就过了有童心的年纪了,返老还童是不可能,且她认为,安问作为一个十六岁即将年满十七的成年人,也该学着长大了。因此,只要安问不注意,他心爱的不会说话的朋友们,还是会惨遭扔地板飘窗上挨冻的命运,亦或者被李阿姨粗暴乱丢,折胳膊折腿的丑态毕现。安问上了学,更监督不了李阿姨,每天九点多的大课间,他总是偷偷摸摸给安养真,让他帮忙照看一下他的朋友们是否安好,或者拜托他把朋友们藏进衣柜里,免得李阿姨施展抱负。“你今天晚上不回来,我已经把你的熊盖好被子了,你的小胡萝卜、小兔子、小老虎和小考拉,也已经准备熄灯睡觉了。”安问:“!!!!”

不要在视频里说啊!!!!任延跟着安养真的镜头,把安问床铺上的景象看得明明白白。大咖啡熊枕着枕头,盖着被子,两只熊爪搭在空调被外,看着很安详。

那四个小的排排躺着,头挨着头,鼻子蹭着鼻子,看着也很安详。安养真熄了灯,卧房陷入灰色的夜中,只有走廊上的橘黄色灯光漫入。他走出房间,将门轻轻带上:“好了,现在你的朋友们都睡觉了,你也该睡觉了。”安问脸红得要命,都快烧着了。可恨安养真还在说:“等十一带你去买新的好不好?或者给他们定做几身新睡衣。”挂断视频,安问不敢抬头,任延转着笔,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安问拎起书包,闷头往外走,可是任延的房间怎么该死的这么大啊,还没走到门口,便被任延截住:“没有打到车,你怎么回去?”他说着,动作温柔但坚定地将安问的书包摘了下来:“那个熊……”安问闭上眼睛,一副死到临头的模样。任延可不可以不要记得这种小事啊!“是我以前送你的那个吗?”上天没有眷顾安问,任延不仅记得,还记得一清二楚。“那年夏天我回北方姥姥家,你在电话里哭,回来时我送了你这只熊。”安问蹲下身,脸埋进交叠的臂弯里。该怎么解释,这个熊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他只是习惯了而已。当初从安家被妈妈带走的时候,妈妈说很快就会回来,不必带什么心仪之物。只是安问认床得厉害,所以他才抱上了那只熊。坐进小轿车,妈妈嫌弃说这头熊好大、好占地方,安问便把熊紧紧搂坐在怀里,努力降低它的存在感。到了福利院,那么陌生的小小一道窄床,暗淡的洗得褪色的床单,夜晚走廊上护工大叔巡视的手电筒和咳嗽声,都让安问难以入眠。他只有这头熊。熊不会说话,是最擅长保守秘密的,但今天把安问心底的秘密都抖落干净了。任延也跟着蹲下身,过了须臾,他握住安问细瘦的胳膊。安问还是埋着头,热度驱散不去,他的耳尖红得要命,被任延看得清清楚楚。不过任延好像放过他了。安问听到他离开的动静,拖鞋在木地板上走动、远离,似乎下了楼。安问凝神听了,像土拨鼠钻出洞一般,悄悄地一点一点地将头抬起。书房里确实没人了。他还是得回去。这么丢脸的秘密被发现,无论如何也不能继续待下去了。任延会不会很骄傲?觉得自己扳回了一句,譬如“没想到你表面上对我爱答不理,实际上这么多年每天都抱着我送你的娃娃睡觉”一想到任延会出现这样的沾沾自喜,安问就想掘地三尺安详地躺进去不不不安详不了,是死不瞑目!手机震动。任延:「你小时候没有送过我东西,否则今天我一定会拿出来,证明我比你保管得更久更好。」大脑嗡得一声,安问发着懵,似乎读不懂这句话。任延:「不过还是存了一些的。书桌最靠墙的抽屉,里面有个长方形的收纳盒。」

