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1 / 1)

不久,县委组织部就来考察镇长人选了。

安北斗能感到来人对自已眼神的特殊与热络。既然身在公务员队伍里,有晋升机会,他也没有嘴里不说心里话的虚伪矫饰。但他不喜欢一些人给他亮话:还是朝里有人好做官哪!尤其是组织部来人的当晚,镇上就出现了小字报。并且每个第二天早晨要投票谈话的干部,都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他一看,气得背起观测仪就上阳山冠去了。

是谁竟然能在这时给他抛出几大罪状来:一是玩忽职守,推波助澜,导致温如风上访事件长达十年得不到妥善解决;二是利用拦截的机会,绕道深圳、南京等地旅游,加大了行政成本,大肆挥霍国帑;三是长年沉迷于观测星象、占卜,生活日夜颠倒,完全置工作于不顾;四是与工作对象温如风的妻子花如屏长期有染,甚至多次将其接到家中姘居,生活极其腐化堕落……最后要求组织部门彻查,还北斗镇一个风清气正的机关生态。

安北斗坐在阳山之巅,气得好长时间缓不过劲来。他突然想到了镇北漠对他的几次调侃:“哎,北斗,你每年考核表好填么,就一句话多次拦截温如风;或盯梢二字就行,比电报都简单。”说完还哈哈一阵大笑。仔细想,这话也没错,从大的方面捋,这些年他还就只干了这一件事。尽管具体到每一个裉节儿上,似乎都显得十分重要,但事一过,又平淡无奇至极,留下的只是些鸡毛蒜皮甚至下饭笑料。可小老百姓的家当、财产、尊严甚至那一口气,也就是由这些琐琐碎碎、婆婆妈妈的事情积攒而成。正像温如风始终挂在嘴上的话:“我就是勤劳的人民,我就是广大人民群众!”温如风要不是丢了半棵树,绝对是一个安分守已、勤劳朴实的好村民,他当然是具体的广大人民群众中的一分子了。因而,自已围绕温如风那半棵树财产权所做的一系列“拱卒”行动,也就有了一个最基层小公务员的价值意义。但填起各种考核表来,的确没有他的竞争对手镇北漠牛x,人家每次都要另外贴上好几页附录才能挤挤狭狭填下“一些大事情”。但凡书记干的事他都参加过。不是拎包,就是打伞,你能说人家没干?牛栏山一死,就是他第一个提出放弃不找的。而遗体抬回来时,吓得他躲回家一个礼拜都不敢闪面,说书记的鬼魂半夜老喊他下乡呢。这次组织部来人,又是他第一个把尿桶给副部长拎到了房里,因公厕太远。

他实在不愿意去想这些事了。要说自已也确有硬伤,比如紫金山天文台,确实是他常提的地方,温如风竟然牢记在心了。每到全国开重要会议时,各地都会把一些老上访户组织去“参观旅游”。温如风提出要去南京,县上不同意,老温自已就跑了,然后偏要他去领人。他也就如愿以偿地登上了紫金山天文台。后来温如风还想朝昆明、乌鲁木齐和上海佘山天文台跑,都被他严厉制止了。他知道,北斗镇是个财政赤字十分严重的穷镇。

再说去深圳,那是温如风看他妹妹温存雨和妹夫秤存星去了。温如风是借深圳开一个什么国际博览会跑去的。也是想拉他去转一转,就给镇上放话,说要在博览会上“有点动作”。牛栏山本来是安排镇北漠和另一个出差机会少的人去,也算是一种福利。两人激动得把皮鞋、领带都买下了,可温如风偏指名道姓地要安北斗去,说别人去他“该咋干还咋干”。这事自是留下了把柄。但深圳之行,也确实让他大开了眼界。秤存星和温存雨在深圳郊区开办了星空帐篷旅馆,还说是受了他仰望星空的启发,这简直让他彻夜难眠。他甚至给他们做工作,说两路修通后,能不能回北斗镇开办同样的帐篷民宿,家乡才是观测星空的最好地方啊!

