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1 / 1)

牛存犁老婆上吊后,何所是去勘查过现场的。的确是挨了牛存犁的毒打,屁股都被用吹火筒和铁火钳抽起了肉埂。但人就是自杀的。牛存犁哭得死去活来,几个人把他从老婆尸体上都拉不起来,直喊叫让一起下葬算了。包括牛存犁两次遭活埋的事,何首魁也不是没有听说。可传唤来,他又死不认账。北斗村的怪事越来越多,听说有人跟牛存犁一样,欠下一百多万赌债,心里不服,去跟孙铁锤闹,很快就不明不白地翻崖滚坡死了。派出所去侦查现场,除一堆烟屁股外,也没找到其他任何证据。

何首魁就不停地擦枪。

那天孙铁锤立石像时,他也在场。一下聚拢数万人,派出所自然得去维护秩序。当石像盖头被揭下时,他不仅震惊,而且恼怒了。他还质问牛栏山:“这就是你们支持的旅游项目?”牛栏山也瞠目结舌着。他当下就说:“孙铁锤想立地成佛,除非公狗变性、豺狼变羊!”牛栏山想笑,但没笑出来。

从他内心讲,开始也并不想招惹孙铁锤。作为一个派出所所长,每个村有个“硬扎人”镇着,他能省心不少。那阵儿户口都紧紧拴在土地上时,农村的确好管。你穷我也穷,大哥莫笑二哥。他当兵前,也曾穿过屁股都露在外头的破裤子。穷急眼时,也偷过人家的萝卜扭过人家的瓜。后来由排长转为警察,对他家来讲,就是几十亩地出一棵苗的绝代荣华。初当民警,他也有一副软心肠,以致所长都称他“何娘娘”。可当着当着,心肠就硬起来了。脸也越来越黑。加上山林失火,救火时又烧了半边,便彻底成“何黑脸”了。面对养了一只生蛋的好母鸡,甚或逮回一头猪娃,生活就充满希望的五保户,竟然被地痞流氓偷去烧成“叫花鸡”,烤成“乳猪”下了酒,他就越来越习惯于用警棍抽得这些浑蛋满地找牙了。“活阎王”的恶名都是这些货起的。他由普通民警干到副所长、所长,都没离开过北斗镇。他是亲眼看着镇子从封闭走向开放的。一些年轻人几乎是赤脚挣脱出去,又蹬上皮鞋、骑着摩托,甚至开着小轿车领着洋媳妇回来过年了。一乡一镇的破崖洞、茅草屋、石板房,在几年间,几乎全都换成大瓦房、水泥楼了。真是眼看着奔马出栏、洪峰出山,也眼看着怪物出笼、魔头成仙。大概与职业有关吧,他觉得这几年游手好闲、坑蒙拐骗之徒是越来越多了,一不小心就会栽进无底深渊。他亲姐的儿子,就因赌场赊账,被逼债者打断一条腿,抬回来扔在了猪圈里。而这样的事在北斗村,已见怪不怪。孙铁锤由一个能人、强人,完全演变成了瞎蛋、恶人,如水之趋下,势不可当。尤其是大爆炸事件的公然“翻牌”,这家伙被释放出来,竟然还专门跑到派出所耀武扬威一番,气得他当下就嘴脸乌青,双手颤抖个不住。医生甚至说他这是帕金森病前兆。由此,他也对那些偷鸡摸狗的“小毛贼”,突然有了“菩萨心肠”,甚至抓来就放。有人说他,他还倔巴:牛都跌到井里了,抓住一条尾巴梢顶卵用!

他已掌握足够证据,不是一件两件,而是一长串证据链,完全可以把孙铁锤判个十年二十年,直至最高刑罚。但六条人命都能逃脱,他就怀疑即使把人弄进去,也会有人大事化小,把人再放出来。这次他有些不想让他重获自由了。他觉得自已干了一辈子公安,总得干那么一两件特别想干的事。他已将多少罪犯送上审判席,甚至还有上断头台的,立功可谓无数。但孙铁锤仍逍遥法外着,这成为他心中无法医治的长痛。

孙铁锤利用村里资源,加上亲戚势力、利益帮凶,在短短七八年时间就富甲一方。更为恶劣的是,这种怪胎式的发达,完全带坏了一村风气,让苦苦巴巴的发家致富者,一一陷入了企图“一夜暴富”的赌坑而难以自拔。这家伙最近竟然开了房车回来,在“运动中豪赌”,派出所的车轮子连人家泥浆子都“够不着吃”。至于说孙铁锤在外面开发了多少楼盘,买了多少地皮,“空手套白狼”了多少银行贷款,都不是派出所关心得了的事。他只担心由赌博引发的高利贷灾祸,不仅把大家这些年挣的钱财席卷一空,而且还不知要让多少户家破人亡呢。