任延:「不要趁我不在就打开看,我饿了,去买点宵夜。」他出门了?安问不敢置信,接着便果然听到一声不轻不重的落锁声。……偷看一下应该没关系的吧。安问轻手轻脚地靠近桌子,轻轻拉住把手。抽屉拉出了一道缝,泄露了里面的一线图景。没什么,似乎都是文具。安问悬崖勒马,把抽屉合了回去。任延都说了不要看,他要讲礼貌,不能偷偷看。安问乖巧地坐回到小沙发上,两边塞入耳机,听着刚刚任延drop给他的英语听力素材。但根本听不进去。他小时候送过任延什么东西?没有吧。五岁的孩子能送出什么好东西呢?……小浣熊水浒传卡片?……还是一兜子透明弹珠……?任延在M层露台的花坛边坐着,掐着时间。都暗示得这么明显了,小哑巴是不是该偷看完了?白天的暑气化为夜露水汽,凝在风里。任延在露台的生态木栈道上来回走了两遍,心里的耐心像沙漏一样漏完了,翻转,尽数化为按捺不住的期待。他推开玻璃门,大步走向电梯间。电子门锁开启的机械声很细微,安问戴着蓝牙耳机,什么也没听到,等人走到身边了,他也没有反应过来。任延一眼就明白了,安问什么也没看。他摘下安问左耳的耳机:“怎么这么听话啊。”安问:“?”“让你不看,你就真的不看?”安问夺回耳塞。这人真是的,都说了不让偷看,真的尊重他隐私不偷看,他还不高兴起来了。任延拉开抽屉,拿出长方形的白色金属收纳盒,揭开盖子,把隐私手把手递到安问眼前。“这块紫色的鹅卵石是你捡的,你说没见过紫色的石头,所以要捡回家收藏,但又嫌重,我帮你拿了一路,回来后你就忘了。你当时在溪滩上说……像中毒的鸡蛋。”安问噗的一下,好险没忍住笑。“这辆奥迪双钻赛车,你跟别的小朋友比赛时一直赢,献宝一样说借给我暂时保管两天,我帮你保管了十一年马上十二年了。”“这是你吃薯片中的奖,你说你运气真好,教我说运气的英文是lucky,以后想养一只狗,就叫lucky。我在洛杉矶捡到了一只流浪的比格,它是实验犬,被人领养后又弃养了,我从它的铭牌上联系到了实验室,办了领养流程,它的名字就叫lucky,每个月要吃一千多块钱的药和营养剂,但还是没有活过十岁。”安问紧紧地用力地抿着唇,眼睛每眨一下,睫毛便被濡湿一点。“这个……”任延平静的叙事停顿了一下,举着一张小卡片,笑了笑:“这算不算你送我唯一的礼物?”那是一张拼音卡片,是小孩子刚开始学拼音时用的,背面空白,竖着写了歪歪斜斜的两个字:任延。“任延哥哥,我会写你的名字了。”

“我名字是四个字?”

“明明是两个!哼!”

“谁教你的?”

“字典。”

“你还会查字典?”

“没有,我让周老师教我的……”“你现在字比以前好看多了。”任延把明信片收回,把收纳盒盖上盖子,塞进安问怀里:“礼物我留下,剩下的,物归原主。”眼泪盈满了眼眶,安问只是轻轻地眨了一下眼睛,那些眼泪便终于积蓄不住,汹涌地落了下来。任延仍保持着半蹲在他身前的姿势,张开双手,低声说:“任延哥哥抱抱好不好?”眼泪太多,把睫毛打湿,安问都看不清他了,只知道灯影在眼前晃动,他咬住唇止住哭,猛地扑进任延怀里,两条瘦瘦的胳膊圈住任延的脖子。预想中的温馨场景并没有出现,任延环住他腰,带着他一起摔坐在地板上。“蹲太久,腿麻了。”任延深吸一口气,忍着痛苦:“商量一下,下次抱的时候可不可以不要这么用力撞进来?摔两次了。”安问:“……”

