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北斗觉得这货既幼稚又可笑,便懒得再说什么了,只告诉他:“疯了好!你其实疯了好!”
“你也盼我疯是吧?”
“你已经是个疯子了!”
从此后,温如风再到任何地方告状,就都以疯子论处了。螺丝钉终于彻底上滑丝了。
92 立像
现在,咱们得静静地把北斗村描述一番了。
这里没有村志,只有口述史。并且很难统一,比如有人说村里在乾隆年间出过一个举人老爷,就有人说是说鬼话。出举人的那家虽现在已无人丁接续,但祖坟山也并未完全塌陷。要真出过,是不可能不立碑子的。可一个远房亲戚说出过,并要求在新编县志上记一笔。因为这里自古以来就没出过举人以上的老爷,连秀才也是寥若晨星。县志办便很重视地予以采信,毕竟对全县是一件“从前阔过”的大事体。
历史大概没有太多值得打扮的“小姑娘”,那就只能大致说一下村庄延续。仍是据老辈子讲,北斗村过去也就十几户人家。草泽明很是认可这个说法,因为在清代末期,全县一共也就六七百户、三四千口人丁。县令满怀欣喜上任后,大失所望,意欲挂冠而去。是有一年汉口发大水,一些难民逆流而上,最后顺着长江支流汉江,钻进了这块远离天灾人祸的地方,北斗村才得到初步发展,有了“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景象。后来仍是战争与饥荒,让更多人从外面来到这“桃花源”里,避难不出,繁衍生息,直到现在,人口已接近当年一个县的水平了。
北斗村的确是四面环山,一多半山体由勺把山构成,另一半则由连绵不绝的大巴山支脉环抱。整个村落如果从空中俯瞰,很像是一个八卦图的阴阳鱼,而分开阴阳的就是这条灌满了淤泥与沙石的河床。据说过去大水能走船,而现在每年都会出现枯水季节,沙河滩就成了孩子们的乐园。甚至有些家庭已在滩上种了落花生。而早年大水冲击淤泥所形成的些小平原,就构成了数千人丁的粮仓。当然,仅有这些土地是远远不够的,因而他们在山体上,又开辟了许多“挂牌地(坡陡如挂在山上一般)”,从而保证了“民以食为天”的自给自足。附近村里的姑娘,都是愿意嫁给勺把山人的,因为这里就是在最困难时期也没太饿肚子。
现在说一下村庄的基本布局。北斗村跟世界上任何一个历史文明遗迹与现代文明高度发展的模式一样,住户多数是依水而筑。水是生灵的万物起源与生存底线依赖。更何况这些人多数来自“下河”,对水有天生的爱怜。据说有些家庭过去就是“吊楼子”,水从楼下通穿而过。主妇做饭时,水桶啪地撂下去,长绳索几把就将水提上来,端直倒进锅里蒸红苕、搅糊汤、炖猪蹄髈了。现在河水几近干枯,“吊楼子”已无存在必要,主人家就都下到一楼寻求生活便捷了。这是村庄大的走势。任何村子都有中心,北斗村说法不一,但现在都知道孙铁锤家即“白菜芯”了。围绕着白菜心,又建起了与孙家大多有些牵连的“裙边式”街道。然后各类小卖部、诊所、收购站、修理站(自行车、拖拉机维修)等行业应运而生。村委会建在上街头,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产物。从这个中心摊开去,村庄便变得有些零星与松散了。比如温如风家过去在地势最低的老鳖滩建水磨坊,那完全是生意需借水势的选择。而安北斗家选在一个低矮的山坡上,既是爷爷辈种“挂牌地”方便,也是他爹见不得湿气的安居乐业。至于草老师要把房子建在云雾缭绕的山腰“躺椅”中,一些人说是故意要做“卧龙先生”,而他自已的解释是祖辈如此,清净自在惯了。总之,无论一河两岸还是半坡、山腰人家,这些年都由草房变瓦屋,而有些已由瓦屋变成“水泥洋房”,并贴上了五颜六色的瓷砖。只有草老师仍保留着茅草屋。据说村里曾劝过他,让不要拖了新农村的后腿,他偏是不改依旧。好在他在半山腰里掖着,上边来检查也没人会到那里去。