至于说花如屏,他心里亮亮堂堂的。这女人的确两次被他赤身裸体抱在怀里,一次是大爆炸之夜,一次是大追捕之夜。那晚他是被何首魁暗示藏到“天床”下,以防不测的。而花如屏果然被孙铁锤踢下了悬崖。要不是他提前就位,她绝对葬身沟底了。那一刻,当惊恐万状的花如屏发现是落在了他的怀抱时,就像生命遇见了阳光一样,一下死死缠绕住了他的脖项。那是获得重生的激动,让他也充满了喜悦的力量。他的确是把她搂得紧了一些,但那一刻,绝对没有欲念杂生,那就是成功解救了一个生命的心花怒放。

想着想着,他完全释然了。

俯瞰着群山在狂风暴雨后的寂静,尤其是在金色阳光照射下的晚秋,他发现自已所处的山地是如此气象宏大、苍莽辽阔。造物主像是打乱了调色盘,竟然把七星山皴擦点染得金黄、火红一片。那些突然出现的堰塞湖泊、飞瀑流泉,吞吐大荒、妙造自然,是谁裁剪得如此混沌雄强?山风清朗、海田沧桑、真气充盈、万象昭彰。这简直是悲壮而丰实的宇宙的一个缩影啊!他拿起相机,咔咔嚓嚓拍个不住,他觉得自已已拥有得够多够多了,还需要什么呢?许多事情身在棋局之中,又需内心活在赛场之外。不屈从于任何欲望纠缠撕裂,就活得游刃有余、自由奔放。

镇长的考察放下了。一放就是好几个月。

火车终于在五一节那天,突然从崇山峻岭中震耳欲聋地穿越过来,给大山平添了许多来找“后花园”的旅游人脉。紧接着,高速路像给皱褶遍地的大山,画一样拉出了两道功力深厚的笔直线条。西京人买了肉夹馍开车过来,打开野餐时,竟然余温尚存。旅游再一次成为北斗镇的热门话题。在一次会议上,一向表现得“老成持重”的镇北漠突然侃侃而谈,发表了长达一个半小时的精彩论述,其核心仍是“不走样”地恢复“点亮工程”。新任书记还说了南书记的顾虑,但镇北漠说上级的心思须反复揣测,小心耽误了发展机遇。听说有人“点拨”过镇北漠:北斗镇镇长空缺半年,都与镇上干部心不明、眼不亮有关。因而他就把“群山重新点亮再论证”的万言书,直接以个人名义呈报给南归雁书记了。

从一切传言和迹象看,“点亮工程”似乎真有“死灰复燃”之势,安北斗就上县去找南归雁。谁知南归雁去了枫林沟。他一听枫林沟,就立即想到了“点亮工程”。当初他被南归雁借调到县城,曾主抓过枫林沟的“点亮”。因为那里是县城人的“度假村”。他倒想去看看这家伙准备如何重蹈覆辙呢。枫林沟离县城很近,骑车子也就半小时路程。进到沟里,听说南归雁带一帮人上沟垴去了,他就出出溜溜也朝上爬。上到沟垴,才发现南归雁原来是带着一帮人在察看一个巨大的泥石流滑坡体。一些工程技术人员正架着仪器在勘测。他远远听见,南归雁好像在说什么九寨沟:“九寨沟过去也是泥石流遍地的地方,后来就是因为科学治理,从源头上解决了问题,才让一条灾害频发的沟道,成了举世瞩目的风景胜地。我们枫林沟自上而下有十八湾水泊,一条一波三折的高山飞瀑,虽然现在都几近干涸,枫林也斑斑驳驳。但昔日的生态,县志有记载,并且是一首诗:‘白练三斗转,镜波九回旋。红枫醉瑶池,天上共人间。’我们现在首先要做的工作,就是把明暗泥石流隐患全部找出来,不留任何死角地进行水土治理,彻底修复生态,还枫林沟一个人间仙境。”

安北斗好像条件反射般地想到了六七年前那项工程,到了枫林沟段,南归雁也说过“重造人间仙境”这个词。并且他俩在这条沟的帐篷里住了半个月。有一晚差点让泥石流连帐篷一起把他们卷走了。是不是意味着“南归雁的灯”就要从这里重新点亮了?

南归雁开始还以为他是来说镇长职位的,就解释说,告状信还在进一步核查中。安北斗甚至觉得有点受辱,就开门见山地说:“你到底还是要搞什么‘点亮工程’了?”

“谁说的?”

“下面都要搭班子了,谁说的,是不是要从枫林沟开始?”

南归雁说:“我是请省上专家来研究泥石流综合治理,谁要点灯了?”

“都在揣摩,你还能忘了自已的政绩工程?”说着,安北斗还把一个早已废弃的太阳能灯水泥底座踢了踢。

南归雁这下是真生气了:“我们每个人都有生命局限,包括你安北斗也一样。你以为你是谁?能做的就是努力去突破局限,试错纠错。那时为寻找经济出路,点亮也是迫不得已。今天看来,代价的确过大!你可以到我上一任当县长的地方去走访一下,看看那些山体、河川、古迹、村寨、民宿都是什么面貌,现在已成秦岭真正的后花园了。回到这里,我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修复因两路建设而被炸得千疮百孔的‘癞头疮’,还有县域内一千零一十三条河流小溪的枯水断流问题。谁说要点亮了?”

