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武去弄堂理发店,修个面,剪好头发,才晃悠悠回家,一开门看到立个黑影,一吓说,啥人。潘家妈说,是我。逸武笑说,姆妈不困觉,在这装门神。潘家妈说,到我房间来。逸武说,有啥事体明天讲,可以吧。潘家妈说,不可以。逸武没办法,只好后脚跟进卧室,潘家妈说,关上门。逸武关好,转过身笑说,啥事体,嘎严肃。忽然笑不出了。

潘家妈端摆出丈夫遗照,厉声说,跪下。逸武扑通一声,跪倒地板上。

第73章 教训

潘家妈说,晓得为啥请阿爸出来。逸武说,晓得。潘家妈说,讲出来。逸武老老实实说,阿琳请美琪姐帮忙,闯了大祸,让阿哥受到牵连,经济蒙受损失。潘家妈说,跟我白相文字游戏,是吧。老大加上玉宝的积蓄,全部搭进去,还欠一屁股债。

逸武说,阿琳没文化,目光短浅,想不到后果的严重性。潘家妈说,阿琳想不到,逸武难道也没脑子。逸武还要辩解,潘家妈打断说,不要讲不知情,阿琳侪承认了。逸武说,刚开始,这死女人,也瞒牢我,待我晓得,事体已经办好了。让我哪能办。

潘家妈说,嘴巴是做啥的,可以讲呀,不敢告诉老大,也该讲把我听。逸武说,我怕姆妈担心。潘家妈说,纸总归包不住火,我现在不止担心,我快要气死了。逸武没响。潘家妈说,晓得那这种行为是啥吧,东郭先生和狼,农夫与蛇。得了老大好处、还反咬一口。逸武不吭声。

潘家妈说,阿琳,没文化,素质一点也没,讲出的话像刀子,刀刀刺人心,还发狠,要和玉宝拼命,跟泼妇有啥区别,也就是玉宝不计较,换个人试试看。逸武吃惊说,为啥。潘家妈说,讲起来,我这做婆婆的,不应该在背后告新妇状,也是没素质表现,但我实在气煞了。逸武说,尽管讲。

潘家妈叙了一遍,手抚过床沿,拈起某物说,看看这是啥,逸武接过说,啥人剪下来的手指壳。潘家妈光火说,我们认认真真谈正经事体,阿琳在旁边,咯吱咯吱剪手指壳,剪得来,起火星子,到处乱崩。太没礼貌了。逸武说,是阿琳不对,我等些回房去骂伊。潘家妈说,我好歹是长辈,起码的尊重要有吧。难道在江西、自己爷娘面前,阿琳也这副腔调。逸武说,也是的,阿琳一家门,这方面不拘小节。潘家妈说,瞎讲,六妹就蛮好。逸武说,一龙还生九子呢。

潘家妈气得讲不出话,忽然哭起来说,逸武啊,为啥不听老大的话,和逸文一样,一门心思念书,然后考大学,回城,有了好工作,还怕寻不到好女人。为啥一点定力也没,明明可以有更加光明的人生啊。

逸武也哭了说,姆妈哪里懂,我在江西插队落户的苦,天天劳动挣工分,起早贪黑,满手血泡,肚皮吃不饱,住棚房,还要受气。这也算数,最主要的,没有希望,侪讲从此扎根农村,再也回不了上海。一起的插兄插妹,一个个谈恋爱结婚,我是彻底绝望了,阿琳又主动对我好,我就想我逸武,大概就是这个命吧。

潘家妈看着逸武,又气又觉可怜说,老大为还债,去香港十几年。逸武说,香港和江西好比啊。潘家说,那逸文,不是坚持下来了。逸文可以,逸武为啥不可以。逸武说,兄弟几个,我小辰光就晓得,我最不讨阿爸和姆妈欢喜,认为我没出息。潘家妈说,啥。逸武说,阿爸最欢喜两位阿哥,老骂我,姆妈最欢喜四弟,就我,没人疼没人爱。潘家妈说,讲这种话有意思吧,还和逸青比,逸青眼睛坏了,我总归要多关心。阿爸骂逸武,为啥要骂,打是亲骂是爱,是恨铁不成钢。过脑子想想,自那全家回来后,桩桩件件,我不是偏向那,讲话要摸良心讲。逸武不搭腔。

潘家妈说,我也讲得疲乏。逸武回房,和阿琳商量一下,生活费哪能出,三十块,肯定不够的。还有,老大一家的祸,是那闯的,有多少拿多少出来,不好在旁边袖手旁观。逸武抹着眼泪,起身走了。潘家妈抱着遗照,又哭了会,这才用丝绒布、仔细包好,依旧摆进樟木箱里。

