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1 / 1)

“你牛书记就服气上边这样处理事情?”

牛栏山哭笑不得地说:“不说了。这个草泽明,是你老师,还得你出面领人去。”

“在哪儿?”

“京城!”’

94 启明星

草泽明出发那天,也并没有隐瞒行踪。有人问到哪儿去,他说去京城。问去干啥,说告状。大家都以为他在开玩笑,因为草老师平常爱开玩笑,读书人叫幽默。可在草老师走后不久,消息就传到了孙铁锤耳朵里,打了几个回旋,他还是告诉了侄儿孙仕廉。尽管也没觉得这有啥,可孙仕廉让一有风吹草动,就得赶紧通气。这算不算风吹草动?他还让吕存贵打了一卦,吕存贵一口断定是风吹草动。风是温如风,草是草泽明。他连忙让再算算,看草泽明有可能去告啥。吕存贵白眼一翻,手指头把一串骷髅头珠子捻弄了半天,振振有词地说:“他民办教师待遇问题。”孙铁锤

的一声,就又忙着开光跪拜去了。

草泽明这次可不是为自已民办教师待遇问题出行的。为的正是这尊连底座九十九米高的石像。在他看来,村里是出了石破天惊的大事,并且大得顶了天花板。大爆炸死了几条人命,有那么多人上县维权,他因身在事外,人物未损,而不好掺和。事情最后高高提起,轻轻放下,也让他很是大惑不解。但当事人都一一放下了,他也就只能等待天道的惩罚了。至于温如风由半棵树起,所进行的一系列滚石上山般的告状行动,他也深表同情、理解,但仍觉得这都是一个人、一条生命的阶段性困境,与一个村庄数百年的流变,还是显得暂短而皮毛了些。

他之所以在孙铁锤立起石像后要进京告状,就是因为他觉得这更是关乎北斗村千秋万代的大事。

石像立起来后,大家才发现,所谓佛的整个脸形,酷似孙铁锤父子。有人说还像他爷。因为这爷孙仨高度相似,都是五短身材,且上身长、下身短、脑袋大、脖子粗,眼睛圆鼓睖睁、眉毛像两把扫帚,还一脸的串脸胡。不过做了许多细部修整,尤其是变得慈眉善目,甚至两眼微闭得如观音菩萨了。石像一运回来,村里就有人质疑:佛怎么会有胡子?一手办理这事的吕存贵这次也长了见识,据说在缅甸制作时才搞懂,唐宋以前,佛是有胡子的。菩萨本来就是男的。大家才奔走相告,说菩萨原来不是女的,这次勺把山上立的是菩萨真身,并且特别像孙董和他爹、他爷。大家就都向孙董表示祝贺。孙董说纯属巧合,缅甸人怎么知道咱爷孙的相貌?吕存贵就解释道,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妙,这叫佛缘!

其实这事的内幕,是吕存贵端直拿了孙铁锤几张照片,让人家“照猫画虎”的。初雕出来,拍照回来让孙铁锤一看,他都有点大喜过望。不过还是要求再朝佛的方向靠一靠,关键是要在慈眉善目上下功夫。

总之,吕存贵这事办得十分漂亮,请回如此一尊真佛,花了三百多万,孙董又撂出一捆钱来,让朝洋活、光堂、大气地办!因为是礼佛安神,自愿供奉布施者,仅外面来的企业家和官家,据说前前后后就出了二百多万。有好多份子钱都是用大红纸张了榜的。当然也有“低调行善”者,都把钱直接塞进了孙董和刘兰香的口袋里。据说村里也是相互攀比,穷得娃娃上学都供不起的,却在敬佛上贴赔了“老箱底”,你一千、我两千、他三千地往上冒。除了佛面,还得看僧(孙)面。这样七七八八算下来,孙董只赚不赔。

