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听楼上咚的巨响,吴妈说,又开始吵相骂,热闹哩。潘家妈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玉宝说,刘阿婆女儿叫啥。潘家妈说,刘洁,这趟回来,有些认不出了,印象里,文文静静,讲话细声细气,进出欢喜拿本语录。吴妈笑说,老早底,欢喜逸文,楼道里撞见逸文,还害羞,面孔血血红。潘家妈微怔说,真的假的,我一点不晓得。吴妈说,我观察的。潘家妈说,逸文呢,啥反应。吴妈说,看不出。潘家妈说,吴妈老江湖了,哪能看不出。吴妈笑说,是呀,这一家门四兄弟,就属逸文藏的深。潘家妈想半天说,刘洁也蛮好,知根知底,可惜,如今变成这副样子,可惜。
潘逸年过了凌晨,才回来,酒吃的比较多,人带醉意,小房间脚盆里,还有冷水,拎起热水瓶加了些,半凉不热,凑合汰过,反倒头脑清醒了。走进卧室,玉宝还在等,潘逸年皱眉说,不是讲不要等我。玉宝没响。
潘逸年上床来,玉宝从枕头底,掏出一张存折,递过去。潘逸年接了说,做啥。翻开看。玉宝说,这是逸年赚的钞票,除去给姆妈日常开销,工资奖金侪在里面。玉宝又从枕头底,掏出一张存折,递过去说,这张是我的、做生意赚的钞票,也给逸年拿去用。潘逸年翻开看,喉咙哽住,讲不出话来。
玉宝说,我文化不高,思想有局限,眼光也不长远。但我晓得,逸年有抱负、有能耐,有斗志,一时龙游浅水,虎落平阳,但只要抓住机会,必定龙飞九天,虎啸群山。我不挡道,尽微薄之力,助逸年一程。潘逸年眼眶发热,一把将玉宝紧抱进怀里。
潘逸年说,啥人讲玉宝文化不高,玉宝有大智慧,一句话,就能让我鼓足勇气,浑身充满力量,让我重拾信心,迎接挑战。玉宝笑了说,怪会哄我开心。潘逸年俯首吻住嘴唇,推拥着倒进被子里,玉宝刚新加一层褥子,又厚又软,衣服解掉,赤着背脊,仍觉暖烘烘冒汗,撇过头说,我要无法呼吸了。潘逸年偏要扳正面孔,用力的亲吻,伸进嘴里,缠绵不放。玉宝视线有些朦胧,看到宽阔的肩膀,被昏黄灯光,镀上金色。
终于松开,潘逸年哑声说,我真是大受震撼。玉宝说,啥。潘逸年说,玉宝的存款、竟比我还多。玉宝微怔,忍不住大笑,潘逸年捂嘴说,轻点,吵醒小囡就没劲了。
玉宝仍觉好笑,朝掌心咬一口,潘逸年手掌顺脖颈朝下说,属狗是吧。玉宝喃喃说,逸年,我现在,一朝回到解放前了。潘逸年说,我知道。玉宝忽然想哭说,勿要骗我,敢骗我,我要侬好看。潘逸年想笑,却笑不出来,低哄说,乖宝,我发誓,会加倍补偿玉宝的。玉宝说,哪能补偿。潘逸年说,慢慢较来,从现在开始。
玉宝感觉膝盖,顶在逸年的掌心,被轻易掰开,感觉手指攥不住逸年脑后发脚,实在太往下了,害怕的发抖说,可以了,快上来。男人不理会,玉宝也晓得,逸年是最有主张的,一但觉得不够,不尽兴,决不会止,非得满足心意才可。玉宝手指触到肩膀,狠狠地挠,越是恐惧,越挠的厉害,能感觉甲尖划破皮肤,渗出血珠子,能听到逸年痛的吸气,以为会停,却是大错特错。
潘逸年早晨醒来时,感觉肩膀火辣辣疼,又有丝清凉,原来是玉宝坐在边上,为其涂薄荷膏。潘逸年盯着看,玉宝说,看啥。潘逸年说,开心吧。玉宝红着脸笑。潘逸年说,我今天约了朋友去混堂,叫我哪能讲。玉宝说,就讲自己挠的。潘逸年说,侪是老江湖、风月能手,会得相信吧。玉宝说,改天再约。潘逸年说,推脱不掉,谈生意。玉宝说,谈生意,去混堂谈。潘逸年说,这样才显得亲近。玉宝发慌说,哪能办,羞煞人。潘逸年穿衣,笑说,蛮好,只会羡慕不来。玉宝抬手要打,潘逸年一把握住,看看说,指甲剪过了,这叫啥,消灭证据。玉宝噗嗤笑了。小床里,星星月亮坐着,摇起拨浪鼓,咕咚咕咚响。
