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1 / 1)

可那小子的倔巴子脾气似乎在说:“你僻死!”

我说:“你们的一切奋斗都是徒劳的,何苦呢?”

他好像说:“都跟你一样,只知道个死。”

我说:“你们懂得死吗?”

他似乎在说:“我们只想懂得活,怎么活得更好!”

我说:“那就无穷地折腾去好了,活着也是作死。”

他好像说:“我们都来自大海,从前都是一条鱼,可进化让我们成了人类,你却成了吃死鼠的猫头鹰。我们终日乾乾、不息精进,你却守望死亡,恐怖阴森,吃你的死鼠去吧,滚!”

听听这个蠢货比鸟语还糟糕的发声部位,还有那折腾不死的犟脾气,真是快气死我了。他又在到处找东西威胁我,想赶我走呢。该死的,真想把他叫走算了。可他身上的那股阳刚气场,终是让我煞费心机。就让他朝死地活吧!

需要交代的是安北斗的爱情婚姻问题。这是人类最喜欢的八卦事业,我就不得不适应一下他们的恶俗要求。安北斗确实在一拨又一拨来北斗镇仰望星空的人群中,结识了一个女研究生,并产生了一些关系。什么关系?当然是男女关系了。原谅我不能给你们一个美好结局。他们也终于没能完成安北斗他娘所梦寐以求的添丁进口愿望,似乎是在两年零七个月后,再无任何交集。那女孩子很野,又去南极观测另半边星球去了。陪伴她日夜在那边仰望星空的人,竟然也姓安,她说是为了某种难以忘却的记忆。只有我知道,很多时候,她和安北斗竟然在地球的南北两边,莫名其妙地望着同一星座发呆。还是那句老话,幸福的家庭是相同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安北斗大概注定是个婚姻不幸者,但他绝不是个爱情不幸者。深深惦记他的女人不是一个两个三个,我想这就够了!月亮还能永远圆得跟磨盘一样一直挂在你家后院不成?

思考庸俗的婚姻问题不是我的职责,就像莎土比亚的喜剧永远没有悲剧打动人一样,我思考的仍是活着还是死去的问题。当然,主要是死亡问题。

尽管我也没有觉得预知死亡是什么美好而崇高的职业,却终生敬畏着它的谨严。那是不可有半点差池的判断。战土死于枪炮,屠夫死于砍刀,耍猴的被猴挠,逗狗的被狗咬,戳驴的遭驴踢,玩火的被火烧,弄啥死于啥,一般是大概率事件。比如三年零两个月后,高铁建设规划又要经过温如风家百年老磨坊,他就再次背着二胡,踏上了“保护磨坊”之路,结果死于车祸。至于花如屏……

我真是够啰唆的了。人类总是对故事贪得无厌,原谅我不能满足这些庸俗的要求。尽管我的爱情故事多得可以用火车皮拉。

其实我的生命也只剩下最后几小时了,但我仍忠于职守,不能躺平,拖拉着已拽不动的老身,去北斗村报了最后一次警:

哇呜!哇呜……

原谅我已拉不长警报声。一村人自然一下又想到了安北斗他爹。

本来我是不能泄露天机的,泄露了,对我转世重生不利,可我还是要泄露一下:这个村子最长寿者就是安北斗他爹那个老病包子了,会活到一百一十一岁寿辰后的第三天太阳升起时。生命就是这样,看似命悬一线,细如游丝者,偏偏创造了这个村最长寿的奇迹。他的名字也起得绝,叫安存碗。到未来去世那天,他还端着那个耀州大老碗在咥黏面。看来存住饭碗才是最靠得住的事体。

我现在预警的是吕存贵。

吕大师自大爆炸后声名鹊起,算命看相事业如日中天。当然为一手操办“照猫画虎”的石像之事也有所毁誉,但终是瑕不掩瑜、重光累洽、声名不可阻挡。为更加惊天地、泣鬼神地让“大师中的大师”美名远扬,他也得暗中捣鼓点机心,以显示自已装神弄鬼的技术含量。谁知在给算卦的铜麻钱和抽签用的“上上签”上做手脚时,因加工的炉火太旺,而把煤气罐引爆,竟然还是一命呜呼在自已家里了。

哇呜!哇呜……

你瞧瞧北斗镇新任镇长安北斗那傻样儿,还以为是他爹又完蛋了呢,吓得从勺把山顶扑下来时,大炮筒子连镜片都跌碎了,并且还搭上了一颗门牙!跟人类沟通咋就这么难呢?这货还算其中不错的一个。

大气混沌的人世间,我爱你!我也鞠躬尽瘁了!