草泽明开始不相信孙铁锤有这么大胆子,敢把佛像直接雕成自已的模样。石像的底座是借了山头的势,有些像“天下第一绝壁古刹”镇安县塔云山顶的佛像造法,借石凿形,山佛连体而成。但孙铁锤仅仅是把山尖削平,搞出一个六十米高的莲花台,然后在上面立起三十多米高的石像来。还扬言要搞成什么天下一绝。但石像的脑袋一直用大红布包着,说是等揭幕呢。草泽明也就一直在等着看结果。

揭幕那天,真称得上是人山人海了。山上一台戏,山下两台。山上唱的是《封神演义》《蟠桃大会》。山下唱的是《目连救母》《八仙过海》。有人说足有五六万人,还有说上十万的。当初“点亮工程”因是晚上,说近十万人,只是估摸。而大白天,站在草家庄的梁上,就看得比较清楚了。何况他还有一个老望远镜,能把局部拉到眼前来细察。他觉得四五万人是绝对有的。把一条上山的细狗毛道,都踩成能过小车的公路了。石像附近,也早搭出一个能供七八千人围观的场子,不仅要诵经、开光、揭幕、唱戏,而且还得有见证、捧场者。不过那里都是只限有身份的人才能去,再就是一些胡钻乱跑的娃娃,顺着陡坡悬崖攀了上去。要是放开,上个一两万人,就注定会有被挤滚坡的。

山下两个戏台分开搭着。据说孙铁锤就是要制造唱对台戏的效果。一边唱《龙凤呈祥》,一边偏是“跳光屁股舞”。其实那是夸张之词,人家穿着呢,叫“三点式”。老汉们先前直说看不成,要拿红被面子遮一遮丑,现在也习惯地挤过去,嘬着旱烟锅,仰起平常喊叫一动就头昏的脖项,看一场又一场。连省上请来的名角大戏《龙凤呈祥》都冷了台口。

一河两岸的摊摊点点,也都红火起来。在草泽明看来,真能形成个庙会、集市,也不是啥坏事。山里人总得有点场合,出来走走。庙会其实就是他们的大剧院、交易所、交际场,甚至带着盛典性质,出席者是要穿上好衣裳的。真信点佛,有点慈悲心肠,也有益于山野教化。可惜现在求菩萨,都是奔着钱财功利而去,一些假庙堂的“菩萨”,也难免直把眼睛盯着“功德箱”敬奉的厚薄,而忘了慈悲为怀的职责。谁敢公开自已向菩萨祈求的事情?那才是人的精神真相。人的欲望都变得那么直接、赤裸,几乎越过所有顾及他人的原则,哪怕拆了别人的房梁,也得先把自家猪圈盖好再说。他对当下的诸多礼佛是不抱任何希望的。尤其让他感到不安的是,太讲排场了!特别是北斗村,太闹腾、太铺张,糟蹋的东西也太多。他喜欢墨子的许多主张,尤其是乡村,《尚贤》《尚同》《非攻》《非乐》《节用》《节葬》都是必要的。这几年家家户户的确日子好了许多,但也要看到,为了面子里子的,一些家庭不得不赊账娶媳妇、葬老人;而另一些家庭甚至要借钱去贺寿、贺喜、奔丧。他们觉得这是礼!可孔子讲得清楚:“人而不仁,如礼何?”关键在仁,而当下的北斗村,是关键在礼物!这些用物质堆砌起来的礼数,甚至已经让平头百姓不堪重负了。尤其是孙铁锤家的礼,多得几乎一年好几起,有时是想尽办法巧立名目,以敛众财。比如他老婆刘兰香,三十七岁,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的,倒过的什么生日,也要大张旗鼓地摆上几十桌。头痛脑热的,去卫生院吊几天葡萄糖盐水,也要放话,让人提着鸡蛋篮篮趋之若鹜。墨子讲“饥者得食,寒者得衣,劳者得息”。强不凌弱,贵不傲贱,富不贪贫,而在北斗村,都让他们颠倒过来了。草泽明始终不掺和,跟老婆也是多次嚷嚷,绝对做到不送、不收。竟然还落了个“草老师知书不达礼”的名分。他痛惜着一些人的可怜,也叹息着他们太好吹“红火炭”,还爱落井下石的悲哀。他也知道这是一个过程,人只有在经济上完全独立自主后,才谈得上如何硬邦做人。他的乡村,在这方面可能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眼下一村人仍得仰仗孙铁锤给揽生意,还要安排儿女“穿西服、扎领结、蹬皮鞋地到秦岭后宫去上班”。不吹“红火炭”是不得行的事。现在任何人替这一众人操心也是白搭,除非你能拿出花花的票子。这大概就像修铁路,还有什么高速路,必然要先把山川搞得乱七八糟、炸得遍体鳞伤一样,兴许通了车,也就慢慢好起来了。因此,他始终相信时间的力量。时候不到,硬作为,只会碰得头破血流。就像老子讲的:“事善能,动善时。”他一直在等、在看、在观大势。但这次是终于等不得了,才行动的。