安北斗还被说得有些愣怔。

南归雁接着说:“最近,我倒是一直在琢磨你当年反复建议的那个天文观测点。”他急忙说:“不敢,我还吃不准是不是带着个人爱好和偏见呢。一切都要反复论证,最好是顺其自然,再不敢瞎折腾了!”

他一回镇上,谣言又满天飞起来,都说他上县活动镇长去了。气得他也懒得跟人解释。在新来的书记眼中,他依然是个白眼张天的角色,镇北漠仍是跑得最欢、吃得最香,人称“代代红”的主儿。就在他回来后不几天,接到了一个让北斗镇人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任命文件:蓝一方在另一个镇上被重新起用了。这是什么信号呢?老蓝可是跟南归雁的“点亮工程”叫过板的。一镇的干部都一头的雾水,该不是又要弄甘蔗酒产业吧?

安北斗还是望他的星空去了。

对于他来讲,最美妙的时刻,最重要的思索,就是躺在大自然的怀抱中,仰望着无垠的星空。宇宙这个永动机,裹挟着一切在飞速狂奔着,包括自已正仰躺着的这颗星球。大宇宙带着千亿个银河一样的星系盘在狂奔,而银河系又带着千亿个太阳一样的星系在狂奔,太阳系又带着千亿颗地球一样大小不一的星体在狂奔。它们无边无岸,既有序,也无序,有序者,数十亿年、成百亿年秩序井然;而无序者,到处颠覆出轨,频频坠毁坍缩。大到数百亿倍太阳质量的星体被黑洞迅速吞噬,连光速也不能幸免;而巨大黑洞又会疯狂地喷射出一泻数十亿光年的流体,使广袤宇宙到处升温爆亮。一些星体像“摇滚歌手”一样在既定轨道上自嗨咏唱,一些星体又像“脱缰野马”一般在别人的轨道上横冲直撞,有的在走向冷清寂灭,而一些新星又在频繁被雄强点亮。大自然像是在执行着一个永恒的“宇宙平衡指令”,显得像一台超级计算机一样计算得那么精密完美,无论潮汐、火山、撕毁、融合、寂灭、点亮,都朝着一个永动永生的方向伸展。而自已生存的北斗镇又何尝不是一个小宇宙呢?一切无机物与有机物,都在这块土地上丰富地存在着。包括极其渺小的根芽、蝼蚁、飞虫。一窝画眉鸟的破壳而出,都值得他用一个周末的下午去细心观察拍照。我们如此渺小,之所以还值得伟大的星空俯瞰、凝视、携带,就是因为我们在自强不息,我们也在永动永生。仰望星空,他觉得无比幸福、快乐、感奋;回到大地,还有那么多亲情和需要他帮助的人,脚下真的很实在。他觉得自已活得已够充实满足了。

有一晚,他突然发现了那颗五年前已见过的小行星在同一轨道回归了。他兴奋得蹦起来,是想“手可摘星辰”了。他不仅拍下了无数张照片,而且也迅速报告给了小行星组织。他突然想到了自已的女儿安妮。能以她的名字命名吗?但同时他又想到了另一个孩子,就是何首魁临死时,想交代而没有交代完的后事。

那是被何首魁一手破案并已执行枪决的一对拐卖人口、导致受害人死亡的重刑犯夫妻的女儿,竟然叫安宁,与安妮一字之差。在处理完何首魁的后事后,安北斗才从何所长的爱人那里打听到,这孩子何家已抚养十三年了,现在正在外地上高中。何首魁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孩子的真实身份,是以舅舅的名义做监护人的。他牺牲后,家里再也无力承担孩子的一应费用,安北斗就全盘接管过来了。安宁还像一块宝贵的面团,正在发育期,可塑性会赋予她无尽的丰富性与魅力。与大自然打交道久了,安北斗甚至觉得人的个性、思维、形貌,都像花草、细胞、化学元素一样,是可以受无穷影响的。生存竞争的残酷、爱抚,会让他们变得线条生硬或柔软,有些甚或成为铁石心肠,而爱会让孩子变成天使的模样。他就想把安宁塑造成天使的模样。而安妮还需要什么呢?她有几百双高档鞋、成千件品牌衣服,更有三层楼的“大豪斯”。她已拥有得太多太多,而不需要这颗小行星了。因此,他决定这颗小行星将以安宁申请命名。