无论镇上还是村里,过去打牌带点“水”,派出所都很少管,也管不过来。输一场,赢一场,也都是几十块钱的事。老汉老婆们甚至是“五元一锅”,输完骂骂咧咧拉倒走人,明天又吆喝着朝一块儿凑。乡间也再没有其他娱乐活动,牌桌放到太阳地里,打着晒着还补钙。可现在完全不同了。孙铁锤开的场子,据说没有一万元都进不去,“打瘸了腿(输家)”,就现场告贷。若借一万,只给八千,那两千就端直成了利息。而欠下的一万,三个月就能滚到两万。一旦仨月、半年还不清,就要“上榨锤”朝出榨。关键是房车的入场费已提高到十万的门槛,清账都是拿尺子量,嫌点票子太慢。这样,几乎把附近几个乡镇挣了钱的大小老板,都吸引来了。说开始他们也会故意“放点水”,让一些人觉得有利可图。陷得深了,就成了他们上私刑的对象,直折磨到拖拉机、小车、房产、地皮,包括生产资料都榨干榨净,还得背着一身债远逃他乡。

牛存犁就是其中一个,并且连老婆都搭进去了。

何首魁越来越恨自已的手怎么能颤抖成这样。连枪都握不住、瞄不准的警察还有什么用?他狠命砸着自已那无能的手。过去,还有蒋存驴这样的好眼线,一边跟村里各色人等杂混着,也给他提供了不少有价值的破案线索。现在虽然好不容易发展了新“内线”,但孙铁锤每干一件事都会换一拨人,比如收拾牛存犁的,就绝不会再派到活埋马存掌的现场去。佛教说恶是能改变的。可根据他多年对人性的观察,小恶可改,大恶难变。有些恶能原谅,起码是值得同情的。但有些恶,那就是天地间释放出来的怪兽,你永远都别想他立地成佛,除非直接送往地狱。

最让他感到可怕的是,北斗村老百姓,过去都以给派出所提供线索为荣,而现在都在恐惧中,服了“摆子”“私了”这些暗中“公理”。眼看着孙铁锤在权势包裹中,三天两后晌就把集体的一切都划到自已名下,堂而皇之地成为全权代理人了。而在这个过程中,何首魁也越来越看清了过去他所希望的“能人”与“强势者”,一旦底线失守、约束废弛,必然衍生邪恶的本质。当村子普遍贫穷时,孙铁锤还只是贪色贪吃、强占强要一些鸡零狗碎。比如偷卖温如风那半棵树,他是准备与其他盗窃案并案处理的,可惜证人蒋存驴意外牺牲,让证据链猝然断裂。铁路与高速路建设给村子带来了巨大机遇,连外出打工者都蜂拥而返,梦想分到一杯羹。也确实分到了。可最终还是让孙铁锤用极其下流的敛财手段,几乎一壶收尽。

其实何首魁心里是佩服着一个人的,那就是温如风。北斗村毕竟还有一个温如风!尽管温如风也到处告他,但他越来越觉得这是一条汉子,死都不屈服于淫威者!

还有一个人就是安北斗,甘愿拿自已的前程,去守护温如风这个蝼蚁般卑微的生命。安北斗也多次到派出所鼓动他收拾孙铁锤,尤其大爆炸将孙铁锤绳之以法后,安北斗甚至还提了一瓶西凤酒来对他“深表敬重”!那天两人都喝得有点高,最后竟然喝到了月亮地里。安北斗神神道道地说,每个人都能在天上对应住一颗星辰的。尽管他平常不大看得上这个白眼张天的书生、蠢货,觉得十分滑稽可笑,可那天他还是问安北斗:“那你说我对应的是哪一颗?”安北斗一口说出个中子星来。他问中子星是什么星?安北斗说无论一颗恒星在抗拒自身引力中坚持多久,最终都必然耗尽燃料,死于坍缩。而中子星是由一种质量密度很大的星体,燃尽后坍缩而成,一汤勺都能达到几亿吨重。这小子还比喻说,如果把地球压缩成中子星,直径只有二十二米长。他说安北斗说鬼话。安北斗说那是科学。当时他只是淡然一笑。因为他觉得许多该做的事都没做成,或者没有及时做,而让孙铁锤这个怪胎野蛮生长成这样,他这个所长是难辞其咎的。自已的生命质量密度,自然没有安北斗说的那么大、那么邪乎,他就是个浑身“打满补丁”,连自已手抖都控制不住的破所长而已。