谁要跟你有下次啊!想挣扎开,任延却不放手,反而低笑着更用力地按着他:“两秒。”两秒眨眼而至,他松开手,看着安问的眼睛,哑声:“你看,我是不是比你厉害,东西保管得比你新、比你好?”安问哽住,打着手语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可爱:“这也要赢,你幼不幼稚啊。”·任五桥走得干脆,安问的洗漱用品、睡衣睡裤都要靠任延找。幸而还有新的内裤没有穿过,又把自己最舒服的旧T恤给他穿着睡。安问从身高到身材都比任延小一号,从里到外穿起来都松松垮垮的。震惊。他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等任延也洗完澡出来,安问打着手语迷茫地问:“等我十八岁的时候,也会长这么大吗?”“噗”任延一杯水根本拿不稳,呛得惊天动地,“你说什么?”安问略又些羞赧,但又觉得男子汉不应耻于谈论这些事情,目光意有所指地觑着任延的某些部位,暗示:“这个是不是跟身高一样,等发育起来了就会突然变……很多……我的意思是变大。”但是,怎么手语表达起来比讲出来还要羞耻啊?安问看着自己比出来的手势,是食指和大拇指虚虚圈成一个圆。变大,就是从封闭的“ok”变成了一个不完整的“ok”,唔……安问倒下,被子掀过头顶,只露出一个细细的胳膊对任延挥了挥拜拜,意思是他要睡觉了。任延深吸气,水杯搁在床头柜,发出清脆的声响,然后从被窝里像挖土豆一样“挖”出安问的脸。……土豆都闷熟了,看这脸红的。“这种话不可以去问别人,明白吗?”安问目露疑惑,别人?是指谁呢?任延冷冷的、慢条斯理地、针对性很强地点名道姓:“比如卓望道。”哦……安问心里明白了,点点头,“但是为什么呢?”“因为他小,你问这个伤自尊。”任延眼眸轻阖,看着他漂亮的脸,轻描淡写地说。卓望道听到了估计要跟他闹绝交,他才没空关注他大还是小,此句纯属胡诌。不过以那二百五拿着iPhone过来跟他比大小可以推断,最起码应该比手机短。嗯。安问倒吸一口气,眼睛也跟着睁大。

这是可以说的吗?!他钻回被窝,躬着身体飞快地瞄了眼,又飞快地冒出了头:“那我可以跟他比大小吗?”任延差点疯了:“不、可、以!”·这也不可以,那也不可以,这人管得比安养真还宽。安问安分了,往旁边挪挪位子,给任延留出足够宽敞的地方,两手交叠放在脸颊下,闭上眼这是世界通用的表达睡觉的手势。因为安问在的缘故,任延今天球也没打,步也没跑,基础的器械也没有锻炼,多余的精力没有消耗掉,躺上床时,任延清醒得不得了。他关上夜灯,室内落入黑暗,两人背对背睡着,须臾,安问那边的手机亮起。“别玩手机。”安问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当作阅读灯,显然惯常如此。过了会儿,任延收到微信。小问号:「我睡觉很乖的,不会乱动,你呢?」任延吞咽了一下,莫名没有出声,也用微信回复:「还可以。」小问号:「任延哥哥,这是我们第一次同床共枕。」任延抚了下额:「别说得这么暧昧。」小问号:「哦,那我睡了。」在安问熄灭锁屏前,任延的微信回得很及时:「可以再玩一会儿。」小问号:「可以给我看看小lucky的照片吗?」任延:「恐怕是老lucky。」小问号:「……」过了会儿,任延挑选了几张照片和视频,发给了安问。比格犬性格又轴又酸,很有自己的个性。任延跟它玩捡球,它叼了球绕过任延,从草坪的上坡松开嘴,网球咕噜噜滚下去,任延骂了句“操”,一阵风似的追着球跑,录像的崔榕笑得快岔气。洛杉矶的阳光真好,草坪又大又绿,似乎是什么公园,任延穿着短裤戴着棒球帽,整个人看上去桀骜英俊得不得了,恐怕是这个世界上最帅的高中生。安问跟着翘起唇角,给任延回:「到底是你遛狗还是狗遛你?」照片估计也是崔榕拍的,任延抱着lucky,与他贴着脸,下一秒,比格犬就酸着脸伸舌头舔他鼻子,任延表情一秒崩了。任延:“操,发错了。”想撤回,来不及了,安问点了保存。任延翻过身,冷不丁抽走他手机:“我帮你删掉。”安问头皮一紧,不顾一切便要来抢,但他也来不及了,因为任延已经点进了相册,看到了安问偷拍他的一张照片。那天被钱一番罚跑操的时候。“你拍我干什么?”两指将之放大,构图、光影、体态都捕捉得很好,他云淡风轻,长腿迈出好看的姿势。这要是出现在什么女高中生的手机里,便是暗恋他的铁证。安问把手机劈手夺了回来,「发给班主任作证的,才不是我要拍的。」任延:“哦。”哦屁啊。安问恼羞成怒,把被子一裹。“没有那只熊,会不会睡不着?”任延聊表关心。安问把床头的抱枕抱进怀里,表示不劳他多心。话给聊进死胡同了,任延只好再度检查了遍闹铃,将手机插上充电线。其实安问说错了,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同床共枕”,那时候三家人一起去香港迪斯尼,安问便吵着要跟任延睡一间屋子,理由是任延那间屋子有唐老鸭,而他只有米奇。那时候的安问只有四岁,用的婴儿沐浴露,闻着有股奶香。他睡觉乖个屁,不到半夜就整个人都挂到了任延身上,沉甸甸的压得他喘不过气。但安问现在确实睡相很乖了。