现在得集中说说孙铁锤家的宅院了。最早有三间瓦房,是他爷手上分地主老财的。他爷是贫雇农。那时整个村子多数盖的茅草房。丝茅草满坡都是,割回来规整捆扎好,一层层压到椽子上即是房皮了。只要盖得陡峭,利水好,还有冬暖夏凉的效果。当然缺陷也是明显的,经不住狂风暴雨,也最怕火星、烈夏甚至打雷闪电,很多时候烧得精光,还不知起火原因。后来就兴石板房了。石板房倒是能规避这些灾祸,却也容易在过于寒冷和曝晒中炸裂,漏雨、渗水便在所难免。尤其是即使再好的匠人,也难把石板开采得四方周正,不免有随方就圆、乱石铺街感,自是没有瓦房四棱见线,美观好看。但瓦的烧制成本明显大过石板开采许多,且得从外地购买,一般人家在很长一段时间,就只能望瓦兴叹了。可这个“大瓦房”梦,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竟然实现得比想象的快了许多倍。三五年间,茅草房和石板房就蜕变得只剩下三五户人家了。而这时,孙铁锤他爹孙存盆已在三间大瓦房旁,又盖起了一座三层小洋楼。妈妈呀(当地人的惊叹词),一砖到顶不说,还用水泥内外搪了三层,只有进过县城的人,才知道这叫水泥小洋楼。窗户都是一灿明晃晃的玻璃,里面请客、打牌,连夹起的肥肉片子和麻将抠起的二条,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这又成了好多人家的新梦想。又是几年天气,这种水泥小洋楼也有人模仿着竖了起来。而孙家就开始扩建院落,修筑围墙、挖塘养鱼,还竖起了假山。假山倒是没人羡慕,石头朝山里背,是形容蠢货的意思。不过孙家的假山,是从勺把山一个溶洞里锯下来的钟乳石,有四五米高,顶端果然是一双丰乳。那洞里剩下的冰凌、竹笋一般的石头,也都被他爹敲下来送人换了烟酒。孙铁锤主事的时候,开始一直没太重视“家园建设”,一副“野逛子”劲,跑得不落屋。老婆刘兰香成天指桑骂槐,要把几条公狗的生殖器一回剁了喂猪。骂归骂,跑归跑,最后跑出了名堂,老婆也就闭了嘴,还生怕这货把她休了。孙铁锤开始说要到县城买房,山里有啥住头。后来又说要在省城买。不过知道内情的狗剩漏过一嘴,说人家在省城把别墅都买下了,里边养人着呢。也是在大爆炸以后,冉冉升起的“大师”吕存贵,突然提醒孙董说,老房庄子是少见的吉宅,这些年的发达都与它有关。因为宅子正在北斗村两条八卦阴阳鱼的交会处。八方洪财,不请自来!无论走到哪里,都是要常回家看看、住住的,谓之“鳖瞅蛋”。说瞅着瞅着,蛋就成鳖,鳖又下蛋了。孙铁锤虽然对没脸没皮的吕存贵有些看不上,但仍是经不住外界对这货的敬重忽悠,如今也颤颤巍巍地信奉起大师的“仙气”和“特异功能”来。不管怎样,在山里盖院房子也就是一句话的事。他就让把原来的小洋楼推倒,一下整出七层来,还建了个宝塔顶盖。并且用了不下十种颜色的瓷砖,“福禄寿禧财”镶嵌得满楼都是。加上他老婆又好显摆,天晴天阴,都爱给层层楼道搭些大红、大紫、金黄、鹅黄、嫩粉、翠绿的各式大衣、风衣、帽子、围巾、披肩,简直就让孙家成了一村人梦幻世界里王母娘娘的瑶池了。
言归正传,咱们还是继续讲故事。需要特别交代的是,那次温如风一走,其实孙铁锤就得到了消息,并且立即打电话报告给了孙仕廉。孙仕廉迅速给京城一个地方办事处去了电话,很快就把温如风扣住并转运到了地方精神病院。可很有意思的是,武东风竟然硬要把人放了,理由是:既然上下都认可是疯子,告已无用,关起来还有什么必要,不是自找麻烦吗?孙仕廉倒是征求了他这个表叔的意见。因为他们毕竟都高高在上,不知道温如风到底能翻起多大浪来。以他的意思,从来就没必要把那货当一回事,烂人能走到今天,都是上下惯的瞎瞎毛病。几次他都想让人把驴日下的再弄到黑拐角,彻底打瘸一条腿了事。一次打不服两次,两次打不服三次,终究是要教乖的。