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1 / 1)

这天晚上,三人整整喝了一夜酒。

温如风现在活得特别油,说这是北斗村的三颗流星大汇聚。他自然是最操心草老师出来的原因了。当听说也是告状时,乐得差点把一颗有点活摇活动的牙(为扩大捡垃圾地盘,遭“惩戒谈话”时对方失去耐心,上了二踢脚)彻底跌落下来。他甚至觉得自已跟老师也是一等角色了。喝得有点高,还拍了拍草老师的肩膀说:“老伙计,要论告状,我可就是你的老师了!住在戏园子附近,先是选对了地方。每天吃喝都是淡闲事,‘西京天天有秦腔’,可是让人大饱眼福哇!名角名戏都让我看遍了。你就听我的得啦!一旦走上告状路,开弓就无回头箭!何况你草老师比我更要面子要脸的。跟着我混好了,不花家里一分钱,还肚子精神两头圆!”

草老师为此很是不快,反复强调:“我们是两码事。”

温如风说:“石像倒是个卵蛋事!”

草老师终于忍无可忍,把一杯酒都浇了出去:“糊涂虫!你也是读过几年书的人,如果立像都是卵蛋事,你那半棵树,还有七七八八的烂事就都是蚂蚁搬蛋的事。活成什么德行了,还准备给我当老师,呸!”

安北斗急忙从中劝解道:“好了好了草老师,别跟这货计较。你闭嘴!还给草老师当起老师来了,连你的名字都是草老师起的,你还得了能了。喝不了别喝。”他刚把酒盅拿开,温如风抢过去吱的一声见了底。连三个酒盅还都是他在垃圾桶里捡来的呢,上边还有“茅台”字样。

安北斗故意把话岔开,说了说花如屏的事。温如风听得有些难过,又独自给自已筛着闷喝了几盅。最后,他端出了一道滋味特别的“菜”说:“北斗兄弟,感念你一家对我老婆花如屏和儿子温顺丰的好,我也给你办了件实事。”

“啥事?”安北斗有些不屑。

“也是你原配和女儿的事。我跟她们接上头了。”

96 手可摘星辰

安北斗对温如风没经过他同意,自作主张,与杨艳梅私下取得联系的事,很是不高兴。听完他得意八分的叙述,就

他:“谁让你找的?”

“你看,你整天给我帮这大的忙,招呼花如屏和顺丰,我总不能不帮你做点事吧?杨艳梅答应,你再来了,她愿意见你。”

“不见!”

“还得朝娃身上看么。我就不信,你不想见杨艳梅,还不想见女儿了?她答应让你见安妮。毕竟是亲亲的闺女、亲亲的父亲么。”

安北斗只喝闷酒。

草老师说:“北斗,这个你得见。如风算是办了一件人事。离婚归离婚,孩子你不见不对。”

安北斗半天没说话,他何尝不想见呀!只是觉得一个大男人,在被人撬走了的老婆孩子面前,何以立足?他一直在等待天空五年一回归的那颗小行星,一旦确定,就准备申请以女儿的名字命名。尽管他知道这很难,小行星一旦发现,是要以名人来命名的,据说他们会使这个星空更加耀眼灿烂。其实人类现在有七十亿人口,而星空有超过人类几千倍、几万倍,甚至几亿倍的星体存在,他觉得那些名人,是大可不必在人间占了一份光芒,还要到天空再占一份的。当然,这是他个人想法了。不过也有例外,小质量的行星是可以以普通人的名字命名的。而彗星,就完全是谁发现就以谁的名字命名了。总之,他始终没有放弃过观测与发现。他是希望有一天,自已能发现一颗有命名权的星体,将它命名为安妮,然后再去见她。可草老师觉得太不靠谱,能见必须见,亲亲的闺女哪有一成几年不见的道理。关键还有一个最令他震惊的消息:杨艳梅可能与储有良分居了。这是推动他有点自信心前去见她们的理由。草老师甚至下命令了:“必须去!”他就去了。

