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这碗泔水……他决定?还是不吃了。
他专注地?开始抄书。
在刘夫子家?时,他正好把千字文之类的都学完了,私塾里紧接着就要开始学《幼学琼林》和《增广贤文》时他便因打架被赶走了。
因此他打算这几日便先将这两本书抄出?来,自己先通读一遍,若是有不会的,再来书局这儿碰碰运气,有些落魄秀才会在这儿白看书,济哥儿准备问问他们学问。
私塾里年?岁大?些的童子都会读这两本书,沈济觉得他效仿着他们,这样读下去应当是没错的。
于是一上午除了去解了回手就没挪过窝,那努力的劲儿看得周掌柜都有些看不下去了,起来抻了抻自己的老胳膊老腿,洪亮地?出?声?道:“都晌午了,还不家?去?我?可不管你的午食!”
他都要回后堂做饭了,这小子还赖在这。
沈济闻言,又幽幽地?抬起眼?来了:“周阿爷,您这话说的,若非你一早便将我?的那条烤馒头也吃光了,我?这会子已经?吃上我?的午食了。”
懂事的沈济以为沈渺塞给他一条烤馒头是让他朝食吃一半,午食也吃一半的。
阿姊日日起早贪黑的忙,虽然阿姊从来不叫苦,可他其实都看在眼?里,因此自个?也知?晓节省,他压根没想到沈渺那就是给他准备的朝食而已。
周掌柜被小孩儿说得都臊了,撇了撇嘴,只好说:“那你跟阿爷进来,你既挑食不吃粥,那我?给你煮一碗热汤饼吃……”话音未落,外头垂落的门帘子却被一只细长的手掀开了。
“湘姐儿……是这儿嘛?”一张眉目温婉的脸探了进来,张望了一圈,便找到了在墙角坐着抄书的男孩儿。于是她笑着走了进来,午时的阳光从她身后跟着涌进来,将她笼在暖黄的光芒里,她冲男孩儿招了招手,“济哥儿!”
沈济闻言吃惊抬头,也忙不迭地?站起来,迎了出?来:“阿姊?你怎么来了!”
那声?音惊喜得几乎要溢出?来了。
周掌柜那么大?年?纪了,乍一看都被这女子的容貌晃了眼?,但他很快便反应过来了,原来这便是将沈济与沈湘两兄妹抛在伯父家?中不闻不问的那个?长姐。
哎?这瞧着也不像是这样心硬之人。
“我?给你送午食来了,今儿如何?可辛苦?”沈渺扬了扬手里两层的木质食盒,微微弯下腰,轻柔地?用手绢将济哥儿脸颊上几点墨汁拭去,才转身过来对周掌柜道,“这便是周掌柜吧?济哥儿常提起您,这几年?仰赖您对他多有照顾,奴家?先在这儿谢过了。”
说着深深地?一福身。
哪个?书局愿意雇孩子抄书啊?孩子的字写得如何端正也是不如大?人的,细想想便知?晓,是这姓周的t?掌柜心地?好,特?意照顾济哥儿,才给他一口?饭吃。
“您客气了!”周掌柜忙摆摆手:“这孩子性?子安静,并?不耽搁我?做生意。”
沈渺也不跟人一直客气了,这周掌柜年?纪大?,沈渺方才进来便下意识往后堂看了眼?,里头冷锅冷灶,想来这掌柜的也还没吃。幸好她早有打算,装得不少过来,便笑着掀开自个?带来的食盒:“我?今儿特?意多做了些,想着这孩子在这儿叨扰您那么长时间,一定?是麻烦您了。您今儿要是不嫌弃,不如与孩子一起用吧?”