玉宝抱着月亮,去敲吴妈的门,吴妈睡眼朦胧说,啥人呀。玉宝说,是我。吴妈开门说,有事体。玉宝说,星星发高烧,我和逸年抱了往医院,要麻烦吴妈照看月亮。吴妈忙接过说,我来,那快点去,不要耽误了。

玉宝走出门,潘逸年抱着星星,裹紧小被子,等在楼道口,没多讲话,匆匆下楼,出了灶披间,一股凉意,往人面扑袭。走到马路边,等出租车。郊区农民驾驶三轮车,鱼贯而行,一车车海鲜,要趁菜市场开秤前,送到副食品公司,跑的风驰电掣,水滴滴嗒嗒下来,空气里淡淡腥臭味道。

玉宝说,几点钟了。潘逸年说,差不多四点钟。一辆出租车停靠面前,司机摇下车窗说,去哪里。潘逸年说,瑞金医院。司机说,上来吧。玉宝拉门,两个人坐进去。司机发动车子说,林玉宝是吧。玉宝微怔说,认得我呀。司机笑说,我是阿达,老早也是清华中学的,我们是校友。玉宝迟疑说,哦,是吧。其实没印象。司机说,小囝生毛病了。玉宝说,是呀。司机说,我开的快点,秋冬换季,生毛病的人霞气多,夜里我往瑞金医院,送三趟客人了。玉宝没响,看到一辆辆海鲜车被超越,甩到后面去了。

到医院后,检查出来是肺炎,安排输液。潘逸年认得的庄医生,恰值夜班,也过来打招呼。潘逸年说,要住院吧。庄医生压低声说,我看不严重,输好液就回去,按医嘱吃药就好,最近医院不太平,少来来。潘逸年说,为啥不太平。庄医生说,住进一些得甲肝的病人,这病毒有传染性。潘逸年说,为啥会得甲肝。庄医生说,吃毛蚶吃的。潘逸年说,这有啥关系。庄医生说,江苏养殖场的毛蚶,用运大粪的船运到上海来,被污染了,再送进菜市场,到市民桌上。玉宝一吓说,要命,吴妈前两天刚买过吃。庄医生说,也不要太担心,本土打捞的毛蚶、没问题的,甲肝潜伏期四周左右,感觉有啥不对,就赶紧来医院。一个护士说,庄医生,有病人。庄医生告辞。

星星瘪着嘴,哼唧要人抱,玉宝心疼地抱进怀里,潘逸年说,我来吧。玉宝说,不用,我可以。潘逸年坐在旁边,盯了会,慢慢眯起眼睛,片刻后,玉宝只觉肩膀一沉,侧脸看,原来是潘逸年的头靠过来,睡着了,除护士台亮着日光灯,别个地方光线昏暗,玉宝心底泛起柔情,悄悄在潘逸年额头,落下一吻。

第74章 分开

玉宝抱着星星走进灶披间,吴妈忙来迎,姚大嫂在烧泡饭,关心说,听讲星星半夜发烧,医生哪能讲。玉宝说,讲是肺炎。庄阿姨一吓说,肺炎,蛮严重嘛,没住医院。玉宝说,医院有甲肝病人,怕传染,输好液就让回来了,按医嘱吃药就可以。庄阿姨说,还好,说明不严重。吴妈接过星星说,作孽,我担心的一夜未困。星星呼呼大睡。

娟娟背着书包下楼梯,过来说,大妈妈,星星好了嘛。玉宝微笑说,马上好了。吴妈说,饭盒在案板上。娟娟去拿,打开盒头说,为啥只有咸菜粉皮。没人响,朝吴妈生气说,阿奶,香肠呢。吴妈说,没哩。娟娟说,没了为啥不买,我没菜吃。吴妈说,咸菜粉皮不是菜啊。人家小囡,浇一勺酱油,就好吃一盒饭,侬是啥千金大小姐,一定要吃香肠。娟娟气哭了。姚大嫂说,我有咸蛋。用刀一切两半,摆进饭盒里说,上学要迟到了。娟娟哭啼啼走了。

玉宝看到余琳的身影,在楼梯间一闪而过,不晓站了多久。

玉宝和吴妈上楼,玉宝轻声说,大人再闹矛盾,和小囡无关。吴妈说,我一口气憋着,还非往我枪口撞,昨夜那吵相骂,我听的明明白白,中山狼,得志便猖狂。李阿叔恰经过说,吴妈结棍,还晓得红楼梦。吴妈说,无线电不是白听的。玉宝笑了笑。