那天晚上,他正在勺把山上记录着小行星即将远去的轨迹。只听猫头鹰突然朝他哇呜哇呜惨叫几声,还是那只金色的。这家伙最近越来越有些死缠着他的厚脸皮劲。只要他上山,它就会在那棵雷劈树梢上蹲着发呆。那眼睛实在让人看着害怕。他是既恨它也眷顾着它。既恨它的阴森恐怖,也眷顾它的通灵提醒。但它终究是一个只懂死亡的动物,而自已是要战胜死亡的永动生灵。它似乎不屑于他的傲慢,他也不屑于它的得意。可这家伙突然哇呜哇呜叫个不停,并且像那晚带领他上阳山冠去解救花如屏一样,是要急速胁迫他出发了,他就突然预感到可能是他爹不在了。当他顺着它的引领跑回家时,他爹正呼哧打鼾,睡得很是畅美。娘说,你爹下午还咥了一海碗黏面呢,身体嫽扎了!

很快就有人来报信说,草老师走了。

一村人都赶上了草家坡。听师娘说,草老师临死前还在制定新的乡规民约。不过起名叫《北斗村生息契约》。仍是钟繇一般的小楷。安北斗大致看了一下,是讲如何在仁义、羞恶、尚勤、上进、节俭、善量、守法,以及利已而不害人的条件下美好生存下去的互惠互利契约。可惜没有写完。他觉得自已还兼着北斗村第一书记,有责任也有巨大兴趣续完这个契约。他加上了有关保护自然的内容,并说这是北斗村人赖以生存的万事根本。

草泽明有言在先,说他死后绝不许用现在的厚葬法。他给自已选择了一棵银杏,十分挺拔,想长眠在树下。草老师一生最爱说的一句名言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他死后不准收礼、不准停丧、不许动乐,并且要求赤身裸体下葬。赤条条来,赤条条去,不带走一丝物质。还指名道姓要安北斗来处理他的后事。碑文他已写好,安北斗让人刻在了树上:

这里长眠着拉倒假菩萨的草泽明。

草泽明下葬时,不仅全村人赶上草家坡来送行,而且敢随意站到他手上、肩上、头上的斑鸠、雀鸟,把草家坡的天空围了个水泄不通。

刚把草老师安埋好?镇上书记突然来电话,要安北斗立即去一趟省城,说“秦岭第一上访达人”温如风又告状去了。温如风还告的什么状?对头孙铁锤死了;牛栏山说到做到,给他在镇上安置房里分了一套五十平方米的单元房;他自家又在老鳖滩原址上盖起了新房,都是那口老铁皮箱攒下的底子,据说光“袁大头”银圆都好几十块。在安北斗的建议下,新房突出了水磨轮子,远远看去,活灵活现出一个庄园主的模样。关键是那半棵被偷的老树,也用六万元买回来,成一棵浑全树栽在了院子中央。这事安北斗开始也帮他谈判过,对方拒不接招,因为这是院中的一棵树王。再三再四地缠,人家干脆故意开价二十万拍死了。可温如风是绝对的一根筋,非要把这口气争回来,并且还要原价朝回挖,一分不涨。他一趟一趟地跑,甚至睡在树上、卧在树下地软缠硬磨数月才算搞定。事后安北斗才知道,这里面杨艳梅帮了大忙,不仅出面撮合砍价,而且最后她还暗中贴补了几万才算成交。但杨艳梅对温如风也有一句话:“我是在帮你,更是在帮北斗,他为这半棵树忙活了十年,头发都快白一半了!”

他温如风还告的哪门子状?真是跑野了!

等安北斗急呼呼赶到省城一看,这货果然在省委门口。手里举着一块铁皮,像唱戏的制造闪电打雷效果一般,把铁皮摇得哗啦啦一片响,上面竟然写着:

安北斗不做镇长人民不答应!

气得他上去就是一脚:“你想害死我呀!”

温如风提起铁皮就跑:

“昆明天文台见!”

尾声·猫头鹰说

我的年龄有点大了,死亡在向我逼近。无论人还是一切动植物都是要死的。这就像人类发现的熵增定律,热量总是从高温向低温耗散,一切物理的本质演进都是走向无序与死亡的过程。他们却偏要抗争,实现什么熵减。死亡其实并没有那么可怕,升腾、衰老、咽气,都是证明时间存在的一种概念。没有什么是不死的,包括地球上万物存活所依赖的太阳。最讨厌的是一些无知小鸟,被我们用利爪撸住后,叫得要死要活的,颇似人间被活宰的猪,很少有生命的涅槃意识与从容感。它们难道想活得比太阳还长久?

