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晓苹踌躇说,玉宝,有桩事体,我不晓当讲不当讲。玉宝说,不要卖关子。赵晓苹说,我怕玉宝心急。玉宝说,再不讲、我要急死了。赵晓苹拉玉宝到墙角,悄悄说,昨天我在上方花园,潘姐夫来寻苏烨,急匆匆的,面色不好看。我们打招呼,也心不在焉。玉宝说,嗯。赵晓苹说,张维民开车子来的,讲有事体要先走,让我传话,我到客厅门口,听到两人谈话,我不是故意要听的。玉宝说,继续讲。赵晓苹说,潘姐夫好像得罪了啥人,这人连苏烨也惹不起。潘姐夫来请苏烨帮忙,苏烨拒绝了。玉宝咬牙说,苏烨哪能讲。赵晓苹说,苏烨让潘姐夫替其做五年项目,才肯帮忙。玉宝说,逸年答应了。赵晓苹说,没答应,苏烨让潘姐夫好好想想,为了老婆孩子。玉宝说,有讲得罪啥人嘛。赵晓苹说,没听见,但这人蛮辣手。玉宝沉默不响。赵晓苹担心说,潘姐夫不会有麻烦吧。玉宝没答只说,不要讲出去。赵晓苹说,我明白。

玉卿扬声说,那两个快来,忙不过来啦。一直到吃中饭辰光,顾客减少,才有了喘息机会,玉宝说,我去上方花园一趟,看看仓库里的皮夹克。赵晓苹立刻说,我陪玉宝去。玉宝没拒绝。

两个人走进别墅院子,苏烨正和一位年轻女子,侪穿运动服,在打羽毛球,俊男靓女,很是养眼。苏烨捡球时,看到玉宝,微怔,停下来,拿起毛巾擦汗,笑说,长远不见了。玉宝也笑笑,没响。

女子走近来,挽住苏烨手臂说,介绍一下吧。苏烨漫不经心说,这位林玉宝,华亭路服装老板,这位晶晶,上海歌舞团的。晶晶戒备说,我是苏烨的女朋友。玉宝说,霞气漂亮呀。苏烨说,再漂亮,也没玉宝漂亮。玉宝暗诧,眱了苏烨一眼。晶晶不高兴说,讲的啥话。苏烨叉着腰笑,拱火说,讲的老实话。晶晶说,我晓得侬厌烦我、相中人家了。玉宝抿嘴说,我有丈夫有小囡了。苏烨说,玉宝多心,晶晶讲的人家,在我这里多哩。玉宝转身就走,苏烨在背后大笑。

赵晓苹说,这男人奇奇怪怪。玉宝没响,进了仓库,啪的拉亮灯,皱眉说,皮夹克呢。赵晓苹去解蛇皮袋,玉宝走到窗口,朝外斜瞟,苏烨继续打羽毛球。

苏烨送晶晶到院门口,晶晶说,讲好去看电影,为啥又变卦。苏烨说,我是个生意人,变卦家常便饭。晶晶说,那再约下趟。苏烨冷淡说,我们只是普通朋友,不要提过份要求。晶晶含泪走了。

苏烨略站了站,回身往客厅走,听到背后,有个女人声音说,苏先生。是玉宝。

第64章 听闻

苏烨回头,眯觑眼,笑着看玉宝,阳光爬过墙头竖的玻璃渣,掉落下来,在玉宝背后,细细碎碎一地。

玉宝开门见山说,我想问苏先生一桩事体。苏烨说,请讲。玉宝说,逸年的生意、是否有麻烦了。苏烨说,应该问自家丈夫吧,做啥来问我。玉宝说,逸年性格沉稳内敛,一向报喜不报忧。所以我来特为问苏先生。苏烨说,我能理解,男人嘛,在女人面前,总归是要打肿脸充胖子。

玉宝不爱听,皱眉说,逸年无需打肿脸充胖子,在我心目中,伊无论风光,还是落魄,仍旧是我最崇拜的男人。苏烨微怔,没响。玉宝说,不愿意讲算了。转身要走,苏烨笑说,是玉宝来求我,倒先生气了。玉宝抿唇。苏烨说,潘总这趟踢到了铁板。玉宝说,哪块铁板。苏烨说,魏徴魏先生。玉宝想想说,只在婚礼上见过一面,这位魏先生,和逸年有啥过节呢。苏烨说,能有啥过节,总归是男女之情。

玉宝忽然有些明白说,魏太太,和逸年老早的事体,如今男婚女嫁,生儿育女,互不相干了。苏烨说,是吧。玉宝说,魏先生,也是有大智慧的人,不至于为这种小事体、耿耿于怀。苏烨微笑说,男人小气起来,比女人还可怕。玉宝说,后果有多严重。苏烨说,一身巨债。

