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1 / 1)

冬日有?时风雪一下便是半月,若是遇上寒年,积雪能埋到人肚子?,押粮人路上容易迷路,人马冻死也是常事。

大多要运往烽燧上的军粮,军资库的军吏都得提前大半年在?入冬前囤积完毕,所以一定要易储存、轻便的粮食。各类干得能崩掉牙、噎死人的馕饼便成了首选。

冬日里,一向只能保证生存,无法保障其他。

所以,边关多逃兵,岳腾心底也知?晓,怪不得他们,是因为太苦了,苦到宁愿失去户籍沦为黑户、奴隶,也要离开这苦寒之地。边关一到秋末便有?辽人金兵铤而走险劫掠大宋,也是因辽金所占据之地,也大多苦寒,物资匮乏,为了生存,他们永远不会放弃蚕食大宋的国土。

他在?兖州那?么多年,要去长城戍守的士卒每年轮换,这样底下将士多少还有?些盼头,熬过一年,第二年便能回家团聚,若是让人一直待在?烽燧线上的邬堡里,t?睁眼便是茫茫大漠,闭眼只有?群狼尖啸,是人皆疯。

那?么多年啃干饼饮雪水都忍过来了,如今却告诉他,原来是可以有?热汤饼吃的!岳腾捧起面碗,仰头喝尽最后一滴汤水,气得一张端正的脸都黑了:好你个郗飞景,有?此等好东西,竟藏着?掖着?不与他说?!

他手里的幽州兵,指定早吃上了!

岳腾瞥了眼墙上的食单,找到了速食汤饼一碗十六文的字,便从怀里掏出铜板来,放在?了桌上。

喊了声会账,那?丹凤眼小娘子?应着?来了,立即飞了出来,笑眯眯收了钱,一边抹桌子?一边让他慢走,再惠顾。

外头雪已渐歇,天上积了一夜的阴霾也缓缓散开,云缝之间透出了些许微弱得难以察觉的日光。街市上又渐渐热闹了起来,又有?不少小贩穿着?破棉袄,推着?自家带棚伞的小摊车重新?摆在?了道路两边,临街的茶楼酒肆重开了窗,弹琵琶的乐妓唱起悠长的曲子?。

这些京师繁景,岳腾一概不看,他气呼呼穿过金梁桥往御街去,准备进宫告状去是可忍孰不可忍,他要让官家评评理,郗飞景他凭什么领着?幽州兵吃独食呢!大伙儿原是一起吃糠咽菜,怎他吃上国宴了?

不成,他的兖州军也得要吃好的。

他走过金梁桥时,正好与一行人擦肩而过。

“小郎君您若是嫌金梁桥北那?临街的宅子?远,那?便只能去瞧瞧杨柳西巷的老宅子?了,可是那宅子都二十年了,还不带水井,怕您看不上呢!”

药罗葛头戴回鹘帽,身穿翻领窄袖胡棉袍,脚上踩着?翘头的厚底皮靴子?,腰带上叮啷作响,挂了好几串荷包和钥匙,甚至还有?个刻着?沈记两个字的“鸿运当头”木雕锦鲤钥匙扣。

“且去瞧瞧。”他身边那?身姿挺拔又瘦高的少年郎轻声说?道。他身后跟着?两个书童,大的那?个稳重可靠,斜跨个小皮包,手里牵着?马,另一个年纪小,生得像风滚草似的圆胖圆胖,手里还举着?个糖葫芦在?吃。

错肩而过时,岳腾瞥了眼那?高头大马,身躯高硕、肌肉隆实?,全身毛色枣红,一根杂毛都没有?,真是好马啊。他心里忍不住想,这样的好马在?汴京城里难得见了。

去年,他从金人手里抢的女真马,也都送到郗家的马场,换了一批高大的辽马回兖州。

郗家很会养马,故而官家才会将大宋的军马场半数建在?幽州城附近,一是那?边草场好,气候略微暖和一些;二是大宋与辽国的关系也比金国要略微和缓一些,辽人王庭大多都习汉字取汉名,还算能相互沟通有?无;三是郗家有?好几户代代相传的养马奴,很善于养马、培育良马。