第71章 众相
这天夜里,潘逸年、逸文、逸武和逸青,懒得跑远路往小酒馆,出复兴坊,走十分钟左右,来到一爿食品店。门口摆两张桌子,桌面搁盏玻璃罩汽油灯。
营业员穿白大褂,坐在柜台后结绒线衫,听到有人来,手也不停,抬头说,买啥。逸青说,酒有吧。营业员朝左侧呶呶嘴说,自己看。靠墙摆了一甏甏散装酒,每甏贴张白纸,纸上用钢笔、歪歪扭扭写着,五茄皮,花雕,啤酒,汾酒,大曲,光线太暗,往里看不清了。
逸青说,阿哥,吃啥酒。潘逸年说,我吃五茄皮。逸文吃花雕,逸武要汾酒,营业员起身说,酒要烫吧。逸青说,当然。营业员说,要几斤。逸青说,先来三斤,不够再讲。营业员说,小菜要吧。逸青说,小菜有啥。煤球炉上顿着钢盅锅,热烘烘冒烟气,营业员揭开盖子,有茶叶蛋、五香豆腐干。逸青说,哪能卖。营业员说,茶叶蛋一角洋钱,豆腐干一角洋钱三块。
潘家兄弟围桌坐定,剥茶叶蛋,豆腐干蘸辣火酱,吃酒。逸文先说,阿哥叫我们出来,有啥事体。潘逸年开门见山说,我生意受到重创,所有积蓄赔光,还不够。逸文逸青怔住,逸武说,真的假的,阿哥不要开玩笑。潘逸年说,这好开玩笑。
逸文说,啥辰光开始的,阿哥为啥从没提起。潘逸年说,南京路酒店项目,刚打好桩基,被上面紧急叫停。逸文说,为啥。潘逸年说,讲发放的土地使用证,手续违规,要停工重审。逸文说,那就赶紧准备材料上交。潘逸年摇头说,要这样,倒便当了。逸文秒懂,皱眉说,阿哥得罪啥人了。
潘逸年吃口酒,冷笑说,这要问逸武。逸武说,啥,关我啥事体。逸文不解说,阿哥没搞错,那两个不是一个圈子。逸武说,我晓得了,我和阿琳娟娟回来后,阿哥看我们,百般不顺眼。潘逸年说,心虚啥,讲这种话。逸武扯嗓说,现在阿哥生意失败,倒怪罪到我头上,天大笑话,我就是现代版窦娥,马上要飞雪了。逸青说,小点声,好声讲。
潘逸年一拍桌子,喝斥说,我还没讲,就一跳八丈高,碰到赤佬了,敢跟我翻毛枪。逸青说,轻点呀,轻点。逸文说,阿哥不要动怒,到底为啥,讲讲清爽。
营业员拎铜吊过来,给暖锅加水,斜眼睛横扫几位,没人响。待走后,潘逸年冷笑说,我本来想,在自家兄弟面前,给老三留点面子,好坏我自己吃尽,现在看来,没这必要。娟娟能进卢湾一小,哪能来的。逸武喉咙一噎,逸青说,哪能来的。
逸文全明白了,眉眼直跳说,娟娟能进卢湾一小,是弟妹找美琪帮的忙。逸武心虚说,这事体我也不晓得,到后来,阿琳才讲给我听,我骂也骂了,还哪能,离婚不成。潘逸年说,为啥要瞒牢我们大家。逸武说,我晓得辰光,已经木已成舟,讲不讲,也没用场了。逸文说,江边样子,戆驴一只,早点讲,阿哥心底总归有点数吧。逸武说,国家干部,嘴巴不二不三,像啥样子。逸文说,长本事了是吧,再老卵,请侬吃生活。逸武说,骂我做啥,这和阿哥生意失败,有啥关系,怪到我头上,太牵强附会。逸文说,戆驴晓得,美琪丈夫是啥人。逸武说,是啥人。逸文说,魏先生,魏徴。逸青一吓说,难道是。逸武还搞不清状况,逸青凑近耳边嘀咕,逸武吓的酒醒一半。
玉宝敲余琳的门说,到姆妈房里来一趟,有事体要讲。余琳普通话说,时间长吧。玉宝说,应该不长。余琳说,我马上来。玉宝走进卧室,潘家妈说,阿琳呢。玉宝说,再等等。五分钟后,余琳也来了。
潘家妈说,壮壮啥人在管。余琳说,娟娟。什么事情。潘家妈抚摸胸口说,玉宝来讲。玉宝说,逸年在建的酒店被叫停,损失巨大,我们全部积蓄搭进去。余琳看看玉宝,再看看潘家妈说,真的呀。潘家妈闷气说,这种事体,好讲假话啊。
余琳叹气说,我一直跟逸武说,不要眼红大哥大嫂赚钱多,其实担的风险也大,还是要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走,想一口吞个胖子,容易被噎死。潘家妈不高兴说,这讲的啥丧气话。余琳说,我没知识,不会讲漂亮话,但道理没错吧。