周掌柜想到早上那烤馒头,又闻了闻一掀开后食盒里飘出?来的香味儿,立刻应了下来。
沈渺便将饭菜摆在后堂的方桌上,一层层饭菜拿出?来,她没忘带碗筷,便先给周掌柜盛了满满一碗杂粮饭,才给济哥儿也盛一碗:“周掌柜与济哥儿慢吃,我?和湘姐儿都在家?里吃过了。”
“嗳,沈家?娘子您真客气……”
饭菜飘香,周掌柜被香得都不会说话了,忙不跌挟了一筷子。他吃的头一口?便是香菇豆腐酿鸡腿肉,鸡腿肉鲜嫩多汁,豆腐和香菇都吸满了汤汁,尝一口?便再也停不下来了。
自打婆娘走了以后,周掌柜已经?几十年?没有吃过这样令人不舍得停下筷子的饭菜了,吃饱后他甚至静静地?在凳子上坐了好一会儿,再看锅里剩的那点自个?熬的糙米粥,竟然也与济哥儿一般,冒出?了“我?往日吃的难不成都是泔水?”的念头。
***
沈济午食也吃了整整两碗饭,而且因周掌柜夹菜太快,他生怕没吃两口?便被周掌柜吃光了,于是也吃得狼吞虎咽,一老一少风卷残云,吃个?饭几乎吃出?了硝烟味儿。
沈渺趁他俩吃饭的功夫去附近油铺买了几斤豆油,拎着竹桶回来时,济哥儿也吃饱了,热出?一额头汗,给自己灌了杯茶水,正仰面靠在椅子上喘气儿,湘姐儿趴在桌边看他俩吃饭那狰狞模样都被吓呆了,等沈渺回来才回过神,嘟囔了一句:“好可怕。”
“湘姐儿说什么呢?济哥儿,我?们先回去了,你再抄一个?来时辰记得就回来啊。”沈渺进来带走湘姐儿,嘱咐济哥儿天黑前?一定?要回来,便拎着油回了家?。
路上经?过上回买过布的布店,又扯了几匹布,她打算再给自个?、湘姐儿、济哥儿都加做一身衣服,现在这俩孩子只有当初身上穿的和沈渺后来做的两身衣服,只能两套轮换着穿,若是正好遇到连续的雨天晒不干,这俩孩子都得光屁股了。
到了家?,湘姐儿又在院子里捡碎瓦,院里又长了一些杂草,虫子蝴蝶之类的便也多了起来,她蹲在地?上还给小鸡捉了只蚂蚱吃,一个?人玩得不亦说乎。
沈渺摸了摸灶房门外不远处的土窑,差不多能有个?五六成干了,幸好这几日都是大?晴天,已经?算晒得快了,如果遇上雨天,还得用油布裹起来,就又要多耽搁一些时日了。
起身时又瞥了一眼?湘姐儿,看看她在做什么。
这孩子如今跟那三只小鸡打成一片了,她手里躺着一只被她捏得半死?不活的蚂蚱,偏心眼?地?专门喂给白色小公鸡吃。可另外两只自然也想吃,白色小鸡却精明得很,伸长脖子一叼就跑,另外两只紧忙扑腾着翅膀去追。
三只小鸡咯咯咯在院子里你追我?赶,湘姐儿也在鸡屁股后头跑着,还苦口?婆心跟鸡劝架:“你们别抢啦!等会毛都叨秃了!哎呀……我?一会儿再抓!指定?还有呢!”
听?得沈渺都笑了出?来。
见她自得其乐,她便也放心地?进了灶房,先看了看天色,估摸了下时辰,正好这时候开始做一炉全素的红豆排包,应该能赶得上送到大?相国寺旁的西钟鼓巷。
那谢家?豪奴留下的地?址离这里不远。
绑好袖子,泡上豆子,沈渺又开始揉面了,窗外,湘姐儿把小鸡儿都抓了回来,一字排开,背着手学着济哥儿平日里教训她的模样,严肃地?迈着方步教训这三个?打得绒毛满天飞的小鸡儿。
只是小鸡儿一下便四下逃散了,将一本正经?要开嗓的湘姐儿变成了个?光杆司令。
沈家?的炊烟又袅袅升起了,白气升腾,缓缓飘散。
今儿赶巧,沈大?伯夫妇俩带着儿子海哥儿正赶着自家?的驴车进内城来收租子,他们在内城还有一间小铺子,离沈渺家?不大?远,就在金梁桥北边魏家?点心铺子斜对面,租给了一家?外地?布商,专卖些南边来的时新布料。
沈大?伯跨坐在车辕上亲自给媳妇拉车,因他太胖,使得这车都有些倾斜。尤其他们一家?三口?都生得富态肥胖,那头老驴哼哧哼哧地?拉着他们仨,两只眼?都快累得发直了。
丁氏正板着脸跟沈大?伯嘱咐:“一会儿咱们收了租子就回,你不许去看沈老-二留下那三个?孽债,你别以为我?不晓得,前?几日沈大?姐儿领着他们俩来,你还给她塞了两贯钱是不是!”
沈大?伯没想到早已东窗事发,只好赔笑:“到底是老二的孩子,咱们没接到身边养着已是理亏,你不知?道街坊四邻说得有多难听?呢!给些银钱打发了他们,也好堵上那些人的嘴。”
丁氏心疼那两串铜子,哼了声?:“大?姐儿既然回来了,本该她养着济哥儿和湘姐儿!长姐如母,便是告到县令大?官人那儿我?也是有理的。”
但沈大?伯给都给了,她便也不挑这个?理了,只是不许沈大?伯再去管他们。那沈大?姐儿在金陵三年?倒是历练出?来了,一张嘴不得了,把沈大?伯都哄得找不着北了!丁氏担心沈大?伯过去瞧了,又得掏银子接济他们,那不成了无底洞了?
虽说当大?伯的不好不管侄子侄女儿,但也不能管一辈子吧?家?里又不是吃皇粮的,谁家?银钱是天上掉下来的?丁氏嫁了三个?女儿,每个?女儿都陪嫁了一百贯,这嫁妆钱都快把家?里掏空了!她还得攒钱给海哥儿娶媳妇,嫁女儿费银子,娶媳妇的花费也不枉多让……她是个?精明盘算的人,自然不想在别人的孩子身上花费那许多。
海哥儿坐在车辕另一边,手里油乎乎地?捏着个?大?鸡腿儿,啃得满脸是油,听?见丁氏提起济哥儿他们,只觉得这个?刚刚消肿的脸颊似乎又疼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