哇呜……

2015年8月至2021年12月一稿于西安和北京

2022年11月九稿于北京奥林春天

后 记

这部小说的初稿是写完长篇《西京故事》后,拉拉杂杂写下的,因为有很多事情还需要拉开时间距离再看看,就放下了。然后又连续写了被称为“舞台三部曲”的《装台》《主角》《喜剧》。有人希望我继续顺着这个路子写下去,也有人说应该转转舵。我倒没有更多考虑与“舞台”的关联度,因为舞台永远是一个平台,无非是提供人表演的场所。至于把你的人物放到哪个场所去表演,那要看你对哪个场所更熟悉。如果我摸黑就能找到一个村子的进口、出口,甚至里面的凸包、凹坑、斜巷、死胡同,那我一定先把我的人物带到那里去行动。那里最有可能让我的人物随心所欲地施展拳脚。一个不熟悉的场域,总是会让我那些急着发挥作用的人物缩手缩脚并吃尽暗亏。尽管如此,在《星空与半棵树》的改写中,我还是人为做了人物表演舞台的延展与调试。

这里拉开的是一个从乡村到小镇,再到县城、省城、京城的宽阔舞台,人物也是三教九流、五行八作、高高低低、阶位错落。而抽丝剥茧,最早起因于一个基层干部的几句话。我在省城工作时,他来看我,我问他来干啥,他说劝访。我问什么叫劝访,他就给我讲了几个劝访的故事,其中一个事件很小,仅为两家地畔子上一棵树的产权问题。他说只要基层干部有一句话,也许早就解决了,可偏偏没有人好好说这句话,大概都觉得事情太小吧,结果就越卷越大。这家伙现在已是知名上访户了,上访途中还遇了车祸,伤了腿,更是不依不饶,告得省市县镇都不得安宁。那时我并没在意这个故事,也无意于写“上访小说”,我尤其不喜欢对创作的简单归类。就像笛福写了鲁滨孙二十八年荒岛生活,你不能将他简单归为荒岛派作家一样。任何表象归类,都只能让归类者的言说变得简洁而容易清晰,却让作家的思考与精神张力走向了闭环与单薄。后来我调到京城,这个基层干部又来看我,我问干啥来了,他说还是老本行:劝访。这次他又讲了几个故事,我脑子里就有一些形象挥之不去了。然后,我几次去看国家有关部门接访与上访的过程,渐渐地,一些形象在我脑海中活跃起来,不是上访,而是我所熟悉的这几十年,以及这几十年“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式的漫长历史画卷。而这幅画卷恰与我当初写的那部小说初稿暗合,我就把它翻出来重读。一点一点地,我从儿时在偏僻乡村对星空的深邃记忆,到山乡摧枯拉朽般的河山、村落、宅院、人流的改头换面,再到铁路、高速路、高铁对物理空间的陡然拉近,以至城乡边界的显性模糊与隐性加深等,开始了一种混沌的对过往盘点与重新整合记录。

先说星空。

我对山村最深刻的记忆就是星空。在稍高一点的地方,就觉得星空像一顶深深的罐状帽子,是戴在我们的头上,而边沿耷拉到了山脚下。那时反复数过星星,但从来没有数清过,觉得是可以用数以万计来形容的。后来一个天文学家告诉我,我们肉眼至多能看到四五千颗,再多,就需要用仪器观测了。我记得上小学时有一个老师是主张我们多看星星月亮的。他说,晚上回去记得数数星星,别老用眼睛盯着脚下有没有分分钱。然后在课堂上,他又会讲到围绕太阳系旋转的九大行星,因为那时冥王星这颗不够尺寸的矮行星还没被踢出去。我相信这个老师让大家多看月亮数星星、别老盯着脚下分分钱的幽默提点,一定会让我的同学都记忆深刻。后来进县城工作,星星还是那个星星,但至多抬头看看月亮,因为生活逼得你还真需要时时盯着脚下的分分钱了。再进了省城,连看月亮都少了,后来的确也是看不见了。一年时常会有二百多天都在雾霾中,你到哪里数星星看月亮去?星空,就逐渐成了一种存在概念。