他呼吸绵长平稳,一个小时都没动弹过一下。

福利院的床太窄,他不知道是滚了几次身、摔了几次床,才学会乖乖地不要翻身。不知道睡到几点时,被一声“问问”而惊醒。他以为是妈妈叫他,却在下一秒猛地被强行拥入炙热的怀中任延死死紧紧地抱着他,一直反复叫他问问,声音里的焦灼无法排解,如同在梦中走入了什么死胡同。安问不停地推任延,试图叫醒他。但没用,任延只把他抱得越来越紧,脸贴着,长腿锁着,手掌抚着他的背,不住将他揉进自己怀里。“别跟他走,问问……别跟他走。”他在说什么?安问瞪着双眼,挣扎不开,发不出声,渐渐地放弃抵抗,默默地在任延的怀抱里松弛下来。任延哥哥是不是做噩梦了?但是这个噩梦为什么是跟他有关?别跟谁走?“可怕啊,现在人心怎么这么坏?”

“就是那个环卫站的老头儿吗?他把老杨家的孩子拐走了?”

“对啊!你说这谁能看出来呢?平时对谁都眯眯笑。”

“我们家晨晨还吃过他棒棒糖呢!我的天!我这心一下子就揪起来了!”

“别说啊,我们家卓望道跟任延不老在那块儿捉迷藏吗,就爱往他内油布下面藏!”

“呸!人贩子就该千刀万剐!”

“那老杨家的茹茹bb……”

“听说是被转到不知道外省山里去了,警察已经过去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回来……”这些声音像钉子,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锤一锤、一寸一寸地钉进任延的梦里、钉进任延年幼的血里、肉里。是吗,那个老头儿是人贩子,虽然每天都对小孩眯着眼睛笑,还会给大家分大白兔奶糖。他把自己的环卫小屋打扫得干净极了,里面没有霉味,也没有酸味,纸板箱都整整齐齐地捆着,用油布一罩防着雨。轮到任延当鬼,他总是直奔那里,掀开油布,便能看到昏暗的光线里,安问抱着膝盖蹲着,一双大眼睛圆圆的,脑袋也圆圆的,像猫一样藏得小心翼翼又探头探脑。任延总在那里一抓一个准。这个秘密基地是他带安问发现的,还有一个知道的就只有卓望道。他暑假去外婆家,安问跟他们玩,从四点钟藏到了天黑,都没有等来人。大人到处找他,他以为是更多人加入游戏了,更屏声静气。是有人给任五桥打电话,找到任延,才知道安问就在环卫站藏着。

“别跟他走的……问问,他是坏人……别去他那里……”任延的嗓音很哑,哑而艰涩,不住吞咽着,尾音发着抖。如果不是亲耳听到,安问根本想象不到,这样的声音、这样的语气会出现在任延这样的人身上。安问轻轻抬起手,拥抱住任延宽阔的肩膀,手掌贴上他的脊背。如果他的小熊在这里,他一定会跟它说,你知道吗,任延也想过我,找过我,想要继续保护我。·“卧槽!”安问被吓得抖了一下,瞬间睁开眼睛,看到任延英俊的脸在努力远离自己。见人醒了,任延更崩溃,“撒手!”他咬牙切齿,刚起床的嗓音很哑。安问这才发现自己还抱着他,被他一凶,条件反射地松了手。任延只花了一秒就完成了从起床到落地的全套动作:“你不是你睡相很好吗!”安问:“?”“不是说有枕头抱就会老老实实不会乱抱别的吗!”安问:“……”

