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张她看日出的照片,可以说拍得十分经典:初婚之夜的第一天早晨,云天尚冒着寒气,但异常晴朗,空气透明度得似乎能让人望到深空的极限。太阳刚冒出地平线,月亮仍高高悬挂在中空。安北斗转换着各种姿势,甚至不惜半边身子凌空,从不同角度连续拍了超百张画面,再经过后期到县城扫描拼接,竟然将日出时出现的一种大气现象维纳斯带,还有地影、山影与月亮同时摄入到了这幅罕见的画面中。他甚至拿这张照片去参赛,还获得了市上的摄影一等奖。而画面的主角正是她杨艳梅。
她从抽屉里翻出了这张照片,想让安北斗看看,但又怕引起什么误会。一切都是回不去的。尽管心灵备受折磨,但她也是再不愿意回到那个小镇上去了。即使储有良真的跟那个新欢结婚,她也有她的生活。她已完全属于这个时尚之都。纵然内心焦灼不堪,表面上还是能维系下去的。她没有退路,也没想找退路。她把那张可能引起某种暧昧猜测的照片又悄然放下了。
她镇静了一下,慢慢向楼上走去。从不同镜子面前走过,已完全看不出刚才打电话时的扭曲面容了,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她要招呼他去附近一家餐馆吃饭,说地方都订好了。她还特别补充一句:“有良出差去了,要是在,他也会请你的。”
安北斗明显能感到她在掩饰什么。他也知道一点储有良的事。这个人最大的能耐就是永远都能把握时机,随时巴结并切换着能够掌握自已命运的要害人,从而闪转腾挪,迂回登高。他甚至能为扼住自已政治咽喉者的父母丧事去披麻戴孝、长跪不起,说悲伤程度远远胜过孝子贤孙。他也听说杨艳梅再没当护土了,看储有良越来越靠不住,就自已做起了医疗器械生意,且已风生水起。温如风说杨艳梅现在出门都开的是卡宴。这个温如风可不是昔日乡间的那个磨坊主了,如今在省城混得什么都一知半解了,连储有良相当于副局级他都知道。听说还正在谋求更高职位呢。
安北斗越来越觉得自已今天不该来。给女儿特意买的那双旅游鞋,也不知如何处理是好。倒是杨艳梅表现得十分得体地说:“这是给安妮买的吧?还不穿上给你爸看看。”
安妮甚至有点懵懂,杨艳梅端直接过来,给她穿上了,并且说:“挺漂亮的,没想到你爸还会买东西了!”
安北斗知道她是在掩饰他的尴尬。这让他越发感到了自已的寒酸和与这个家庭的格格不入。就像一个盛大的场面,自已衣服被扒光了站在正中央,让每一双眼睛都可以尽情地窥视、戏谑与调侃一般。安妮穿着鞋还在房里走了几步。孩子小时特别喜欢穿小红鞋,每每穿上都是要满院子去炫耀的。但今天,是质地与品牌的不入流,而让她的笑意中,充满了荒诞的喜剧感。三百六十块钱的鞋,在那三面墙的名牌鞋柜中,大概早已找不到了。穿上倒退回去好几年的“劣等货”,觉得滑稽可笑也是自然。毕竟是孩子,她还没学会过度掩饰。只是让他感到了一阵阵刺穿脊骨的寒凉。这鞋已是他咬紧牙关买下的。自已从没穿过超过一百块钱的鞋,哪怕是进京必蹬的皮鞋。以温如风当时的建议,买三十块钱的假名牌就足以糊弄过去,娃娃么,要那么大的讲究干啥?但他坚持要买真的。然而,真,在许多场面,也已顾不住羞丑了,它已成为低贱、寒酸、落伍、呆板、蠢货、傻x的代名词。???
杨艳梅很快将话题转向了一边,问了几句他爹的齁病,还有他娘的劳伤。他都说好着呢。他已不愿因此引起她过多寒暄式的关心。杨艳梅让孩子去换衣服,然后问到了他的情况:
“你怎么样?”
“好着呢。”
“听说还是……干那些杂事?”
“镇上么,不就是那些杂七杂八的事。”
“晚上还看星星?”