我从来对死亡淡然处之。不要盼望,但也不要恐惧最后的日子。理解死亡是一切生物的必修课。须把符合自然规律的死去看成好事。一切物质都由原子构成,原子最终是要还给宇宙的,我们都是它的微尘。一个生命在这里死去,按照物质不灭论,注定会到别的地方善待或祸害世界去。残酷的兴许会寄托到狼身上;狡猾的更有可能依附于狐狸;而蠢货与饕餮,一般会打猪的主意;贪婪鬼、守财奴、伪君子、霸权者大概率还是跑到人那里去借尸还魂了。好人有一百种活法和好法,坏人就有一千种活法与坏法,他们的活法与坏法都绝对不会比好人少。当然,我们猫头鹰类也不例外,以我的理想,下辈子是想温顺、优雅一些,转换成一只懒猫的。让我住在豪宅,不用受捕鼠之累,有时还能被美女抱着,吃鹅肝虾酱。当然,也有可能重组成田鼠,让猫头鹰捉住,连毛咀嚼,最后吐出一些“四喜丸子”来,又被屎壳郎拼了老命地朝山上推去。

我毕竟还没咽气,离腐尸被田鼠啮噬、蝼蚁过秤划分掉,还有好几个春夏秋冬。我最担心的仍是“群山重新点亮”问题。尽管我们已习惯于人类的瞎折腾,唯恐再次失去栖息之地,且已做好离乡背井的准备(我都担心我的体力已无法完成这次从秦岭到大巴山脉的迁徙)。可这一幕始终没有重演。

就在这时,安北斗竟然发现了一颗什么狗屁小行星,也就两三个县域那么大的体量吧,在太空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却得到了国际小行星组织的承认。这个发现,让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北斗镇,一夜之间成了什么星空最佳观测点。“保护纯净天空、发展生态旅游”便成了一个县的新号令。我们这些生态链上的吃客,自是成了香饽饽。随着火车这个庞然大物和高速路上牵连不断的车流,像两条巨蟒一样扭动进来后,就有无尽人潮,游走在七星山上了。而其中不少胡跑乱窜者,叫天文爱好者。他们都架着长枪短炮,在七座山上朝天空一望就是一夜。同时,还吸引来一些地质学家,突然研究起了什么万年山崩地貌……我实在讨厌这些家伙对我宁静生活的惊动与搅扰。

北斗村人大概还记得那家钉秤的吧,秤早不钉了,却出了个秤存星,出去混了七八年回来,竟然在七星山下,建起许多星空帐篷民宿来,把我闹搅得就想用爪子给他捣坏挠烂。可惜爪子已经不大吃力,竟然捣掉了指甲盖。当然,也有好的地方,比如他们再不烧火粪、牛粪、麦秸、柴火、苞谷秆了,倒是免了我常年遭烟熏火燎而迎风流泪的眼疾。

我说过,我已老了。气吞山河时,也曾有过独霸七座山头的不可一世的辉煌。皆因生命迟暮、力不从心,又被逐渐赶回到勺把山上了。如今我竟连一山之巅也难独守,已被一个非法入侵的金色同类,划定在很小范围就是当初孙铁锤炸掉的那只虎爪子上暂且栖身。好在这只爪子已生长出新的杂草与灌木。为发展绿色旅游,他们还给光溜溜的石头上刷了绿漆。当然,也做了必要的种子飞播,但愿老鼠、雀鸟、爬虫们不至于吃得一干二净。

我已没有了过去那种高空盘旋、扶摇直上九万里的万丈雄心与胆魄,因而对食物也就不再贪得无厌、挑三拣四,简简单单吃个半饱足矣!平日追求的也是淡定与龟息法。记不得谁说过,爱情鸟不会栖息在秃树上。好在我已活得很节制。我的一条腿已经有些拖拽不动。蒙田说,腿瘸了不适合运动,心灵瘸了则不适合思想运动。好在我的心灵没有瘸,还能思考,这也是我活着的唯一理由。

我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把我的思考与人类做些交流,选择的对象是安北斗。可这小子倒是愿意与我终夜厮守对视,彼此相安,人却瓜眉失眼,一时灵醒一时愚顽。

我想告诉他的是:“放弃吧,你们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