你妈的,这人倒打一耙怎么这么厉害啊!“你怎么……”任延气急败坏:“以后不准跟别人睡一张床!尤其是卓望道!”卓望道打了个喷嚏,但仍然一早就在小群里兴高采烈地嘀嘀:「dd」

「咱十一啥安排?」

「@安问 小问号?@Andrew 小竹马?」

「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第十九章

卓望道刚开学就惦记着十一,可见不是一个真正向学的好学生,他平时的一心向学都是封建家长制强权下的伪装。安问一边倚着厨房门口打字,一边看着任延的背影。宽敞的厨房里并没有想象中的食物香味,冷锅冷灶对于任延来说陌生得如同高达仪表盘,他唯一会操作的机器只有冰箱和吐司机。他打开冰箱,取出吐司面包、纯牛奶和燕麦奶。唯一值得高兴的是……各种各样的燕麦谷物片管够。“十一你有安排吗?”任延在餐桌边坐下,在玻璃碗里倒入混合果干燕麦和燕麦奶,推到安问面前。安问摇摇头。“没想过?”见安问放下刚拿起的勺子比划,任延截住他:“不急,吃完饭再说。”真好意思用“吃饭”俩字呢,安问长这么大,即使是在福利院,也从未吃过如此冰冷透心凉的早餐。在他的概念里,早餐就该是热腾腾的,是豆浆、油条、稠稠的入口即化的粥、脆萝卜丁小菜,或者包子花卷糯米团。但安问不挑,把燕麦一勺一勺嘎嘣嘎嘣地啃完了,烤出奶香的吐司面包也吃得干净。任延看着他面前干干净净的餐具,忽然福至心灵,支着一边腮懒洋洋地看着他:“问问真棒,今天也给别的小朋友做了榜样。”安问被奶呛到,咳嗽个不停,脸颊染上粉红。“猜对了?你们福利院的老师是不是每天都这么夸你?”安问擦擦嘴,手指比划得慢吞吞的:“拜托,不浪费食物超酷的。”任延点点头,另类解题思路:“那看来二食堂确实很难吃。”卓望道被他俩集体赛博无视,在三人小群里上蹿下跳:「咋没人回我呢?都不想出去玩是吧。」任延大发慈悲理了他一下:「是不想跟你出去玩。」操。卓望道自闭了。吃完早饭,任延带安问下地下车库。机车涂装酷炫,安问一眼就看到了,手语结结巴巴:“你、你想骑这个带我?”这个一看就很危险!!!但是好酷,淦,再看一眼,也不是不行。安问鼓足了勇气,任延斜了他一眼,绕过机车:“想什么呢,驾驶证还没下来,想跟我一起进局子?”安问:“……你看上去也不是会遵守交通规则的人。”任延笑了一声:“拜托,”他玩世不恭地回眸,用刚才安问的话回复:“坚持等红灯是世界上最酷的事情。”跟着绕过去,安问才发现旁边还停了辆自行车。是山地车,但加了后座,可以载人。平心而论,这台BMW的纯黑碳纤维山地车,不仅酷,还很优雅,但这个额外加上的后座破坏了它的气质和专业性。“任五桥的。”安问抬了抬眼神。任延“啧”了一声,觉得说出口有点羞耻:“他俩约会喜欢骑单车,任五桥载我妈。”安问:“……”