玉宝背脊僵硬,心堕崖底,低声说,苏先生能耐、帮帮忙嘛。苏烨凑近,俯首说,我为啥要帮忙。玉宝后退两步说,那是朋友呀。苏烨说,潘总难道没教玉宝,生意场没朋友、只有利益。玉宝说,风水轮流转,指不定哪趟,苏先生也需人扶一把。苏烨嘲笑说,经过此趟,玉宝认为潘总还会有风水。玉宝说,一定有的。苏烨说,这样吧,我有个变通法子。玉宝说,是啥。苏烨说,玉宝劝劝潘总,帮我做五年项目,我来承担一身巨债的风险。

玉宝看着苏烨 ,慢慢笑了。苏烨不解说,笑啥。玉宝说,苏先生的话,让我对逸年更加有信心了。

赵晓苹拿了件皮夹克出来,玉宝接过去说,走吧。赵晓苹说,苏总,我们走啦。苏烨手插在裤袋里,若有所思说,再会。玉宝想想说,苏先生。苏烨说,啥。玉宝说,苏先生晓得女人可怕,言谈更要知分寸。苏烨沉脸说,是在教训我。玉宝说,不敢。虽然苏先生讲,生意场没朋友,但逸年和我,一直将苏先生当朋友。苏烨大笑,玉宝和赵晓苹走出门,还听到笑声,赵晓苹说,神经病呀,吓人倒怪。玉宝没响。

夜饭桌上,只有潘家妈、玉宝、余琳、娟娟和吴妈,潘家妈先吃好,抱过月亮,让玉宝吃饭,吴妈抱着星星。壮壮在屋里睡觉。吴妈说,今天看到三楼新妇,也在灶披间烧夜饭。玉宝说,会得烧嘛。吴妈说,还可以,听讲祖家绍兴,烧的梅干菜烧肉。潘家妈说,我们粮票肉票蛋票吃紧,要哪能办。余琳说,让逸武在崇明用钱买,不要票子。潘家妈说,票子是不要了,但价钿比市面贵。余琳笑说,我们还缺钱啊。潘家妈说,不管缺不缺,侪是血汗钞票,也要精打细算过,不能被当冲头宰。

玉宝食不下咽,放下筷子,接过星星说,吴妈吃饭。抱起星星朝外走,月亮撇嘴要哭,潘家妈往阳台走,哄着说,乖小囡,我们看天上的月亮。余琳嘀咕说,没见过哪位婆婆,欢喜孙女,不要孙子的。吴妈用汤捣饭,听到说,这不就见到了。

玉宝到三楼敲门,很快从内打开,郑婉愣了愣,玉宝笑说,我住在那楼上。郑婉说,我晓得阿嫂,叫我小郑就可以。玉宝说,听吴妈讲,侬是绍兴人,我正好有袋梅干菜,送过来。郑婉说,谢谢,伸过手接,星星紧紧抓牢不肯松。两个人侪笑了。

郑婉说,进来坐吧。玉宝说,不坐了,打扰那吃夜饭。郑婉说,还没吃,维民等歇才会来。玉宝这才抱着星星走进房,环顾四周,收拾的霞气清爽。郑婉忙着泡茶、拿点心,笑说,我们住进来不久,也没啥准备,招待不周了。玉宝说,太客气了。郑婉打量星星说,小帅哥,让姨姨抱抱。

星星护着梅干菜,蹬腿不让靠近,玉宝说,多亏这位姨姨,送的奶粉和奶瓶,星星才没饿肚皮,要感恩。郑婉说,吃完跟我讲。我晓得国内不好买。我们教育局每年有公派的机会,可以帮忙带。玉宝笑说,暂时不用,星星爸爸的朋友,送了不少,够吃到明年了。郑婉说,这样。

玉宝说,教育局里,有位叫李泉英吧。郑婉诧异说,是,阿嫂怎会认得。玉宝说,是我一个朋友的老婆。郑婉说,不瞒阿嫂,泉英出了点事体。玉宝说,啥。郑婉说,阿嫂那位朋友没讲呀。玉宝说,没讲。郑婉说,我们同一批公派去美国,结果回来时,泉英不见了。玉宝一惊说,不见了。郑婉说,是呀,泉英有个姑姑在美国,我们寻过去,咬死讲没来过。讲道理做工作,死活讲不通。反正避而不见。没办法,我们只好先回来。至今过去快半年辰光,杳无音信,现在局里、还在往其姑姑家寄信,希望泉英赶紧回来,只要回来,工作仍就保留,既往不咎。玉宝说,我记得泉英还怀孕呢。郑婉说,是呀,就是因为怀孕,平常和我们讲夫妻如何恩爱、家庭如何和睦。才批的公派出国,啥人也没想到,最后会是泉英出事体,真是想不到。玉宝一时没话讲,忽然听到开门声。