可他侄儿已好几次都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说那是蠢驴做法,都什么年代了!他无法给已远离乡村好多年的侄儿,说清村里治理那些“刺儿头”的方子。只要你手腕硬、手段残,就没有砸不烂的“生毛铁”。他爹孙存盆就是以下手重、下手狠出名,村里没有不服帖的。他起名孙铁锤,也是这个意思。小时候他爹还把他带到铁匠铺子去看打铁,告诉他:没有哪一块毛铁在铁锤下是不变形的。只要你锤到,想它成啥样儿就能成啥样儿。世事就是这么个世事,强者为王,弱者服侍。核桃、毛栗都是要砸着吃的。何况有些人生来就是一副贼骨头,不拾掇,胳膊不像胳膊腿不像腿的,咋看都不顺溜。
依他这么多年的经验,捋码这些“贱坯子”,也根本不在话下。何况他现在是啥实力,“腿一晃地都抖哩!(吕大师语)”因此,他在电话里拍着腔子对侄儿孙仕廉说:“你就把心放在肚肚里吧,我绝对保证,老温就是一头死驴,无非架子没倒而已。想倒,分分钟的事。”孙仕廉仍是一再交代:千万不敢胡来,让他疯疯癫癫着才无碍。他始终觉得侄儿这些书生太是可笑,又想当大官,又想赚大钱,还要装良善,还要讲仕廉,真是活得太他妈累。还是“光脚板”的好,看不顺眼,一脚踹倒,去
!
孙铁锤有时躺在床上,禁不住老想笑,有很多事不敢想,越想越好笑。不光是财运、赌运、桃花运在过程中的那些不可思议。侄儿孙仕廉,包括武东风、牛栏山、南归雁、何黑脸、蓝一方,哪一个想起来,都有让他欲喷饭的笑料。安北斗就更可笑了,上了一整大学,人给活傻了,白眼张天地乱望着。尤其是跟温存罐还卷上了,莫非也看上花如屏不成?除此以外,他再也想不到这蠢货还有什么理由要跟温存罐穿连裆裤。尤其让他笑掉大牙的是吕存贵的发迹。最早还是他唱出去的,说大爆炸竟然有一个人因拉肚子捡了一条命。随后不知咋的,就把这货捧上神坛,连自已也不敢不信了。比如最近,吕存贵一掐算,让他在勺把山顶,立一座九十九米高的神像,他就很是相信其中“镇妖”“护财”“佑寿”的道理来。因为吕存贵提出了一个重大命题:你孙董富贵天命,红火一世,终归有个百年之后吧。当然,孙董至少也要活一百二十春!可最后还是要位列仙班哪!那人间呢?你不得给村子留点作念?诸葛亮留了《出师表》;李十三留了“十大本”(一个在秦腔流播地区十分有名望的剧作家,写了十本戏,本本有名),人家村名都叫李十三了。当然,他们都太文绉,咱不学那个。可你要是能立座佛像起来,那也同样是千秋万代的声名哪!尤其是对你孙家福禄寿的保佑!孙董你拿一点,号召大家捐一点,最后不都是你的功德?他一听,还真是个金点子!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红火了当下,还能名垂千古,那才是真正光宗耀祖的大基业呢。这事他就全权交给吕存贵办去了。
他其实最纠结的还是花如屏。无论尝过什么样的生猛海鲜,这道菜没尝,今生即使活得灿烂如莲花,也总是个缺憾。因此,他最近主要还是在琢磨这档事。
花如屏一直住在烂帐篷里。那溜帐篷扎在一个稍高的田埂上,一来防水防潮,二来在田里下杆子也方便。如今烂的烂,拆的拆,已所剩无几。人走多了就有路,而走少了,路也就似有似无了。一到下雨天,行在田埂上,几乎一走就是一个趔趄,搞不好还滑到田埂下了。最近一家敞放的猪,就曾从田埂上滑下去,端直摔得坐在地上站不起来,由此人称“坐猪婆”了。就这娃娃们放了学,还是爱到田埂上“滑冰”,也有滑下去折了胳膊折了腿的。但大人再管再骂,照样有去滑的,因为村里实在没有比这更富刺激和冒险的项目可玩。好在山里孩子,都是这样胡乱摸爬滚打着就大了。不过孙铁锤在温疯子被花瘸子骂走后,那段时间倒是十分关心起娃娃们的安全来。不仅亲自到田埂上滑了几滑,而且还要求村里给田埂上扬了沙子,让道路变得生涩把滑起来。