也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又被专题片里画面优美、奥妙无穷的太空所吸引,阅读兴趣随之转移,从卡尔萨根的《宇宙》、霍金的《时间简史》、布莱森的《万物简史》等书中,甚至得到了比一些社会学家纵论社会演进规律更深刻的洞见。他们将人类的生死存亡、宗教、哲学、历史、科学、经济、技术、战争、病毒、进化,统摄在天体的照妖镜下,一一辨析着我们认识自已、改造世界的可行性。随着网络阅读的勃兴,我停掉了订阅的其他所有刊物,却始终保留着《天文爱好者》杂志,甚至还买了一台天文望远镜,架在阳台上,不时向天空扫射一二。偶尔也会去天文台看一看。朋友里也多了几位天文学家。再回到乡村,我希望依然能找到儿时的满天星斗记忆,但乡村的星空也在各种开发、挖掘、爆破中昏暗一片了。我想拜访那位要求我们数星星的老师,可人已作古。我就想复活他的形象。因为乡村总有那么一些人,让我们看到在逼仄环境中尚存一种深广与辽阔的胸襟与眼神。他手提的老马灯,有时真能照亮一个山村。小说的一个特殊人物民办教师草泽明就出场了。他有两个学生,其中一个,就是背着一台上大学时购买的漆皮斑驳的二手望远镜,一次次奔波在“劝访”路上的安北斗。他老想仰望星空,可脚下要处理的却偏偏只是半棵树的事。

说说半棵树。

在星空看来,地球都不是个事。如果在太阳系边缘回望地球,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像太阳系这样的组织在银河的恒星系统中,有数千亿个。而银河系在宇宙的星盘上,也有万亿个以上,连庞大的银河系都只是宇宙的一粒尘埃,何况地球上的半棵树。可在这半棵树的主人温如风看来,它就是有关尊严、权利、面子、里子、一个男人甚至一个人的一切。因此,他便屡屡踏上“出访”之路,连他的老师草泽明劝也不听,且执意要把上访称为出访。后来雪球越滚越大,事件越卷越复杂,时间越耗越长,竟然硬生生拖累了志在仰望星空的安北斗最美好的十年韶华。安北斗由无奈、讨厌、气愤、恼恨,到理解、同情、不平、介入,甚至被喻为“同伙”。但他越来越感到自已是干了一件有价值的事,与天文爱好者所梦寐以求的小行星发现之旅殊途同归了。理想信念,看似高蹈出尘、超然绝俗,但最终落到俗世层面上,之于小公务员安北斗,就具体到了帮村民温如风争取那半棵树的权利上。

生活与小说,在我看来,有时就是一棵树的状态。根系越庞大,主干越粗壮,旁枝越纷扰,叶茎越繁复,就越耐看、越有意味。小说只是对生活之树做一种精心的爬梳与打理。把你知道的有趣世事通过讲故事的方式讲出来,其实还是戏剧家李渔“立主脑、剪头绪”的问题。只是小说的“主脑”和“头绪”更加丰沛斑驳一些,因为你有可以“拉平撴展”的长度自由。而自由恰恰又需一种更大限制,只“拉平撴展”了肯定乱糟无序。一个村子本来就是一棵不小的大树,包括一群有了生命长度的人,理清头绪实在是一件难事。何况我还想由村子连带到镇上,再由镇上带到县上,县上带到省城、京城地拉开更大面向,有时就觉得这故事特别不好讲。但小说最终仍是对一个村镇的山川地理、鸟虫花草、人情风貌、生老病死的铺陈,就还是有了一个看待整体事物的落脚点。河不是那条河了,梁也不是那道梁,人还是那个人吗?当我儿时趴在山民脊背上,随着父亲调动,一乡一镇地搬迁时,所感知到的山乡,早已一去不复返了。地理意义上的改变,新的经济生活方式的无孔不入,拉动着人的行为朝向百般不可知。孔子的“仁者爱人”、老子的“上善若水”,以及“让他三尺又何妨”的各种古训,乡村从来都不缺讲述者,但大多已成干瘪的概念束之高阁。求神拜佛,更多跪乞的是财运、官运与添儿续孙的立竿见影。“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的理想局面似乎始终有待开发。而在这纷纭的激变中,村霸孙铁锤终于养肥、坐大,在他的巧取豪夺中,更多的人以示弱忍气吞声。但终还是有温如风这样的屡屡“出访”者,在以卵击石。写到此,我突然想到史家司马迁对弱者的公然偏袒,也想到主教米里哀对冉阿让偷盗行为的断然包庇诳言。一个社会若缺失了对弱者的悲悯与“大庇”,将成为同时代人要共同面对的大不幸。幸运的是我们还有安北斗在屡屡出发。甚至有人为此献出了生命。