温如风已把一切都摸得熟门熟路。这也是他们过去来过的地方,但在院外看见人就走了。现在要进到里面,也只需报上门牌号和户主姓名,保安一通电话就放行。

整个院落布局,是以一个人造湖泊为中心的。湖上亭子、假山随处可见。而通往各个别墅的曲径回廊,多是电影电视剧里才能见到的画面,不免有点虚假。可遮蔽掩映着这些别墅的各种名贵树木,却让院落充满了生命的繁茂、经久与神秘感。一眼望去,许多树大概都在百年往上。老紫薇甚至是数百年树龄,不仅根底粗壮,而且盘头折翅,被人工扭曲得奇形怪状,酷似一个个怪胎长成的奇险诡谲模样。人类总是希望自已骨干标直、身材苗条、五官周正、充满英武妖娆之气。却把自已观赏的动植物折腾得歪脖子趔腿、大股带罗锅地扭曲变形,完全是以残疾、病态心理在改变着它们的成长命运,以求赏心悦目的奇特审美。已是深秋,许多树木正在飘洒着红黄相间的落叶。唯有银杏,还保持着拼命把枝梢伸向阳光的挺拔。他们先是走在一条银杏大道上,金黄色的鳞片,铺出厚厚一层地毯,走起来甚至有点滑腻。而杨艳梅的别墅在银杏大道尽头又拐了一个弯。周边全是盆景组成的小园林,有罗汉松、五针松、金钱松、龙爪松、刺柏、翠柏、球柏、璎珞柏、鸡爪槭、老鸦柿、龙血树、白蜡树、石榴树、橡皮树、榕树、云杉、凤尾兰、大红枫、六月雪等,可谓千姿百态、五花八门。这些安北斗大多都认识,因为他对动植物与星空一样充满了好奇与兴趣。总之它们都被铁丝和绳索扳扯捆绑得完全是一种新奇古怪的模样了。做了盆景,大概也就逃不脱这种被改造变形的命运了。当安北斗跟着已然成为“老油条”的温如风,磨磨叽叽走到杨艳梅家别墅门口时,甚至又有点后悔起这极不舒服的举动了。

但一切都来不及了,杨艳梅已经打开大铁门中的小门,出来迎接了。他看见铁门顶端,是带着像红缨枪一样的几十把梭镖,锐利刺向天的,防守严密可见一斑。杨艳梅竟然比过去瘦了一圈,但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消瘦,或是某种疾病引起的萎蔫干瘪、“黄皮寡瘦”,而明显是由健身带来的时尚“流行瘦”。一眼看上去,像煞某个叫圆圆或冰冰的影视明星。但他更喜欢过去那个略显丰盈的杨艳梅。用他娘的话说,女人就要像三月的嫩黄瓜那么汁水饱足了才好看,瘦不拉几的,脸蛋没个脸蛋,屁股没个屁股,衣服像披挂在身上一样,看着都恓惶。那时他娘特别反对她一天只吃一顿饭的减肥法,说过很多次她都不听。但喝白开水也很丰盈,这就是杨艳梅的天赋资质。而今天的她,明显是健身带来的“骨感美”了,修长的大腿配上贴身的毛衣,显得尤其挺拔而高挑。屁股也是流行的什么“蜜桃臀”,并没有因小腹的紧致切削而相应收缩扁平。一对耳环明显有点夸张,事后温如风说:“杨艳梅那对耳环能当镯子使。”总之,完全是大都市女人的气象了。在县城,他就觉得有了不小的距离感。到了这里,简直就像是误入某个影视拍摄基地,人和物都与现实相去甚远了。

而这正是现实。

为了见她们母女,温如风提前还给他捯饬了半天。这货现在俨然以城里人自居了。这也嫌他“土鳖虫”,那也嫌他“稼娃气”,竟然领他去街边美容美发厅做了一次大修理,剪了板寸头,去了“翻翻皮(脸上的糙皮)”,看上去明显光滑整洁许多。并且还带他去康复路,买了一件米色夹克衫、一条白色萝卜裤,外带一双白底红帮绿条纹的假耐克旅游鞋,一共花了两百多元。安北斗直觉得大可不必,温如风却偏要强制执行,直到他觉得像个城里人了,才领他奔别墅而去。见了杨艳梅,他才知道自已有多土鳖、多稼娃。尤其是那双花不棱登的旅游鞋,让她盯了几盯,他都恨不得把双脚插到地缝里去。