张维民换过拖鞋,看到玉宝,笑说,阿嫂来啦。玉宝说,逸年没一道回来。张维民汰手说,和李先生几个有饭局。汰好手过来抱星星,星星咯咯笑,手里梅干菜掉了,玉宝说,快收起来。郑婉拾了放进抽屉,笑说,菜凉了,我去灶披间、再热热。

玉宝待郑婉走后,才说,我今天去见了苏烨。张维民说,啥意思。玉宝说,不要瞒我,我侪晓得了。张维民笑说,阿嫂晓得。玉宝说,我晓得那南京路项目停工了,一直这样下去,逸年要倾家荡产。我晓得是魏先生使绊子。我还晓得如苏烨之流,在趁火打劫。张维民感叹说,瞒天瞒地,瞒不过阿嫂。玉宝说,真的一点办法也没了。张维民委婉说,我们在全力想办法,但也要做最坏打算、面对现实。

玉宝神色沉重。张维民勉力笑说,不过阿嫂放心,坏到底,不过是我们去给苏烨当牛做马,绝对不会让那跟着过苦日节。玉宝沉默不响,忽然起身,抱过星星说,我回去了。

第65章 冷暖

这段时间,潘逸年早出晚归,做尽努力,尝遍人情冷暖。

一场早寒悄然而至,潘逸年在连云路延安路口下车,走进洪长兴,坐无虚席,还有人等排队。

苏烨和李先生已在,坐在靠窗位置,点了热气羊肉,黄底描花纹的铜锅,猩红炭火,白水清汤,满盆的粉红羊肉,羊杂,和几盘白菜冬瓜粉条等。潘逸年脱掉皮夹克,搭在衣架上。

李先生说,皮夹克不错、哪里买的。潘逸年说,老婆给啥穿啥。李先生感叹说,这样想想、还是老婆最好。苏烨说,太阳打西边出来。既然老婆好,为啥还东搞西搞,外插花。李先生笑说,汤滚了,好吃了。挟起羊肉,放进白汤涮,待肉变色,在蘸碟,裹上花生芝麻酱,送进嘴里,啧啧称赞说,一讲起涮羊肉,就是北京的东来顺、南来顺,其实上海的洪长兴,味道也是一绝。

潘逸年和苏烨开始动筷,吃了半盆羊肉,两杯白酒,烟水氤氲,浑身发热。

李先生说,过两天我回香港。潘逸年说,啥辰光再来上海。李先生说,候机会吧。潘逸年没响。李先生说,没办法,生意场如战场,胜败乃兵家常事。只要斗志仍在,总会拨云见日。苏烨笑说,难得听李先生,讲一番肺腑之言。李先生叹气说,我这半生,大大小小,荣辱兴衰,啥没经历过。拍一记潘逸年肩膀说,做生意也讲究、天时地利人合,缺一样不可,南京路酒店虽栽了跟头,但没关系,潘总一身本事,金子总会发光,待到时机成熟,我们再合作不迟。

苏烨笑说,李先生无所谓,一个项目亏,另个项目补。但潘总,头个项目就受打击,经济损失巨大。潘逸年低头吃羊肉说,我心理有准备。苏烨说,我的提议真不考虑。潘逸年说,不考虑。苏烨笑说,再想想,想想老婆孩子。潘逸年说,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算啥夫妻。李先生说,不要考验人性,我接触过的上海女人,精明、势力,小算盘打的梆梆响。

苏烨说,莫不也是李先生亲身经历。李先生说,我经历多了,可以写一本书,绝对畅销。潘逸年说,李先生老婆,也是上海人。苏烨说,真的假的。李先生说,没错,我老婆就长了一双富贵眼睛,我要没钞票了,拜拜,头也不回。潘逸年、苏烨笑起来。

李先生说,潘总要么和我去香港,如何。潘逸年摇头。李先生说,要么去深圳,深圳如今各个开发区,政策宽松,大量的招商引资,要建不少工厂,更需潘总这样的人才。还记得华侨城项目嘛。潘逸年说,记得,哪能,要开工了。李先生说,正在招标。凭潘总的实力,有心参与的话,加上我和侨办张总支持,十有九成。潘逸年吃羊肉,没响。