玉宝说,从前到现在,家里开销,大部份是逸年和我在支撑,我们手头宽裕,多出就多出点,无所谓的,但现在形势不同了。找阿琳来,主要是商量家里开销,重新哪能分配。余琳不吭声,掏出指甲剪说,平时带壮壮,也没空剪指甲。
潘家妈说,我讲我的想法,供那参考。逸青刚工作,工资低,吃吃穿穿用用,所剩无几,又经常出差,不大回来,就免交吧,等以后工资多了再交。逸文呢,同样的忙,生活费就不变吧,毕竟结婚也需要存点钞票。老大一家危难关头,不用出了。我晓得逸武帮人家盖房子,挣的还可以,阿琳多交点出来,加上我的养老金,平常节约些,应该可以生活。老大经济好转了,再出。
余琳说,这是姆妈的想法。潘家妈微怔说,是我的,老大这些年,为这个家、为弟弟们,奉献了全部,现在有难,帮衬是应该的。玉宝没响。余琳左手指甲剪好,换右手说,我也有想法,就怕姆妈不爱听,要生气。潘家妈说,讲吧,我不生气。
余琳说,姆妈讲,大哥这些年,为这个家,为弟弟们,奉献了全部,这是大哥心甘情愿,自己愿意的,姆妈和弟弟们没强迫吧。潘家妈说,没。余琳说,同样的,也不能强迫姆妈和弟弟们,一定和大哥一样,奉献出全部。毕竟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想法和处境,我讲的没错吧。潘家妈不搭腔,玉宝听着。
余琳说,我们回来满打满算,不过一年。前面家里开销,就算全部是大哥大嫂出,我们可没沾过光,和我们没关系。潘家妈忍气说,当初要 288 块彩礼,是老大出的,这叫没沾光。余琳说,我讲开销,姆妈讲彩礼,不是一码事。再讲了,在江西,男人娶老婆,给彩礼钱,天经地义,而且我们只认是潘家出的。
潘家妈说,那回来后呢,不是沾光了。余琳说,这是姆妈的不对。潘家妈说,我又错了。余琳说,我们刚回来,姆妈没提家里开销要分摊吧。潘家妈说,我是体恤那没工作。余琳说,后来大哥讲要交生活费,我们每月交三十块,姆妈收下了,并没有讲明,三十块不够,还需要大哥大嫂承担大部份。我讲的对错吧。潘家妈噎得讲不出话。
余琳说,我一直以为,家里开销,我们和大哥大嫂一家,是平均分摊的。现在又另外一套说辞,我不承认的,我也不信。潘家妈说,不信啥。余琳笑说,不信大哥大嫂这么傻。玉宝听不下去了。
第72章 众生
玉宝说,阿琳的想法,我可以理解。毕竟大家成长环境不同,父母,兄弟姊妹,包括亲戚邻居,贫富差异,知识文化,再大到地域、以及整个社会,侪能影响一个人的性格、为人处世方法。去世的潘阿爸是军人,姆妈宽容善良,言传身教下,逸年有责任感、坚强自信、吃苦耐劳,重感情,为家庭、为亲人甘于奉献。这是多么可贵的品质,阿琳怎会觉得傻呢。潘家妈说,总结到位。余琳抠指甲没响。
玉宝说,但凡逸年有半点私心,逸武阿琳全家能回来,没户口、没工作、没收入、没粮票,却要住、要吃、要穿、要用。这些开销,逸年啥话没讲,全部承担了,不是因为嫌钞票多,这些钞票也不是偷来抢来、大风刮来的,是在工地上、没日没夜、拼命挣的血汗钱。
余琳说,逸武和大哥是亲兄弟呀。潘家妈说,亲兄弟哪能,楼上刘阿婆女儿,还是亲女儿、亲妹妹呢,符合条件可以回来,阿哥阿嫂就不同意,为啥,生怕回来抢房子,花票子。现在倒好,回是回来,少了一只手臂,毁掉一辈子。逸年逸文逸青,最看中亲情,绝对做不出这种事体。
玉宝说,这趟逸年建的酒店,被迫停工,损失惨重,晓得啥人造成的,我明讲,是阿琳。潘家妈一吓说,啥。