他行动的根本目的,就是绝不能把酷似孙铁锤爷孙三人的石像,立在勺把山顶上。他始终相信天道是损有余而补不足的。过于违背天理大道的孙铁锤家,绝不会千年瓦屋不漏水。尤其是孙铁锤的为人,已到了有恃无恐的地步。尽管他并不相信因果报应,但“一切果都是因”这个朴素真理,他还是相信的。害人一百次,哪怕逃过九十九次,总会有失手露馅、阴沟翻船的时候。这就是天眼、天道、天谴。何况孙铁锤是明目张胆地欺侮霸凌一方。但这一切在他看来,仍是形而下的短暂事物运动,而他关心的是北斗村形而上的恒常大道与经久赓续。

过去他常爱给村里人写的对联是“世上几百岁旧家无非积德行善;天下第一等好事还是耕种读书”,还有“式谷有良田曰忠曰孝;守成无难事宜俭宜勤”,而现在全变成了印刷体“出门大吉财神到;入门大利元宝来”。还有什么“红运当头生意旺;得心应手财源广”。这是让他感到十分羞耻的变化,但还不是让他心惊胆寒的变化。因为他相信管子的名言:“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可一旦把孙氏家族当了这个村庄的精神图腾,那就彻底完蛋了。

一路出行,他脑子都在反复闪回着石像撩开面幕的那一瞬间。

那天天还没亮,他就寻找到了更接近石像的位置进行观察。当启明星刚好升到石像头上方,三声土枪嘭!嘭!嘭!对天鸣响,紧接着,一百零八声铳子和成千上万挂鞭炮,就把山村又推回到了那个大爆炸夜晚的无序氛围中。山上山下百名唢呐手奏起《水龙吟》《刮地风》《大开门》《朝天子》秦腔牌子曲,外带着《好汉歌》和《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三个戏台也敲起“闹台”,民乐虽然笙、箫、笛、埙、丝弦声声,终是抵不住电声乐队和架子鼓一声独大地响彻山谷。就在各种声响迎来的高潮中,百米红布被哗地由顶端揭下,草泽明端详了端详,然后又用望远镜拉近镜头看了整座石像头面,果然是照着孙氏爷孙的模子刻出来的。他当下惊坐在地上半天起不来。这是一件远比大爆炸令他更为震惊的事体。一旦长期把这座雕像立起来,他以为村将不村,人将不人,正会歪斜、斜会成正、善必从恶、祸害无尽。尤其是未来村史一旦不清楚今天的真实状况,再把这座石像的主人不断加以狂想式美化,那可就真成北斗村的千古悲哀了。他觉得该行动了!是时候给村子正正形了!既是一村之师,舍我其谁?他知道凭他的能耐、面子,去给孙铁锤劝说,无异于虎口拔牙。而为炸“虎爪”“虎腿”,还有温如风“孤岛”的事,他不是没出面干涉过。三次上门,三次惨遭孙铁锤不让进门的羞辱,还严正警告他:把嘴夹紧!有一次他都羞惭得差点吊死在“虎腿”上。这一切都无法跟任何人说起,因为自已毕竟是这个村的老师。