任叔叔,可真是人不可冒险无法猜透呢……任延蹲下身开了锁:“走吧,今天我载你。”安问把打车软件展示给他,上面显示已经有师傅接单,离这儿还剩一公里。任延接过手机,点击取消,面不改色大言不惭:“昨晚上和今天早上都没打球,载你就当锻炼了。”安问不高兴地抗议:“我又不重。”任延手指在他额头上轻点一下:“载了才知道。”安问还没骑自行车上过学呢。他的小学和初中就在福利院所在的乡里,步行就可以走到,但高中很远。他不是正式入学,不能寄宿,福利院也没有额外的钱给他租房子,所以每天凌晨天蒙蒙亮时,乡里去镇上卖菜的伯伯就用三轮摩托顺路载他。安问有时候跟芹菜一起去上学,有时候又跟白萝卜西红柿一起去上学,最痛苦的是和香菜一起,即使画了三八线,但香菜的气味还是会侵犯他的领地。早市多早啊,伯伯到镇子上时,宿舍的起床铃都还没打响呢,安问也不能进教室,便趴在走廊的栏杆上默默背诵古文古诗词。·省实外头又堵。

堵是这个时间点的常态,谁让老街没拓宽,走读的学生又多呢?

卓望道走在林荫道上,一边走一边啃糯米鸡。车轮划过红色橡胶道时静谧无声,卓望道只觉得身边一阵风掠过,风里面的香水味略有些熟悉,还没寻思过来,头顶便被顺手怼了一把。“操,谁他妈任延?!”卓望道目瞪口呆地看着任延骑着山地车扬长而去,糯米鸡都他妈掉了。

刚刚为非作歹的手已经重新扶稳了把手不这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他身后他妈的为什么会载着人?!谁啊!卓望道要吃醋了!这个狗逼,开学第一天让他载几步,跟特么死了一样不愿意,现在哈哈!他在这边气到面孔扭曲风中凌乱,任延身后的人却坐得安稳,两脚乖乖地搭在轮毂上,两手在前扶着坐垫,像条懵懵懂懂的小狗。晨曦的斑驳光影中,一串清脆的铃铛声响起,小狗扭过头来,额发被风吹乱,对卓望道眨眼扬唇笑,挥了挥手,算是早安。卓望道哽住。怎么能是安问。他现在的心情,就好像是老夫老妻惨遭背叛,原本沾沾自喜以为老公心里只有自己,对外面的狐狸精不屑一顾,还故作大度让老公不要对狐狸精凶巴巴,谁知道……老公已经跟狐狸精搞在一起了!卓望道悲惨地蹲下捡起摔得稀烂的糯米鸡,继而丢进垃圾桶里,好像丢掉他稀碎的心。等待任延锁车的功夫,安问在朋友圈里刷到卓望道的动态。不考上清北不改名 分享音乐 【许茹芸 独角戏】,配文:明明是三个人的电影,我却始终没有姓名。任延瞥了一眼,揽过安问的肩轻推他向前,声音里轻笑:“别理奇怪的人。”路上碰到A班的学生,任延叫住他,让他把麦满分咖啡套餐放到卓望道桌子上。A班的应了,对于任延给卓望道顺带捎早餐一事见怪不怪。安问看了眼手表,离早自习打铃还有足足十分钟。天呐,前几天这个时候他还在路上因为堵车而狂奔!任延仿佛猜得透他在想什么,悠悠地说:“所以你爸爸让你住到我这里来,是有道理的。”安问心里踌躇,没有立即回答。任延睨他一眼,“如果任延是任延,你应该第一天就答应了吧。”

虽然还是两手插在裤兜里的倜傥姿态,语气也一如既往的淡定淡漠,但话却听着很微妙。“你生气?”安问小小地比着手语,有些拿不准任延的态度。任延短促地笑了一声:“不生气,生气什么?”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任延回过头去,看到高三的秦穆扬勾着他肩:“今天这么早啊。”“你这个高三的倒是够晚。”“高考倒计时都还没开始,不慌。”秦穆扬说着,目光一转,向安问这边瞥来,勾唇笑了:“你发小?”“嗯,安问。”任延简短地介绍:“秦穆扬,校篮球队的。”安问半抬了下手,算是打过招呼,任延解释:“不爱说话,你别招惹他。”秦穆扬一连串啧了好几声,从任延身上松开手,转而搭住安问的肩膀:“你有任延这样的发小,这学校里应该没人敢招惹你。”男生间勾肩搭背再正常不过,何况秦穆扬还是篮球队里浪惯了的,但任延却拍掉了他的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他社恐。”秦穆扬没甩脸子,目光流露出玩味,“护食啊?”继而懒懒地摆了下手:“回见,小发小。”安问一下子不知道“护食”该怎么表达了,只能从备忘录里问:「护食是什么意思?」任延:“狗吃东西不让别人碰,会咬人。”安问恍然大悟,收了手机:“所以你是狗?”任延睨他一眼:“那谁是狗粮?”安问:“……”