世家底蕴啊,有?时惹人恨,有?时又不得不敬佩他们。

著书立说?、传道受业,几乎家家都有?世代相传的专长。郗家能征善战、擅养马、创棍法;谢家擅书法文辞、擅织造缫丝;冯家以一本《左传》传天下,还精通各朝史书,富可敌国;郭家祖上曾为卜官,几乎代代族人都传习天文历法、观测星辰河流。

但是若不能为官家所用,利剑刀刃向内,再好也得毁掉。

岳腾面上看着?粗直,心中实?如明镜。

这么一想,郗家似乎一开始便看准了官家,在?远赴关山前,郗飞景年轻时曾短暂当过太子?舍人,一开始便烙下东宫属官的印子?;可郗家又从清贵门庭里选择与家风最严正的谢氏联姻,在?皇家与世家这样两头都讨好,当初不论哪头赢了,他们家似乎都能处于不败之地。

郗家乃祖传的狡猾,怪不得郗飞景也是如此。

岳腾走到了东华门,从怀里掏出一块金灿灿的御赐金牌来。官家给他下的金牌他留了一个没融,专用来出入宫禁,比拿长长的笏板方?便。

“参见岳将军!”值守的禁军抱拳,请他入内,在?城门后的值房中稍后,另有?人快步跑到内廷去传话。

岳腾的身影没入厚重的铜钉门扉里,谢祁一行三人跟着?药罗葛也走到了杨柳巷西边那?一条巷子?。谢祁这才知?晓,这杨柳巷正好以水房相隔,分为东西两条巷子?。

水房以东,是沈娘子?住的那?一条东巷,水房以西,便是西巷。

西巷也是前铺后宅,只是铺子?所临的街道较偏,不挨着?金梁桥,也不挨着?汴水,街面也比较窄小,故而西巷整体不如东巷繁华热闹。

谢祁走进巷子?里只觉树荫深深,只有?几个衣着?质朴的老人聚在?巷子?里赌豆子?、下棋,两边宅子?屋瓦上都长了草,墙角爬着?青苔,以碎石泥土夯成的地面被雪水浸湿,踩上去有?些滑,打眼望去,满眼皆是陈旧而寂静。

“西巷建得比东巷更早,所以您瞧,一应房宅都老些,地上的石路也不成样子?了。且不少人搬走了,如今西巷只住了五户人家,都是老翁老妪了,他们的儿?女大多在?外行商,几乎不在?家,因此这便要冷清些。”

药罗葛在?前头领路,一边回头为谢祁细说?,“西巷挂牌典卖的宅子?有?两处,都不大,一间朝东北的三间房,一间朝北的四间房,两家房主都是搬去外城,要将此处典卖了置换外城大宅。不过这房子?虽老,但两家都洒扫拾掇干净了,才将钥匙交与我托管,谢小郎君若是不嫌弃这儿?老旧,便随我去看看。”

“不嫌,先去离东巷近的。”谢祁一边走一边仰起头张望,天空被各家搭在?墙头伸出来的竹竿分割得大小不一,因下了雪,竹竿上晾着?的衣物都被收回了,只剩光秃秃的杆子?,顶着?一点?还未融化的雪,横七竖八地支着?。

“那?便去水房边上那?家,那?家也好,离水房不过几十步,便是没有?水井也无妨,汲水十分便利。”药罗葛将腰间挂着?的钥匙取下一串来,领着?谢祁侧身挤过老人们的棋桌,还有?个围看下棋的老汉回头瞧了瞧他们,他似乎认得药罗葛,还熟稔地问道:“药罗葛,又带人看房来了?”