北斗村真是个出怪人的地方,最近又蹦出个草泽明来。牛栏山不停地跟他通着气。开始说这人去闹民办教师待遇问题了,后来又说去告石像的事。尽管他对立这座狗屁石像感到恶心,但作为一个所谓的“乡贤”,他草泽明不为大爆炸的六条人命和村里那么多烂事鸣冤叫屈,却偏在这号不打粮食的事情上胡扑腾,也终是令他有些瞧不上。牛栏山请他协助找人,他理都没理。谁知这事还越闹越大,先后来了几拨人调查,听说还有京城的,草泽明都被叫回来了。吓得孙铁锤急忙用红布把“佛”脑袋包了起来。可这“佛”现在也不好朝倒推,因为有很多老百姓组织起来在“护法”,事情就僵住了。草泽明偏是个比温如风还犟的老头,瘦硬瘦硬的,说那个烂石头脑袋啥时不炸掉,他就告到啥时候,然后再次“北上”了。正在牛栏山找他商议怎么办时,他却接到了安北斗的报警,说温如风的老婆花如屏在他家突然失踪了。安北斗怀疑可能是孙铁锤干的,情况十分危急。

何首魁甚至有点激动,不仅血液加速流动起来,手也抖得直甩,但他还是迅速将子弹推上膛,带人出发了。

98 独幕剧《四体》

〔黑夜。(可以星光灿烂,也可以伸手不见五指。)???

〔那只金色猫头鹰飞上。(可拟人化,也可以是木头制作的道具或布偶。)

猫头鹰 夜晚属于我们,可人类偏要在夜晚上演他们的悲喜剧,我就不能不是最大的看客了。作者以为他有上帝的视角,什么都知道,那是瞎扯。他们永远只靠那点可怜的想象力在那儿满嘴胡诌。当然现在是把键盘敲得噼里啪啦乱响,像一个老会计打算盘。而我是实实在在能看到天空与大地上的一切思绪飘动与大到宇宙、银河系、太阳系,小到地球上的蚊蚋、螨虫,包括正在黑夜中交配的蜉蝣的。天哪,蜉蝣的交配动作可实在不雅,它们以为没有谁能看见,可我偏是能一目了然地见到它们交尾时的急不可耐和丑态百出,有些简直是有点太超常发挥。扯得远了,今晚的剧情根本不需要用旁逸斜出的痞子语言和暖昧修辞加以烘托,自身就够惊心动魄了。我无非是以作者难以拥有的能见度帮着和盘托出而已。首先我得介绍一下环境:导演一般都比较扯淡,把环境搞得只适合他们表现那些花里胡哨的所谓舞台样式、导演风格,而让观众如坠五里雾中。我要告诉你们的是,今晚的故事发生在勺把山与阳山冠之间的多个山体中,因为追捕场面比较浩大,所以还得发挥你们那点可怜的想象力。首先,我要介绍一下四体是个什么玩意儿。神话里讲过后羿射日,说天空有十个太阳,“十日并出,草木焦枯”,于是后羿弯弓搭箭,射死九日,留下一日,人间秩序从而得到恢复。其实那就是“十体”。你们可能看过一本《三体》的小说。简单了说,就是距离地球四光年外,有三颗像太阳一样的恒星在相互缠绕,又彼此无序地存在着。它们甚至对地球生命构成了威胁。总之,不像我们太阳系,就一颗恒星,把其余八大行星以及无数颗卫星与小行星统领着,以每秒二百五十公里的速度,狂奔得昏天黑地。据说还要顺着银河系的轴心,公转五十亿年才能把自身的能量耗尽。而地球上的生物,就像《金刚经》里说的:“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人无余涅槃而灭度之。”天哪,也不知我还要涅槃多少次,才能跟太阳一道坠入再无白昼的“黑暗森林”。该说“四体”了。四体是存在的。在浩瀚的宇宙中,甚至五体、六体、七体都有。这样一堆恒星,都以外表五六千摄氏度的高温相互鼎沸着,是难以想象自身与周边环境之恶劣的。可我现在要说的四体,不是深空中那个可能相互纠缠又彼此排斥的四颗恒星,而是生活在地球上阴阳两界的四个人物之间的生死较量与末日审判。先让阎王出场吧,他这一体比较庞大,你们可能在古典戏里常见。他的办公地点在地壳较深层,说起来离地面也就十七八公里,但人类还没有钻探到那个地方。据说最深才钻到十二公里左右。有人以为他住在地幔或地核里,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数千摄氏度高温早把他烧死了。就在地壳深处,温度也达二百多摄氏度,因此老戏里的寒冷地狱都是胡扯。阎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才把他收揽罪恶的地狱降到五十摄氏度左右,其实很多被他抓去的恶人,都是热死的。闲话少说,阎王今晚亲自来了,这也是罕见的事情。一般都是黑白无常、牛头马面或田鼠刺猬来一趟就算办大差了。可今晚的确是他亲自登场,并由八只田鼠抬着。黑白无常还在前边鸣锣开道。猴子狐狸吹着一尺多长的喇叭四处昭告:“闲人闪开,阎王爷过来了!”请舞台效果给点烟雾。音乐最好用唢呐的牌子曲《鬼吹灯》。〔阎王被八鼠抬上。仪仗森严。