在进大门的时候,温如风还挤眉弄眼地给他暗示:自已就不进去了,让他“好办事”。然后大声说:“我在院里转转,看看风景。你们谝去!”这货其实今天也捯饬了一下,穿着牛仔裤,上身还是带着风雪帽的紫色绒衣,据说都是从垃圾桶里翻出来的,还特别合身。牛仔裤现在越烂越好,他也就在膝盖下方戳了两个洞,有时还能看见黑黢黢的瘦腿梁子在里面晃荡。

杨艳梅把他领了进去。

这是一个三层小洋楼的欧式别墅,院子不大,但精致而美观。仍是盆景的天下,不过这里的盆景比外面的更加精巧别致而已。有迎客松、铁树、昙花、石榴,还有蝴蝶兰。几盆文竹努力在显示着春夏季的生命力,可仍是被深秋的自然节令拉拽得翠绿细丝散落一地。唯有墙拐角的几棵龟背竹,倒是还没有感受到季节的变化,仍在用阔绰的叶面,撑持着甚是庞大的形体。

“安妮,安妮!”杨艳梅对楼上喊了一声。

这时,她已把他迎进了客厅。一个足有三米高的水晶灯,是从二楼顶端吊下来的。整个客厅有两层楼的高度,窗户也几近通天接地。已是接近黄昏时分,夕阳把整个房间照得金黄一片。

当安妮出现在楼梯口时,他甚至都不敢正眼看她一下。才几年没见,孩子已长成半大姑娘了。身材完全不像是她那个年龄该有的样子,跟她妈一样,挺拔而高挑。过去那个胖乎乎、肉嘟嘟的小公主,已然长成他完全不敢相认的白天鹅了。孩子充盈着液体美、协调美、动感美,以及智力美的一切青春极致要素。他甚至都不敢相信这是自已的女儿了。

“叫爸爸!”他没想到杨艳梅会这样让孩子去称呼他。有很长时间,他们一家人都是反对他跟女儿见面的。这一声“叫爸爸”,虽然孩子没叫出来,可他已是泪流满面,怎么也控制不住地泣不成声了。

安妮似乎有点不认识他了,或者努力在恢复记忆。

杨艳梅又轻声暗示了一下:“叫爸爸!”

安妮才在嘴里咕哝了一句:“爸爸!”尽管声音很小,但他已经满足得想跳跃起来了。多少次带孩子在阳山冠上看星空,每当她记住了他所教给她的星座与天体位置分布时,他都会把孩子举过头顶,跳跃着吟诵李白的诗:

危楼高百尺,

手可摘星辰。

不敢高声语,

恐惊天上人。

今天,他再也举不起这个孩子了,即使能举起,也已失去了托举的资格。

这时,杨艳梅的手机响了。她一看,脸色有点阴沉,然后说:“安妮,先陪你爸爸到楼上看看。对不起,我接个电话。”

安妮也许这个时候已经恢复了某些记忆,显得亲热了许多,虽然轻易叫不出“爸爸”二字,但还是以小主人的身份带他上二楼了。

二楼几乎完全是她的天下,有数不清的玩具,堆放得遍地都是。她有专门的琴房,那里放着一架德国钢琴,孩子还给他弹了一段《小星星变奏曲》,说是莫扎特的。虽然弹得磕磕绊绊,但他依然感到了孩子的出众天赋。他给孩子带了一双旅游鞋,花了三百多块,自已感觉式样价钱都很满意,玫瑰红的,孩子打小就喜欢红色。可没想到,安妮端直把他带到她们的衣帽储藏室,他不由自主地“呀”了一声,那是真正让他感到贫穷限制了想象力的地方。硕大的衣帽间,挂了六排衣服,足有数百件,比一个商铺更显得丰富拥挤。而安妮还说这是常穿的,穿得少的还在大衣柜里呢。她又拉开一面墙的大衣柜门让他看,他才感到了自已的猥琐与寒酸。自已上身米色夹克,搞价下来一百元,白色萝卜裤八十元,假耐克鞋才三十五元。而那占了几面墙的鞋柜,各种款式、质料、色泽可谓琳琅满目。安妮随便拿起一双水晶鞋,就说价值六千元。孩子能随口说出各种名牌,他在这方面还真是孤陋寡闻,只听说过一件风衣、一条围巾甚至一双鞋,有价值上万元的,而眼下他就置身其间了。他拎着那双自我感觉还算对得起女儿的旅游鞋,已无法再让她试穿。他甚至看见安妮瞄了一眼他脚上的假耐克,有点想笑,又忍住了。可她毕竟是孩子,最后还是讲了实话:“那鞋是假的。”他当下只想钻进地缝,可羊毛地毯的厚实质地,大概连一根针也是不容易扎透的。他只能把那只显得更花的鞋面,朝另一只鞋后跟处躲了躲。

这时,只听楼下杨艳梅打电话的声音越来越大,像是吵架:“滚你妈的蛋,你要敢跟那婊子结婚,就等着死吧,你还想提拔,我让你从开水锅朝铁匠炉子里提!”