“噢,不忙了就去看。”
见面时,杨艳梅就已经看到了他两鬓上的白发,偶尔低下头,她甚至看见寸头的顶部也夹杂了许多。他还不到四十岁呀!过去在阳山冠上捧着这颗头颅时,可是一根白发都没挑出来过。现在怎么突然变成了这样?!她听温如风说,北斗经常在阳山冠和勺把山上牛一样地号啕大哭呢。她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地涌流出来了。她突然感到一阵心痛。是绞痛。储有良头上的白发也在持续增添,但她从来没有产生过这种痛感。
“北斗,你是一个好人!我最近一直在给安妮讲,要记住你这个……父亲!”她突然觉得自已有些过于失态,急忙掩饰了过去。
“不,我对不起孩子。别勉强她。你们现在的生活……我就是想关心……也无能为力。”
“别这样说,你有时间,来看看她就行了,什么也不用买。我自已能赚钱,孩子这方面,你不用多操心。我就是觉得你……如果需要,我也可以让储有良跟县上说说,他跟孙仕廉很熟,老在一起吃饭、打球。”
“千万别,我挺好的。真的。”
“你总不能……让温如风耽误一辈子吧?”
“不能这样说,这就是工作,不看温如风,也会分配干别的事。而看温如风,是我现在最想干的。”
“你想干?”
“我想干!”
“不过温如风对你也挺好的。他已找过我好几次了,说……让我见见你。也说你……特别想见安妮。其实……其实我们也都想见你……储有良……也不会见怪的。”
他就不想再说什么了。她始终要把储有良拉出来,其实是想告诉他:她的家庭好着呢,现在一切见面都是因为孩子,即使他与她相见,也是前夫与前妻没有闹得土崩瓦解、挖坑陷害、刺刀上膛、掏心剖肝的友谊与礼节性会面。他深深懂得她每一句话的含义。当然,他也领会了她眼泪夺眶而出的夫妻旧情。他想表达一下自已的内心,又怕伤害了这个自已曾经爱得深入骨髓的女人。他绝对没有“乘虚而入”的意思。以眼下的阶层划分,他与她也成了两条永远都不可能再交会的平行线。温如风还撺掇他说,不如乘机弄回来算了,还落一套别墅。他差点没把他的鼻子揍得歪向瘦颧骨。他之所以来,就是想看孩子,尤其是听说杨艳梅与储有良已分居很久,他真是抱着同情心,来看看而已。毕竟夫妻一场,她也真爱过自已那么多年!可现在他又很是后悔来这一趟,不仅没有把看孩子的事办好,而且还可能让杨艳梅产生另外的担心了。任她如何挽留,他都没有跟她们出去吃那顿据说是法国大餐的饭。尽管他也特别想知道一下法国大餐是个什么餐。
他刚走出大门,温如风就从一旁十分兴奋地闪了出来,神秘兮兮地说:“咋样?有回旋余地没有?一旦有缝,今晚就留下圆房!”
“滚!”安北斗直往前走去。
“哎哎哎,你只顾白眼张天的,脚下还不得我替你照看着点!哎北斗,安政府,我也告诉你一件大喜事,那半棵树可能找到了!”
安北斗才停住了脚步:“在哪儿?”
“就在这院子里,你说鬼不鬼。我总觉得这院子跟我有点啥关系,今天摸了个遍,竟然就把我家那棵古槐找见了,你再帮我认定认定去。”
“怕是说鬼话吧!”
“真不是鬼话,你去看看嘛!”
安北斗也觉得挺神奇,说看走。
温如风就一溜烟把他领到大院的东北角,果然看到一棵两人合抱粗的国槐矗立在那里。尽管顶端的老枝杈已被锯成了秃头,但新发出来的枝干十分繁茂兴盛,已然是另一棵树冠硕大无朋的新生命了。
因为打小从这棵全村最古老的树下经过,也多次上树掏麻雀蛋、逮蝉捉蝴蝶,安北斗自是十分熟悉它的身影了。他还是将信将疑地问:“你咋肯定是那棵树?”
“你来看!我看上花如屏的时候,给树上是刻了一个花瓶,里面还插了一把百合花的。长了这么多年,它还在,你看,这是不是花瓶?这是不是百合?”