阎 王 (唱西皮流水)

非是我爱来阳间,

多得抓不完。

牛头马面来回窜,

黑白无常怨加班。

老夫轻易不露脸,

出面地动摇破山。

来此已是阳山冠,

住轿歇息打个尖。

〔众抬轿田鼠,吹喇叭的猴子、狐狸,还有黑白无常七仰八躺,吃起肉夹馍、驴肉火烧,啃起路边狗尾巴草来。

黑无常 爷,今晚办案就在此地吗?

阎 王 废什么话,我说三更要他命,别留尔命到五更。

白无常 (见黑无常挨了阎王的剋,很是得意地献媚道)爷,我从来就只办实事,不说废话。

阎 王 (不耐烦地)该干吗干吗去!

〔黑无常笑得把长舌头跌在了地上。

猫头鹰 这就是动物世界,即使在阴间办差,毛病也一样,都爱讨好上司、顺便踩一脚同事。其实今天阎王来得有点早,这货也有把握不住时机的时候。因为他毕竟没有我熟悉地面。他要抓的人,目前尚在勺把山附近游走。没有谁比我更懂得这世界坑深沟大、高低不平的本质原理了,尤其是夜晚,看着就在眼前,其实十分遥远。哇呜!现在我还是给你们介绍四体中的第二体孙铁锤吧。这个人不仅阎王讨厌,我也相当憎恨。憎恨的原因非常简单,他动了我的奶酪:把勺把山最重要的饮食生产基地,炸得面目全非,减产面积在大爆炸那几日达到百分之百。连飞蛾、毛虫、蚊蚋都不知去向。后来虽然有所恢复,也大不如从前那么生机勃勃、物产丰饶。当然,食品危机,也促进了我的扩张霸凌。开始我只在开阳山上弄了一块飞地,无非是解决暂时的温饱与经济危机。后来发现,占了也就占了,它们并没有夺回的勇气。有的还对我百般讨好、邀宠献媚,并肆意挑拨其他山头对我的流言蜚语与大不恭敬。我就强势出击,一顿痛揍乱捶,它们竟然服服帖帖地都认我为王了。这使我更加明白了弱肉强食的生存真理。我的实践经验比任何狗屁哲学教给我的都要多许多。只要强悍、无耻,敢撒谎、敢下手,就一定会让死守着正义、公道、规矩的食古不化者瞠目结舌,直至屈膝跪拜。今晚我也顺便宣布一下:现在的北斗七星山已完全是属于我的领地或叫殖民地。其余猫头鹰可以在上面糊口度日,但只要遇见肥硕的田鼠、美丽的金丝雀与七彩蝴蝶,以及鲜嫩的四脚蛇和肥美好味的泉水鱼之类,都要亲自恭送到我的府库,哪怕腐烂成浆,也不可坏了规矩。任何侥幸者,我的耳目都会迅速收集到相关情报,让它们惨遭群体痛抓痛啄痛殴直至驱逐出境的噩运。说真的,给阎王抬轿子的那八只田鼠,真是长得不赖。但我知道阎王爷的脾气,也就只能舔舔嘴唇,任其逍遥自在。演着演着又跑戏了,我该让第二体出场了。

〔狗剩、骆驼抬着一个里面有人体扭动的长布袋上。羊蛋、磨凳跟上。

〔锣鼓家伙“急急风”送孙铁锤上。

孙铁锤 (唱)天上月亮都长眼,

今晚生得溜溜圆。

胖瘦美丑都尝遍,

偏偏缺这一口鲜。

软的不吃玩刁钻,

那就张弓上硬弦。

人生只苦时日短,

最好能活八百年。

狗 剩 孙董,是不是就在这儿办了算了?离村里够远了,也抬不动了。她在里边还拧次(反抗)得不行,难抬得很。

孙铁锤 (不高兴地)不到一百斤的“小钢炮”,把你四个男人还抬累死了?换着抬,今晚月亮圆,老子心情好,我突然想到阳山冠那个“石床”上做耍子去。

〔几人面面相觑,充满畏难情绪。

磨 凳 就是抄近道……也还有……上十里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