不跟他聊天了。省实的高二一周有两节活动课,最后一节便是在周五下午。因为是开学第一周,所以这节活动课便用来做了社团纳新。跟一些严校不同,省实的教学活动没那么死板,不仅体育课有篮球、排球、网球、健美操、羽毛球等正儿八经的课类,还有丰富的课外社团,比如舞蹈社、朗诵社、手作社、科学社、辩论队、话剧社、合唱团、校刊编辑部等。每一年的十二月份,正是宁市天气最舒服的时候,省实会举办三天的校园活动节,以学校里的那条蜿蜒溪流“曲水”为名,命名为“曲水节”。在这三天里,各个社团都会进行一次汇报性的表演,另外还会放映电影、举办一些娱乐性质的比赛等等。这是省实的老传统,在卷生卷死的今天,校领导层也考虑过将之取缔,毕竟十一月份还有运动会,这样接连停课,实在是太奢侈了。取缔的消息传来,不少校友远程谏言,希望学校慎重考虑。这里面大部分都已为人父母,有的甚至已经到了白发苍苍耄耋之年,也不乏在文化界、教育界有一定地位的学者名流,他们在公开信里写:一想起我的母校,省实验中学的曲水节,我就觉得回到了青春。我有一把钥匙放在了曲水节,即使已经八十岁,也能在这里打开我装着记忆的铁皮盒。在如此的声浪下,省实在校内和家长会内举办了公投,以91%赞同的比例保留下了曲水节。因为下午要纳新,加上又是周五,因此才到了中午就开始人心涣散,校园里到处都是散漫的氛围,连曲水里的锦鲤尾巴都不卷了。「问问,你想参加什么?」午休,严师雨跟安问传小纸条。安问回了个「不知道」。严师雨干脆靠近他身边,胳膊肘几乎擦到了。她用气声说着悄悄话,为安问科普:“我高一参加的是话剧社,但一直演配角,汇报表演就上去了三秒钟,舞蹈社挺有意思的,不过我想学女团舞,他们一般都练双人交谊舞,辩论队、朗诵社、合唱团你就算了,你文笔好吗?校刊也很有意思的,我们不是很多明星校友吗,你进了校刊就有机会见到他们了。”叮叮,藏在桌肚深处的手机震动。严师雨拿起一看,差点昏过去任延!任延给她发微信!打开。任延:「嘘。」严师雨脸色瞬间爆红。嘘是什么意思啊,是不是太暧昧了!他竟然没有直接说闭嘴哎!“嘘”总感觉很温柔呢!安问疑惑地蹙了下眉,不知道严师雨为什么忽然如此脸和耳朵都通红,严师雨不矫情,埋头凑过去请安问看,咬着唇,一个劲地冲安问眨眼睛。安问:“?”严师雨一笔一画:「他是不是对我有意思?」安问:“……”任延本意是想让严师雨闭嘴放安问去午休,但又不好太不给小女孩面子,只能采用语气最模糊的一个拟声词来表达不满。只是刚趴下安静了几秒,椅子腿便被轻轻踹了一下。任延以为是严师雨,眉头微蹙凶狠烦躁,安问又轻轻踹了他一脚,抬了抬眼神,不太高兴地瞪着他。见是他,任延的眉心一秒钟放平了,还没明白过来,安问冲他:“嘘。”任延无语,有火不发,反而无声地失笑哼了一声,勾着唇复又趴睡了回去,原本罩着后脑的手对他比了个中指。他冲别人比中指是挑衅,冲安问……冲安问……严师雨看傻了这一来一回的怎么这么像调情啊?「sos!」

吃瓜闺蜜小分队的小群又开始嘀嘀。

「姐妹们!我知道报什么社团了!」

「啊?你不是要去应聘校拉拉队吗?」

「拉给屁拉」妙龄少女空口爆粗,「我决定了!安问去哪里!我就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