李先生说,这项目大手笔,专门请了位外国泰斗级规划师、来规划。苏烨说,要请动这位大师,需多少钞票。李先生说,具体不好讲,反正天文数字,但足见政府对华侨城的重视程度。苏烨说,潘总如果去,钞票不少的。潘逸年只笑笑。

李先生说,潘总到底啥想法。潘逸年说,深圳地产圈子已成规模,我插不进去,至多分包或总包商,顶到天花板了。而上海不同,我还有机会。苏烨说,我看没机会,倒有拦路虎一只。潘逸年说,帮我和魏先生搭条线。苏烨说,做啥。潘逸年说,有些事体、还需放到明面上讲,否则这道坎,永远迈不过去。苏烨笑说,没问题,我来约。

羊肉吃完,要结帐收场时,服务员才送来葱油饼。苏烨说,这葱油饼用羊油做的,味道霞气好。我们没动过,潘总带回去给玉宝吃。潘逸年目光微烁,淡然说,玉宝不吃牛羊肉。苏烨一怔说,为啥,在新疆待过的,还不吃牛羊肉。潘逸年说,这不是苏总关心的事体。苏烨也笑笑,没再追问下去。

大清早八点钟,天气阴沉,南京东路电报局营业厅,准时打开门。人流如潮拥进,乔秋生挤进去,先到窗口说,我要打一只国际电话。营业员抬头说,哪里国家,打给啥人。秋生说,美国,打给我姑姑。营业员说,电话号码多少。秋生递过去。营业员给了号说,往里走,第三个玻璃间。乔秋生说,谢谢。

乔秋生挤出来,寻到第三个玻璃格间前,要排队,乔秋生排第三个,也就片刻辰光,乔秋生往后看,见不到尾。轮到秋生时,拨通电话,泉英姑姑接的说,啥人。秋生没好声气说,我,泉英丈夫,乔秋生。泉英姑姑说,我没见过泉英呀。秋生说,勿要装模做样,是泉英爷娘让我打的。泉英姑姑说,这两人头脑发昏了。

话筒一片杂音,再接起,秋生听到熟悉的声音。泉英说,秋生,最近好吧。秋生说,废话,我会得好吧。泉英微顿说,要吵相骂没必要,国际长途,最烧钞票,还是讲重点吧。秋生说,为啥不回来。泉英说,我有我的道理。秋生说,讲讲看。泉英说,不想先问问小囡情况。秋生说,男的女的。泉英说,女的,生下来七斤四两,身体健康,现在五个月了,长得越来越像秋生。秋生眼底起泪,咬牙说,为啥。泉英没响。

秋生说,为啥这样狠心。泉英说,因为我失望了。秋生说,对我嘛。泉英说,没错,对秋生、对秋生爷娘、对工作、对生活,我侪失望透顶了。秋生冷笑说,寻啥借口,现在想想,泉英为出国,早做了两手准备,当初婚礼延期,就在办出国吧,结果没办出去,只好和我结婚,急吼吼怀孕,好打消单位顾虑,得到公派出国的机会,然后一去不回。算盘打的精妙,实在是高。

泉英说,秋生要这样想,我也没办法。秋生说,侬是拍拍屁股跑路,留下一个烂摊子,让我们收拾。爷娘气的住医院,尤其是我,要面临领导会谈,组织审查,公安局问话,各种风言风语,在背后戳我脊梁骨。泉英没响。秋生说,我还见不到自己小囡。杀人不过头点地,泉英太狠毒了。泉英说,依秋生的聪明才智,一定能够应付过去。我听讲调到土地管理局去了,好差使,秋生的前途光明无限。我为侬高兴。秋生说,消息蛮灵通。

泉英说,小囡,想起啥名字呢。秋生说,叫乔恨英。泉英说,这样讲就没意思了。秋生说,想听好听的,我讲不出。泉英说,小囡叫乔雁南吧,现在还小,待以后大了,会得回来看望的。等这几年过去,风平浪静了,政策松了,秋生又有了女人,想结婚,告诉我一声,我们把手续办掉,放各自自由。秋生说,遇到侬这个蛇蝎女人,我十年怕井绳。泉英说,我蛇蝎女人,林玉宝是好女人吧,秋生也不是说丢就丢。秋生说,所以我有报应了。泉英也会有报应的。

泉英叹口气说,外国人不讲报应。玻璃格间外有人敲门,大声说,快点呀,好了嘛,廿分钟哩,体谅体谅好吧。泉英说,廿分钟啊,秋生一个月工资没了。秋生不耐烦说,还有啥要讲的。泉英说,没啥好讲了。秋生要挂,泉英说,当初结婚辰光,我是有想,好好和秋生过日节的,可惜,天不遂人愿。秋生还想问,话筒里嘟嘟响,泉英先挂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