“可不是,回头找您喝酒,走了啊!”药罗葛也笑着?回身摆手,又对谢祁拍着?胸脯吹嘘道,“那?是葛神棍,原是个道士,如今还俗了,靠替人写符算卦,熬神汤做法事为生,他的宅子?便是我替他寻的。买宅邸是一辈子?的事儿?,我做事公道,从不坑骗人,您瞧,这内城各大巷弄,没有?我不认得的人。您找我,找对了!”

谢祁笑了笑没说?话。他是听?砚书说?,沈娘子?买铺子?是寻的这药罗葛,他便也寻了他来的。他对牙人中人不熟识,但沈娘子?的眼光总不会错的。

如今谢家已经开始搬家了,谢家的宅子?太大了,一时转卖不出去,但不妨碍阿娘和爹爹已经收拾好行李,今日便与舅舅一起,要带太婆、妹妹一同回陈州了;宅子?里其他的东西,则分批慢慢地搬。

人先走了,才能断绝二叔、三叔的妄念。

所以,谢家上下没有?不忙的,郗氏从早忙到晚,实?在?抽不开空料理儿?子?买宅子?的小事,正好他自己对宅子?有?想头,便干脆道:“一会儿?我让喜妈妈去账上给你支两千贯钱,你自个买去,至于人……砚书秋毫是一定跟着?你的,再把周大一家给你当门房,这便周全了。”

周大和周大媳妇有?个孩子?叫周初一。郗氏都想好了,九哥儿?去书院秋毫跟着?,平日里周大赶车、周大媳妇做饭,周初一能帮忙看门户、洒扫。

至于砚书,郗氏没指望他,他生得讨喜可爱,原先是看他可怜,不愿过多约束,便养成了这幅性子?。后来发现,好几回九哥儿?因太过倒霉心绪低落,都是砚书在?旁边逗趣玩闹陪伴,有?他在?,院子?里热闹有?趣,九哥儿?也开心些。

为此更不去管教?他了,让他随心地长吧。

父母舅舅太婆妹妹都回陈州了,谢家又只剩谢家二房、三房的人,谢祁刚参加完院试,留在?家里也无趣,还要忍受叔婶的阴阳怪气,今日才会迫不及待便寻了中人,来杨柳西巷看房。

一路走到水房附近,药罗葛掏出钥匙打开了院门,从后院门迈进去,打眼便是个四四方?方?的小院,东西约十丈,南北约六丈(宋代一丈约3.072米,院子?约有?180.4平方?米)砚书举着?糖葫芦蹦过门槛,好奇地东看西看:“瞧着?好似比沈娘子?还未扩店时的小院大一些。”

秋毫将马儿?栓好才进来,随口反驳道:“沈娘子?家住着?人t?,东西多,这才看着?小,这里空荡荡的,自然瞧着?宽敞了。”

小院里的确空荡荡,只长了些杂草,对面四间房,房倒还算宽敞,药罗葛将每间门都打开,扑出来一股霉味,挥了挥鼻子?,道:“这每间屋子?约莫南北二十有?八尺,东西十有?七尺(面积约43平方?米)”。

之后便仅有?一条过道通向左侧的门,前头是个临街小铺子?,铺子?更小,索性还算方?正,大致有?长六丈宽六丈,铺子?里门窗都关了,尘埃更重,谢祁在?门口瞧了瞧,便被呛得打了三个喷嚏。

药罗葛也有?些尴尬,挠挠头:“内城房宅价昂,这样的老宅邸位置不算太好,便较难典卖,不瞒您说?,的确已空了一年了,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如今倒是外城的房宅紧俏些,地价不贵,大多是新?造的房宅,即便是转手多次,典卖起来依旧抢手呢。”

顿了顿又道:“因这宅子?老,我才不愿带您来瞧,还不如金梁桥北那?一所,宅邸才十年龄,算是金梁桥附近最新?的宅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