进入房间,潘家妈,逸文逸武逸青在吃早饭,一番关切后,吴妈抱星星走开,玉宝汰净手,坐到桌前,吃烂糊面。潘家妈说,老大呢。玉宝说,从医院回来,到复兴坊门口,碰到张维民,一道走了。潘家妈说,没关系,有玉宝就可以,难得大家聚齐,我有话讲。没人响。

潘家妈说,老大的情况,侪有数吧。玉宝说,让阿琳也过来。逸文笑说,把这位重要人物忘记了。逸武起身去叫,余琳抱着壮壮,一道过来坐下,面上没啥表情。

潘家妈继续说,从前家里生活开销,老大占大头,逸文逸武占小头,现在老大经济困难,还欠了债,特别是这种时刻,一家兄弟更要拧成一股绳,互相帮助,共度难关,我的想法,老大生活费不用出了,我退休金拿出来,逸青刚工作,工资低,又经常出差,也不用出。逸文同样的,不大沾家,生活费原来多少,还交多少。逸武呢,给人家盖房子,挣的还可以,昨夜我们谈过话了,逸武来表个态。

逸武咳两下说,阿嫂。玉宝说,嗯。逸武说,我和阿琳,先给阿哥阿嫂道歉,因为我们的糊涂无知,目光短浅,给那闯下大祸,造成现在无法挽回的局面,我们也交关后悔。玉宝没响。逸文说,思想觉悟提高了,会得反省了,有进步。

逸武说,关于生活费嘛。看向潘家妈,潘家妈说,看我做啥,生活费哪能出。逸武叹口气说,实话讲吧,我是跟姆妈讲过,帮人家盖房子,收入还可以。其实打肿脸充胖子。我没户口,只能算临时工,遭人嫌鄙不讲,干最苦的活,拿最少的工钿。而且吧,这种活计,干一处算一处,有上顿没下顿,全凭老天爷赏饭吃。现在又有了壮壮,两个小囡要吃要喝要用,要交学杂费。阿琳也没收入,全指望我这点微薄工钿,要是再有个病痛,不敢想,不敢想。

潘家妈生起不祥预感,打断说,现在不是叹苦经辰光,讲重点。逸武说,不是叹苦经,是摆事实。阿嫂,不是我和阿琳,不想拿出钞票替阿哥还债,是人穷志短、没钞票。玉宝平静说,主要生活费哪能讲。

逸武说,我和阿琳商量了,我们最终决定,要和大家分开过。玉宝说,啥意思。逸武说,虽然住在一道,但吃穿用度,我们自己来。潘家妈深受打击,生气说,我还没死呢,就想着分家。逸青说,三哥不要太过份。逸武说,侬勿要废话。玉宝没响。

潘家妈说,是啥人主意,逸武,还是阿琳。余琳说,分家要分财产,我们又没要分财产,只是分开单独过呀。为啥想要这样,因为我们交生活费了,娟娟带中饭,想要一根香肠,吴妈也不肯。玉宝说,误会了,每个早上,吴妈侪替娟娟准备香肠,恰好今天吃光。余琳说,讲的话,难听的要命,要把人气死。玉宝说,吴妈刀子嘴豆腐心,口蜜腹剑才可怕。余琳说,不止这一件,我一直强忍不计较,但欺人不要太甚。

潘家妈说,我只听逸武讲,最后问一遍,一定要分开过,是吧。逸武沉默不语,潘家妈老泪纵横。逸武忽然烦躁说,算啦,我是看姆妈面子上,不分就不分吧。但是,我没多的生活费交出来,只能维持现状。

逸文戴上眼镜,慢慢说,今天阿哥不在,我想做一回主,姆妈同意吧。潘家妈茫然点头。逸文说,阿嫂呢。玉宝说,我没意见。逸文说,我们兄弟四个,长大成人,阿哥和逸武也已成家,想要过自己小日子,我觉得无可厚非,毕竟现在不是旧社会,封建大家族制度、也早消亡了。只要亲情在,对姆妈不忘尽孝,哪怕搬出去也可以。逸武阿琳、要带娟娟壮壮单独过,和我们财务分开,没问题,我们同意了。逸武说,不用问问大阿哥。玉宝说,不用,我可以作主。

逸文说,既然分开过,就要分的清清爽爽,小到水电煤、油盐酱醋茶,谁也不要占谁的便宜。逸武怔怔说,有必要分的嘎清爽嘛。逸文说,太有必要了。哪有不想付出,还要占人家便宜的道理。我会列个详细清单出来,一样样算,再签名画押。玉宝说,要辛苦逸文了。逸文笑说,辛苦啥,我工作就做这个,本来就是我的强项。余琳讪讪说,虽然分开过,但还是一家人。没人搭腔。