他听过安北斗无数次讲温如风在县上、省上和京城告状的事。临走时,本来想给北斗说一声,甚至希望让他一道去。可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学生毕竟是吃公家饭的,不能为这事把饭碗砸了。上次为几条人命,安北斗来找他,是希望他站出来说话的,他却没吭声。倒不是事不关已,而是感觉如此惨烈的教训,并没有炸醒一村人,竟然在上边来调查时,一哇声地替孙铁锤评功摆好,真是太过麻木不仁了!怪物都是谁放出来的?村里几千口人能脱干系吗?当灵魂飘忽不定、甘愿为钱财受辱时,他感觉面前摇晃的就是一些行尸走肉,虽然也能看到他们的血管、肌肉、骨骼、筋腱颇为发达,可这种肌体会随时全然搬家,甚至散落一地的。苍生之苦也有苍生自身的悲哀!好在还有一个温如风在外面跑着。更有安北斗这样的干部,在心怀不平,奋起抗争。只是安北斗打那以后,就再没踏过他家门槛。甚至过年都是让人捎点水礼来,显得十分敷衍。而他们师生之间,过去一月都是要喝一两场酒,赏一两次月的。现在彻底断了来往。因此这次出门,他就单来独往了。连老婆问,他都说出去看看,不能老死在草家庄。

他先去了省里,递了上访材料。然后又去北京,端直找到信访部门。我是人民,自然有来访的权利。当然,我也是公民,必须守法。因此,草泽明告状,绝不会去给人下跪。一跪就不是草泽明了。他提前写好“状子”,很是郑重地递进去,并随身带着笔墨纸张,必要时予以复制誊抄。诉状是用自小临习的钟繇小楷法度书写,十分庄严肃穆。几十年来,从“小楷鼻祖”钟繇的《宣示表》《力命表》,到钟绍京的“天下第一小楷”《灵飞经》,他都习过;王羲之的《黄庭经》《乐毅论》、王献之的《洛神赋十三行》自不必说;还有唐代无名僧人的《兜沙经》,包括元代赵孟頫的《汲黯传》,都是他反复临摹的名帖。他做老师时,有一个野心,想让一村的娃娃将来都能写一手好毛笔字,成为北斗镇一绝甚至全县、全省一绝。可惜镇上教育专干反复点名批评,嫌他尽干些不打粮食的事,白白耽误了娃们的考试成绩,拉了全镇的后腿,并且敲桌子、摔杯子,还罚过他微薄得没脸给人说的俸禄。他是因不屑于同这些“白丁”“二杆子”为伍,才愤然辞职的。一段时间,他也曾是一镇的宝贝,婚丧嫁娶与春节,全都要来找他写对联。当然,现在全印刷了,都觉得比写的省事又好看,加上孙铁锤过年还家家户户“送春联”,他也就只能孤芳自赏了。因此,这次给这么重要的部门递“状子”,他先是特别满意着自已的“卷面”,可谓笔意高古、法度森严、结字疏朗、点画安排十分切当。何况内容也扎实丰富,不须铺陈渲染,就让真相跃然纸上了。尽管他在修辞上也用了四六字相间的骈体文格,但总体还是实事实写,无非在一些遣词造句上做点文章而已。总之,是他一生中少有的得意之作。