我所经历的半世沧桑,在历史的长河中,只是一个时间的小单元。但这注定是一个重要单元,因为有十几亿人口同在。历史不可能忽略这十几亿人的生命共进。仅我们有限的视角,已经读懂了沧海桑田这个成语的丰富含义。无论是“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还是“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还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抑或是“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的诗性,都足以构成我辈对世事巨变的表征会意。而我们无论如何想活得宽阔一些,仍然只能是在一个局部,甚至最后不得不退到一个村镇去仰观俯察,其中的摸爬滚打、拼死拼活、山崩地坼、反复试错,都具有了一个大时代演进史上的独特意义。我们的所有行动都是一个过程,当我们恨着大山的贫瘠、闭塞,认认真真折腾几番后,才逐渐读懂了人与自然生态之间和光同尘的重要。星空与大地,自古以来就是人类认识与把握生存命运的关键点,无论怎样潮起潮涌,最终还会落在敬畏、适恰、呵护与共生上。

归根结底,小说还是写人的艺术。由一个或几个人到一群人的命运,再自然地牵连出现实的、时代的、历史的命运。虽然故事各不相同,打开的社会面自然存在很大差异,但出发点和落脚点,都会仍在一个个具体可感的人身上。无论他们在怎样不同的文化和生命情境中,如何应对种种艰难困苦,但最终还是在完成着人的个性与共性的塑造。无数的个性汇成共性,在共性的洪流中,个性再次夺路而逃,世界由此变得灿烂喧哗。鲁迅说无穷的远方和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我越来越体味到这句话对于文学的意义。当我们感觉不到远方所发生的一切故事与我们作为人的牵绊时,说明我们正在麻木或堕落,文学也变得无意义。

一千个小说家有一千种作法,生动有趣地讲好故事,努力塑造更多有血有肉的鲜活人物,始终对我有着巨大的吸引力与挑战。人是最复杂、微妙、多变的,我们阅不尽、品不够,其价值、尊严、智慧、力量之综合体现了他的高贵性。而善良与恶行、淳厚与奸诈、正大与邪恶、爱怜与仇恨、守常与贪婪,交汇出人的百态千面,这是作家无法描摹穷尽的世相。小说当然也要探索新的艺术技巧和表达方式,需要不断地求新变异,但最重要的仍然是对人,对由人牵连出的广阔时代、现实和历史的打理记录。文学是关于人的一系列行为的系统性安排,人的行为的变数,决定着小说的前进方向,任何技术都只是人的行为的拐杖。当拐杖影响了人的行为时,哪怕这个拐杖再漂亮、再精美,大概都得忍痛割爱,而让行为或传统或老旧或现代或后现代地朝前挺进。这部小说里有一只猫头鹰,它比我说得多,比《喜剧》里的那条柯基犬说得更多。但愿它不是某种后现代的刻意,而是一个我们尚没有沟通方式、更难以进入四维空间的真实存在。这只猫头鹰始终很焦虑,尤其是对自已的生存环境深表不安,它不时对人类的过错絮叨个没完,有时对自已也十分不满。但愿人类有更多的它(他)在,从而用更广阔的视角来加持自已更高层次的觉悟。

感谢《收获》杂志在2023年第一期节选了《星空与半棵树》上部,《作家》杂志4月号刊载了下部。全本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因文内涉及天文方面的话题较多,我特别要感谢张长喜先生,他是研究太阳活动的专家。感谢他用了大量时间与我交谈,并审读了初稿。我喜欢这次伴随了我好多年的星空纵深之旅,更喜欢那半棵一直紧紧牵绊着我的乡间田埂上的树。

陈 彦

2023年元月8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