他倒不是害怕娃娃们摔着,而是想给花如屏示点好。自那次“月夜入帐”未曾得手后,他从来就没断过念想。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想得到,这是人的通病。对于有些人,可能就知难而退了。而对他,那简直就是猫抓心的挠搅,且越抓越乱。如今是不兴娶二房三房四房了,要兴,他兴许都愿意把她娶回来。娶不成,抢也要把她抢回来过一夜再说。这就是他迷恋这个女人的心劲。有句话讲:时间是医治一切的良药。他坚信时间是会让他得到这个女人的。尤其是温疯子逛野了,以他的势,不信这个活寡妇不给他缴械投降。但这个女人好像始终没有投降的意思。搞得他也就不得不奋不顾身,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勇往直前了。这档事与这势、这身份、这地位,都是不大相称的,可情欲这个怪兽,就是这样地折磨死个人。
在又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他给老婆刘兰香造谎,说省里突然有大领导要召见议事,然后就坐车离开了村子。孙董离开村子是件大事,车一发动,迅速就传遍了四方。但出村后不久,他又踅摸回来了,并且趔趔趄趄上了通往帐篷的田埂。娘的腿,又下雨了,滑得跟溜冰场一样,他还真给出溜到田埂下了,也摔成了“坐猪婆”。但过了一会儿,这捏捏,那揉揉,自已又站起来了。他就拎着包,一拜(跛)一拜地走进了花如屏的帐篷。
很奇怪的是,都晚上十一点多了,她的帐篷门还大开着。这女人,竟然还在给包面的纸条上,盖着“花家长寿挂面”的自制印章。他走进去二话没说,哗地拉开公文包,将几把捆扎好的票子朝桌上一拌:“看这够不够你两三年的吊面钱?要是不够,明晚再给你拿些!”
花如屏立即站了起来:“你……不是走了吗?”
“看来你还是关心我呀!”
“你把钱拿走!”
“看看看,都啥年月了,世上还有你这号瓜女人,对了对了,赶快把钱收下。以后有你花的,还吊啥面,好好给我喊叫几嗓子就对了。”说着,他噗地吹灭蜡烛,端直就把她朝倒压。
谁知这个女人完全是个生生(煮不熟的东西),顺手抄起一米多长的铡面刀,威胁道:“拿着钱走,你要不走我可就砍了。”
截至目前,孙铁锤还没见过面对超过自已预期很多倍的钱财,不在扭捏一阵后顺势而为的。他想花如屏过去那么硬邦,如今一下要转过弯,也是需要有点过渡的。不如自已帮着快速过渡过去算了。何况他确实等不及了,就迎刃而上了。没想到这女人还真砍呢。好在不是脑袋,而是肩膀。这就不能不考虑生死存亡问题了。可他仍是不信:“真砍哪?!”并且还想通过蛮力将她制服。谁知这个“小钢炮”要是放在战争年代,绝对是游击队长的料端直把第二刀砍了下来。这一刀非常接近头颅,但毕竟还没在头上。欲望这个恶魔,至此都仍难以让他收手。他绝对相信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信条,毅然再次挺进一步,那近二十斤重的铡面刀,就落在了他头上。顿时眼冒金星,血流如注。“日你妈,还真个下手哇!看我今晚不弄死你!”这时,花如屏已跳到帐外,不是叫床,而是号丧:“快来人哪!有贼呀!快来抓贼呀!”并且是在田埂上边跑边喊。他是觉得彻底抓不住了才放弃的。自已毕竟是有身份的人,加上也不能让刘兰香那个母夜叉知道,他才捂住脑门,昏头残脑地夺路而去。逃时,没忘了拿走皮包和钱。一来不能便宜了这个女人;二来也不能留下把柄,自已毕竟是要干大事、要给后世留念想的人。
事情很怪,很长时间过去了,村里关于这晚的事也再无任何动静。如果有任何说法,刘兰香都是不可能不拿剪子剪钱、剪物,扑河、上吊的。说明那晚雨声遮过了一切,天也太晚,没人听见田野上的叫声。他连夜去了县医院。好在铡面刀就砍破了一块皮,伤着一点骨头,不致命。这又让他有些浮想联翩。但最终还是判定,这是个坏女人,必须整治!他在外面直待到脑袋上的伤疤只留下一道似有似无的痕迹时,才不得不回了一趟北斗村。