递完状子,他在京城闲逛了几日,看了天安门、故宫、天坛、颐和园和圆明园遗址,还上了八达岭长城。他感到十分惬意,觉得这辈子就算是见了大世面,活得有点名堂了。记得他奶奶九十多岁时,一有头痛脑热,就必须把远近的儿孙都召唤回来,让赶快四处接高明的郎中来给她看病。她跟任何村妇老妪都不同,她们动不动就说死了撇脱。而他奶偏是要活得越久越好,原因只有一个:我还要再经经世事呢!草泽明觉得他奶奶是村里活得最明白的人。尽管没有文化,但她道出了人生一个十分重要的意义,那就是经见比别人更多的世事。时间长度能让人更加洞若观火。他奶奶活得十分通达,九十八岁走那天,只稀里糊涂说了一句话:“这里原来是海……田……”都只当她在说胡话,可他理解,那是想表达沧海桑田的意思。因为奶奶活着那阵,无论村里发生什么事,她都会很从容淡定地说:看吧,慢慢看,世事会教你的!草泽明想,他奶奶要是能跟他一样,出来见一回这大的世事,兴许活得会更加通透豁亮。

他对这次出行十分满意。都这么大年龄了,出远门的机会大概也不多了。除了办正事,他也想好好走走看看。顺着铁路一日千里地跑,感觉国家真大,山河真好。年轻时,他是跟着一帮同学到北京“串联”过一次的。除了人山人海挤火车、当“沙丁鱼”,扣子扯绷,鞋跟踩掉,印象最深的,就是铁路两旁无尽的棚户区和四处升腾的黑烟囱。几十年过去,当他舒坦地横卧在火车的中铺上朝外瞭望时,大可用“沧海桑田”来形容。他脑海里,竟然一连串闪现出“山河壮丽”“江山如此多娇”等词汇。北斗村在这幅千里江山图上,虽然充其量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角落,但出了个孙铁锤,还真是让一村人倒了八辈子血霉,有点山河破碎的感觉了。

一礼拜后,他又一次排队去打听消息。接待人很客气,说他的上诉材料已转交有关部门,让他回原籍等候,处理结果会以信函形式通知本人的。他还想详细打问一些事情,可另一个上访者已经不耐烦地把屁股提前插进他的座位上了,还将他的瘦臀磓了一下说:“人家组织上已经说得很明白了,都忙着呢。”他就不得不起身离开。他想打问的事很多,一时连自已也不知道哪是重点了。似乎都事关重大。可那个用肥臀磓开他的莽汉,直接说的是杀人案误判问题。他那颗石头脑袋像谁不像谁的事,似乎就显得有点小题大做了。特别遗憾的是,竟然没有听到对那笔周正小楷的任何反应,这委实让他有点失落。

他刚一走出接待室,就碰见了正东张西望的安北斗。

安北斗如获至宝一般,一把抓住他说:“草老师,我可找到你了!”

95 流星

草老师没有手机,也不住在“上访村”。安北斗还去找了欧宝财,问见没见一个叫草泽明的人。欧宝财用手朝墙上一指,上书:普通咨询费十元;法律条款与有关政策咨询四十元(大西北老乡适当减免);代写诉状五百到八百元(视诉讼含金量而定)。价钱几乎翻了一倍呀!他想他这应该是普通咨询,就掏了十元放下。欧宝财只回答了两个字:“没有。”他觉得掏得有点冤,就嘟哝:“这就值十元?”“凡来过的都登记造册了。我记性一满的好,没有姓草的。够十元没?”安北斗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忍不住又问一句:“见温如风没有?”欧宝财又朝墙上一指。他实在不想再掏,可既然来了,还是想打听一下。因为温如风每次跟他通话,都不说地点,有时还撇着京腔,只是一个字音都发不准。让他别醋溜了,他又会说起河南话来。这货的确混油了。欧宝财收了钱说:“来过。基本上就是一个大瓜x,胡跑乱窜,也不知他要弄啥。目的性不强不说,还不懂规矩,老跟人抢地盘翻垃圾桶。是不是这儿有毛病?”指了指脑瓜。安北斗就多问了一句:“最近见过没?”“挨了一回打,被几个捡垃圾的联合揍了一顿,再没人影了。”“有多久没见了?”“你看你这人,都这样打破砂锅问到底,我该喝西北风去了。三四个月吧。下一个!”安北斗不得不朝出走,欧宝财又叫住他,给倒找了两元,说按规定,第二次咨询少收百分之二十。都出门了,他还有点羡慕:这货一年收入大概不得少。