余琳腾得站起来,翻脸说,大嫂,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讲,你们做生意失败,赔得一分不剩,却栽赃嫁祸到我头上。潘家妈说,轻点,轻点,不要哇拉哇拉叫,楼上楼下听热闹了。赶忙去把卧室门阖紧。
余琳偏高声说,大嫂你讲呀,我倒要听听,编什么谎话诬陷我,敢欺负我,我会拼命的。潘家妈劝说,看我面子,不要讲了,大家和和气气,不是蛮好嘛。
玉宝冷声说,姆妈还看不明白,榔头不扔到余琳脸上,就会扮糊涂,装聋做哑,百事不认。余琳听好了,娟娟能进卢湾一小,是找美琪帮的忙吧。
余琳理直气壮说,没错,人家美琪姐,人美心善有本事,轻轻松松就把小学搞定了。玉宝说,你应该知道,美琪是逸年以前的女朋友。余琳说,大嫂这也吃醋,大哥当年抛弃了美琪姐。美琪姐还愿意帮我,大嫂多学学人家的心胸。
玉宝说,美琪的丈夫,位高权重,得知太太,竟敢动用自己的关系,去帮前男友的弟妹找学校。凭啥,凭啥呢,这位先生,可没美琪的心胸,认定两人分别十数年,旧情难忘,如今重新搭上脉,私底下不晓哪能污糟,啥人愿意戴绿帽子。余琳愣住了。
玉宝说,俗话讲,民不和商斗,商不和官斗,因为根本斗不过。如今好了,酒店停工,我们倾家荡产,阿琳还要昧良心讲,和你无关么。潘家妈急跺脚说,阿琳阿琳,哪能好做出这种事体,害惨老大一家啦。
余琳发慌说,我当时也是疾病乱投医,大哥不肯帮忙,逸武也没门路,我实在没办法呀。潘家妈说,还在找理由,还在找理由,还没认识到错误。逸武晓得吧。余琳说,知道的。娟娟敲门说,姆妈,弟弟拉粑粑,臭死人。余琳说,来啦。逃也似跑了。
潘逸年说,我带了茶叶蛋。玉宝抱着星星、来回走动哄困觉,担心说,好像有点发烧。潘逸年走近,细看星星,眼睛泪汪汪,淌鼻涕,哼唧声也没平时响亮,像小猫叫,找来温度计,甩甩,夹在小胳膊下。
潘逸年又去看月亮,月亮乖乖躺着,看到有人,一翻身爬起来,潘逸年贴贴额头说,月亮没烧。月亮兴奋地蹬腿,潘逸年说,瞧瞧我姑娘的大长腿。玉宝说,这才几个月,就看出了。潘逸年说,我有信心。
玉宝说,啥事体,还要和阿弟约到外面讲。潘逸年说,我目前的境况,总要知会一声。玉宝说,逸武啥态度。潘逸年说,令人失望。玉宝说,姆妈和我,夜里寻过阿琳了,商量生活费分摊事体。潘逸年说,阿琳哪能讲。玉宝说,鸡同鸭讲,对牛弹琴。潘逸年说,我来出面吧。玉宝说,不用,阿琳耍无赖有一套,逸年不一定能应付,还是我来。潘逸年笑说,好。看看时间到了,取出温度计说,有点发烧,再观察观察。
话音刚落,听到有人敲门,走过去打开,是逸文,潘逸年说,做啥。逸文掏出存折说,阿哥拿去用,不要嫌少。潘逸年接过说,谢谢。逸文说,接下来,阿哥打算哪能办。潘逸年低声说,花园饭店改造项目,我中标了。逸文一怔说,阿哥结棍。不过资金是个大问题。潘逸年说,我寻严行长,谈了无息贷款事体。逸文说,哪能讲。潘逸年说,让我等,如果贷款顺利,我就好松口气。逸文说,应该没问题,我前段辰光,在北京学习政策,国家经济迫切要转型,全力推动企业发展,已经拨出大批资金,到各大银行,通过无息贷款方式,帮助大企业扩充规模、技术改造,以提高产能收益,也要帮助有发展前途、但缺乏资金,刚起步的小企业。阿哥公司是符合条件的。逸文说,只要魏先生不捣乱。潘逸年说,希望言而有信。
玉宝过来说,月亮要困了,闹奶吃。逸文说,我走了。潘逸年去冲奶瓶,玉宝说,逸文做啥。潘逸年说,给了我一张存折。玉宝抱着星星,空出只手,翻看说,逸文怪会过日节的。潘逸年说,是吧。玉宝说,有钞票后,首先还逸文,要加上利息。伊老大不小,是该成个家了。潘逸年笑笑,拿奶瓶去喂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