果然是一个刻得有点三扁四不圆的花瓶,也果然是有几朵百合花的。温如风曾多次叨咕,这是他的“爱情树”“婚姻树”“家庭树”。虽然岁月销蚀,几经辗转,但“花瓶”依稀尚在,“花朵”绽放隐约。关键是安北斗还认出了他们当年攀爬时的几个树瘿和窟窿,虽然窟窿封堵了水泥,但大小形状仍然清晰可辨。树的确是那棵树了,不,是那半棵树。另一半是孙铁锤的。
当温如风从他眼睛里得到更确凿的印证后,突然抱住树,哭得慢慢溜了下去。他能理解温如风此时的心情。其实他也想大哭一场。这是一棵耗损了多少人多少生命精力的老树啊!他和温如风都已双鬓斑白了。温如风只要进了西京城,眼睛就总盯在路边的树上。有时走着走着,脚就崴进了坑里。他还骂过他:“你不盯着树能死是吧?”他也骂他:“你不看星星能死是吧?”老温终究把这棵几乎比从星空里发现一颗小行星同样不易的老树找见了,这是何等值得庆幸而又伤感的事呀!他终于也忍不住眼泪长流起来。为了不让老温看到自已的五味杂陈、百感交集,他把头脸扭向了天空。也许今晚是老天特别的开颜,星空竟然隐隐约约有了北斗七星的光影。温如风再次搂住已深扎在西京大地上的属于他那半边的老槐树,哭得呜呜呜地犹如秦腔苦音慢板一般渗入心脾、撕肝裂肺……
这时,安北斗的手机突然响起来,是牛栏山打来的:“北斗,你赶紧让草泽明回来吧,他告状的事有眉目了。上边调查组来了,要见他本人。”
97 中子星
上边的确来了调查组,在北斗镇和北斗村引起了很多说辞。有人说是调查石像的,有人说是调查孙铁锤的,还有一股风声,说是要考察孙铁锤当副县长的。副县长确实空缺着两个,还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孙董可能要分管工业、交通和铁路建设。吕存贵也放出话来,立佛给孙董要带来一步官运,七品都不一定能挡住。
北斗村那些耳朵尖、舌头长的,就先称呼起孙县长来。
孙铁锤还不以为然地
的一声:“都没见过啥的,县团级在省城拿火车皮拉哩。”他仍赌他的博,勒他的钱。
赌债是越来越难朝出勒索了。一个比一个死皮,要放血,就得上手段。
比如牛存犁,都活埋两次了,还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牛存犁先前就是村里一个放牛的。半辈子靠给人犁地为生,人称牛犁匠。走到哪家吃到哪家,农忙时节,这家迎那家送的,好酒好肉招待着,有时他还带着老婆娃娃,不免活得有些风光。老婆又养鸡养猪养蚕的,十分勤快,算是北斗村小康人家了。可自打孙铁锤成立砸石头公司起,地没人种了,牛也歇了脚。靠牛工运送石子不划算,他就卖了牛,把家底翻出来,三挪四借的,买了一台拖拉机,挤进了孙董的运输公司。开始也赚了几个,就把拖拉机换成了一辆小嘎斯。后来发现挖掘机更划算,又连借带贷的,弄了台价值三十多万元的挖掘机,很快也成了北斗村的“暴发户”。孙董底下人就煽惑他去赌博,说那个来钱更快。果然,他去了几次,竟然就把买挖掘机的欠款还完了。随后,有人说他印堂发亮,吕存贵还说他有一步不小的“狗屎运”呢!他就连挖掘机也雇人开了,自已一门心思钻到孙董家赌起博来。谁知不到一个月,不仅挖掘机输得干干净净,而且还欠下几十万驴打滚的本金利息。为逼债,孙铁锤让手下人把他弄到水里“打闷子”,捆到勺把山上活埋,可都收效甚微。后来再派人上门催讨,说他还“耍死狗”,躺在炕上,头枕斧头,手抄弯刀,眼珠血红,一副要跟人拼命的架势。有人竟学起了牛存犁,玩的还是匕首、藏刀,这还了得!孙铁锤就想拿他“做做娃样子”。有一天,孙董亲自上门,让把这货抬出来撂到道场上,看看“老赖”到底有多大能耐。见孙董亲自来了,吓得他不仅把弯刀、斧头藏到炕席下,而且乖乖出来给孙董跪下了。也是无意间,孙铁锤见他老婆只穿了一条花喜鹊的府绸裤子在偏厦房擀面,屁股浑圆浑圆的,还把裤缝子深夹着,就突然来了感觉。说是进去喝口水,竟顺手掩了门。急得牛存犁在外面拿头撞墙,是狗剩他们一把把他拽着。好在这一天的逼债也到此为止了。当天晚上,听说牛存犁把老婆打了半死,然后那女人就在偏厦房上吊了。
何首魁现在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吃安眠药也不管用。每天晚上更深夜静时,就坐在那里擦枪。枪已擦得锃光瓦亮,仍在擦。这把枪伴随他多年了,还从来没有对准人的要害部位开过。紧要时刻,对天鸣放示警,让逃跑者附近的石头开花,给那些“飞毛腿钻眼”的事都干过,但从来还没瞄准过谁的脑袋。他在墙上挂了一个靶环,一次次瞄,一次次扣动扳机,只是子弹没上膛而已。他越来越讨厌自已发颤的手,甚至用枪把子狠狠地蹾、砸,企图让它停止抖动,可总是抖个不住。
所里人都发现何所现在很少说话。一到晚上,几乎门窗紧闭,灯光很亮,就是叫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