安北斗的第一任务还是要尽快找到草泽明。

他是无论如何都不相信草老师会出来告状的。过去他很尊重他,后来发现他已完全失去了一个“乡村良心”的责任。“乡村良心”是他喝酒时夸赞草老师的话,草泽明对这句话很是受用,并且用端正的楷书写着挂在中堂了。可面对孙铁锤如此横行乡里,他竟然喝得一醉不醒,装聋作哑,谈何良心?在他心中,草泽明也就是个用耕读传家装潢门面的破落“乡贤”而已。“乡贤”用给他,都有点糟蹋了好词。

草泽明到底为啥出门告状?多数人猜测是为民办教师待遇问题。但从他跟草老师多年的交往看,可能性不大。他去问师娘,师娘也不知道,只说立石像做道场那天,你草老师跟疯了一样,拿着望远镜跑到梁上照来照去的,回来就唉声叹气地说:“这下北斗村才是毕毕的毕了!然后,他就说要出去走走,拦都拦不住。”

他一路上都在反复琢磨着师娘的话。难道是为那座石像出的门?不至于呀,石像的事能比六条人命大?那天他也在立像现场。当揭幕后,他也震惊得有些倒吸一口冷气:孙铁锤竟敢把自已的狰狞面目以佛的威仪立在高山之巅,以供万世礼敬了?他记得牛栏山还嘟哝说:“这家伙胆子太正!好在我们是以旅游开发项目来支持的。”那天中午回到家里,他爹也说:“铁锤太过了,自已也是做得佛的?即使功德无量,修庙立碑也是后世的事么,当世就敢装佛?我看气数也是要尽了。”

住在偏厦房的花如屏仍是吊了一道场的挂面。见了他,还是羞得直躲。他主动迎上去跟她说了几句话。花如屏也说:“你看孙铁锸是不是疯了,都装佛了。他爹和他有一个好货没有?应该立个秦桧像才对,草老师说秦桧是跪着的,都跪好几百年了。”他就随口问了问温如风。她说:“你别问他,我就全当没这个人了。”

自从花如屏搬来他家后,他的确再没回来过。就是为了避嫌,好让这个可怜女人安宁下来。看着一院子挂面,他打心里佩服着她的顽强与勤劳。这天回来看看,也是知道家里来看热闹的亲戚多,顺便买了些菜,送到他就走了。

第二天,他就被牛栏山派往京城了。

当他一把抓住草老师手的时候,草老师茫然之中也有些许惊喜,就把他端直领到住处,扭开一鳖子壶甘蔗酒,咕咚咕咚灌下几口后,慷慨陈词道:

“北斗村岂能立此等恶人之像!”

他有点夹枪带棒地说:“你不是一直不发声嘛!”

“懂得沧海桑田不?天下大势不是你想阻止就能阻止得了的。就像脓包,引流出来,比包着裹着强。有些事情,不让它烂穿头,不让很多人看清脓根子,都是劳而无功的。你不是亲自带着温如风出去跑吗?又能怎样?结果还把温如风跑成了正常人都活不成的疯子。”

安北斗说:“怎么是我带着他去跑的?他跑,我作为国家工作人员,是去劝他的。”

草泽明说:“老师还没糊涂到看不清这点小九九的地步。我都差点被你忽悠上路了。没去,是因为我想看看,这一村人到底糊涂到什么程度了。果不其然,金钱把一切都收买了。死了人的,还有缺胳膊少腿的,都被彻底搞定了,直喊‘孙善人’不说,还上‘万民折’要求公安机关放人哩。”

“那都是他们组织的。不到千人,什么‘万民折’。”

“北斗,村里一共就三四千口人,近一千人摁手印,数字不小哇!尽管有人挨家挨户去找着摁,可毕竟是血红血红的手印啊!”

“正因为这样才需要你草老师出来说话嘛!”

“让我说什么话?”

“公道话、良心话!”

“可管什么用?”他又独自灌了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