安妮大概是有点想掩饰妈妈的骂声,又把他带到顶楼上了。

此时天色已晚,可惜雾霾让星空看不见一颗星星。当与女儿在一起时,他总是能想起昔日那“手可摘星辰”的大自然妙趣与意境。

“还爱天文知识吗?”他问。

她摇摇头说:“顾不上了,周六周日要学钢琴、舞蹈。平常每晚作业都要做到十二点。再说这里也没有星星。”

他就无语了。

杨艳梅狠狠把储有良臭骂一顿后,气得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半天站不起来。前夫安北斗就在楼上,而后夫储有良已与她分居一年多了。那是一次怎样的别离,又是一次怎样缠绵悱恻、如胶似漆的堕入啊!可一切似乎都过去了。安北斗毫无疑问,是她曾经真爱过的一个男人。储有良又何尝不是?当时甚至不惜毁掉一切声誉,飞蛾扑火而去。连她老爸都有些反对,他毕竟还有一张副局长的脸面,得在县城活人。只有她妈,力主甩掉“臭屎无用”的安北斗。储有良开始的确也是深爱着她的。但爱情即使坚硬如钢铁,也是经受不住时间磨砺的。何况储有良跟她已是二婚。这是一个有极大野心的人,开始能主动要求从省城下放锻炼,就是意图尽快谋到重要职位。谁知在县上与她的绯闻,暂时终止了从政界晋升的通道。回到研究所,想在学术上重起炉灶,终是下不了势,坐不了冷板凳,就又重新运作,跳来跳去,一会儿事业单位一会儿企业的,如今总算谋到一个相当于副局级的位置,却因过于偏离“轴心”,而深感沮丧。他几乎天天泡在酒场、牌场、娱乐场、高尔夫球场,以及各种会所,给人攒局,攀附权贵,以期回归政界。这样,人就一成几礼拜都见不上面。直到去年她才听说,他在外面有人了。这还不是第一次传言。并且这次传说的比她还小十几岁。很快传言就得到了证实。储有良也不避讳,这是让她痛心疾首的关键。要她与一个年仅二十岁的骚货一争高下,自是完全失去了那种你死我活的竞争力。

一段时间,她甚至都想把自已的故事写成小说。西京是一个盛产文学的城市。有人指导她读了一批书,小说倒是没写出几个字,却把自已对应进了《追忆似水年华》的阿尔贝蒂娜,还有达洛卫夫人。前些年,为了储有良的经营筹谋,她几乎终日陪泡在无尽的宴会、牌场、网球场、高尔夫球场上。可以说她跟小说中的阿尔贝蒂娜和达洛卫夫人一样,看见了爬上山头的风光,却又在炽热的烈火中受尽煎熬。现在她争取,她斗争,但也得屈辱克制、不断妥协。她多少次梦见与安北斗在阳山冠上望星空的日子,可肉体上又绝对回不到那个世界去了,尽管精神上在不断回溯反观。她甚至还给阳台上买了一架天文望远镜,但没有了安北斗的指导,甚至连调试都调试不出来,只能是摆设了。在储有良彻底不回家以前的那段日子,即使偶尔回来,也是不断地打手机、玩电脑。他似乎有无尽的电话要打,不是让人组织给他投什么票,就是让人引见他去见什么人。每每在那种时候,她就会想到单纯得跟晶体一样只顾仰望星空的安北斗。她的生活已成挣扎与妥协相交织的无尽奏鸣曲了。她到现在还珍藏着一张照片,当初与储有良结婚时,都是准备毁掉的。那时但凡一切与安北斗有关的物件,当然,除了孩子,她都想化为灰烬,以表示决绝与对储有良的忠贞不贰。但神使鬼差地,让她把那张照片还是悄然留了下来。这甚至成为她常常在独自泪流满面时,唯一愿意面对的风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