吴妈房里,传出月亮哭声,潘家妈拉开椅子走了。余琳抱着壮壮,和逸武起身回房,逸文在背后说,蛮好,吴妈也解放了。吴妈出来冲奶瓶,奇怪说,我解放啥。逸青说,等我吃好饭,讲把吴妈听。

玉宝说,吴妈,还有逸文逸青,买菜或在外头吃饭,毛蚶记得不要吃。逸青说,为啥。玉宝说,医生讲的,因为毛蚶不卫生,使得有些病人得了甲肝,这甲肝还有传染性。吴妈说,我也不大买。前两天买些,是为了毛蚶壳,用来刷马桶,省力气,又干净。逸文说,我做清单去了,和我斗,没啥好果子吃。玉宝笑。

第75章 剖心

壮壮攥着拨浪鼓,咕咚咕咚。余琳说,没想到竟然同意了。逸武说,本来姆妈不肯,侪怪二阿哥,在里厢上窜下跳,不要太起劲。

余琳说,也好,大哥欠的债,是天文数字,让我还,我这辈子也还不清。姆妈退休金少,身体弱,要看病吃药,等于一大家的生活,几乎压到我们身上,看不到尽头。现在分开了,反倒一身轻松。逸武说,哪能讲呢,我们是轻松了,但是不道义,我心底霞气难过。

余琳说,我随便你,你要后悔,现在找姆妈还来得及。但是,想想要出的生活费,光吴妈,每月二十五块,硬打硬要付。逸武说,要么辞退掉。余琳说,大嫂肯定不肯。星星月亮谁来带,谁来烧饭做家务,姆妈指望不上。逸武说,你一个也是带,三个也是带,就帮帮忙。余琳生气说,讲的轻松。我们出生活费养全家,我还要带三个小孩,烧十一个人的饭,做不完的家务,我疯了才会答应。逸武烦躁说,随便吧。俯首亲壮壮两口,提起行李袋说,我走了。余琳慌张说,怎么说走就走。逸武说,我不要挣钞票啊。

逸武走出房间,想想,叩潘家妈的门说,姆妈,姆妈。过了会儿,才听潘家妈说,做啥。逸武走进去,潘家妈眼睛红红,抱着月亮,月亮抱着橡胶大公鸡,掐鸡冠子。

逸武走近说,姆妈。潘家妈说,不要叫我,我不是侬姆妈。逸武陪笑说,侬不是我姆妈,那啥人是。潘家妈冷冷说,阿琳是侬姆妈,讲啥听啥,像只狗。逸武叹口气说,姆妈要这样讲,觉得开心,我也认了。潘家妈愤愤说,没出息的样子。逸武掏出十块钱说,我要去南汇,马上就走。这点铜钿,给姆妈零花。潘家妈说,我不要,我嫌辣手。逸武说,姆妈不要伤我的心。潘家妈冷笑说,我的心,在饭桌上,被逸武伤的透透。逸武说,我心底的无奈,又有啥人知晓呢。把钞票摆樟木箱上,潘家妈说,我不会要的,留下来,我也还给阿琳。逸武说,我走了,阿琳一个人,带娟娟和壮壮,还是需要姆妈关心。姆妈对我和阿琳再有意见,但娟娟和壮壮,是姆妈的亲孙子,这是改变不了的。潘家妈说,滚蛋。

玉宝来到华亭路,竟意外碰到乔秋生。秋生拉帘子换衣裳,玉宝低声说,这人哪能来啦。赵晓苹说,讲要接待外宾,需要一套上档次的西装,南京路时装公司没寻到合适的,所以来此地块看看。凑近玉宝耳朵说,老早有老婆打理,现在没办法了,蛮惨过的。

玉宝说,还讲啥了。赵晓苹说,我提起三个摊位的事体,工商局迟迟没回音。乔主任讲帮我问问看。玉宝皱眉说,为啥又寻秋生帮忙,我不是讲过,不要再和秋生扯上关系。赵晓苹倒苦水说,我也没办法呀,晓得这铺面多紧张,没关系,根本办不下来。玉宝说,寻秋生也没用,人走茶凉。赵晓苹说,话是这样讲,但总归还有些影响力吧,死马当活马医。玉宝沉脸没响。赵晓苹说,最后一趟,就算不成,我也死心了。

秋生撩帘子出来,在穿衣镜面前照。赵晓苹笑说,乔主任可满意。秋生说,玉宝,觉着可以吧。玉宝没响,解开蛇皮口袋,翻找片刻后,拿出一套宝蓝色西装,一件的确良白衬衫,递给秋生说,试试这套。秋生迟疑说,这颜色。玉宝说,不欢喜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