一是奶娘要过寿。他对奶娘好,那是真心实意的。是奶娘把他小时养成了白胖白胖的牛壮子。村里没奶吃的人,都长得瘦皮猴似的,靠苞谷糊糊养大,体子总是缺点劲道。而他把奶吃到一岁多,端直就能把奶娘家的磨凳掀翻。奶娘对他也委实好,月子里把儿丢了,就把他当亲儿养。他也就把奶娘当亲娘待了。没想到时间一长,这事竟然成了他有情有义的美好传说。他也就对奶娘越发地好了。当然有时也不免要做给人看的。每年这个日子,哪怕走得再远,他都要赶回来,拉十几桌,放一晌炮。并当着全村人的面,给奶娘磕九个响头。那九声,是真的嘭嘭在作响。抬起头来,额头会发乌的。
再就是为立石像。石像立起来了,他得回村主持剪彩、做法事。当然,这也是这次不得不回来的最重要事体。
就在石像立起来那一天,北斗村发生了一件怪事,说草泽明突然告状去了。这在村里,也算得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了。草泽明生性孤傲,与村里百事不染,高卧大巴山上,终日半醒半醉。醒来读书种田,醉了做梦打鼾。他有四句既相互关联又似无粘连的名言:
耕读传家久。
天地做判官。
屈死不告状。
此生不出山。
草泽明又告的哪门子状呢?并且绝对是出山去了。当然,他的那个出山,有人理解是当官做事的“出山”。孙铁锤直觉得好笑:都啥年月了,还做诸葛亮的梦。弄个村会计,都得给我把猪啊羊啊的先吆来,看我尿你不。很多人都觉得草泽明可能是为他的民办教师待遇问题“出山”去了。
这事自然得汇报给镇上,看他们咋弄去。
孙铁锤还是把给石像开光的事做到了人山人海的大阵仗,甚至还把奶娘的恩德也挂了一嘴。那天他几乎给整个勺把山都搭上了“老爷红”。戏也是唱了三天三夜。而做法事的和尚更是多达三百人,山上山下、村头、路旁都是道场。总指挥吕存贵竟然真的披上了“大鹤氅(诸葛亮的戏服)”,还煞有介事地摇上了“鹅毛扇”。孙铁锤耍惯了排场,又是十里搭长棚地大操大办,醉得几个村的狗走路都摇摇晃晃,迷糊得找不见了回家的路。
93 量子纠缠
自温如风“闹访”的螺丝钉上滑丝后,再往出跑,镇上也就没说让安北斗跟踪的话了。他仍回来当他两办副主任,一是旅游办,一是铁建办。现在铁建办与高速路办又合二为一了。到处开山放炮,连原来的公路都被运石头和钢材的大车,轧出一两尺深的沟槽来。自行车都得扛着走,旅游自是一毛钱的事都没有了。用镇北漠的话说:“北斗,你干脆弄些人来梦游算了!”这家伙会来事,整天跟着领导屁股转,好像连自已也混大了,有时竟是以居高临下的姿态跟他说话了,从当初称安老师,到安主任,再到安哥、安兄、安师、北斗、安北斗,偶尔还叫起小安了。这也是很重要的机关文化,混得背的年龄再大、资历再深,也只能是小字辈。他倒也不在乎,指到哪儿还打到哪儿,无事仍是看书望星空。
这天晚上,他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外面下着毛毛细雨,而他在看一本有关量子纠缠的书。书的题记是:万物皆有联系。问题是如此吸引他的一本书,却老被温如风和花如屏的映像所打断。而书上把这解释为“心灵量子纠缠现象”。无论在中学还是大学,他一直对物理都充满兴趣。在量子这个微观世界里,几乎不断颠覆着我们所固有的认知。比如人与人之间的心灵感应,很可能是量子世界所产生的作用力。量子世界甚至是超光速的。它的彼此纠缠,会迅速让我们感应到哪怕是千万里之外的相同焦虑与思念。这些近似“鬼话”的古老感应说,让多个现代物理学家已获得诺贝尔奖。科学解释为“频率共振”。一个人如果在巨大的空间中找到了那个相同频率,就会产生共振。他也无数次发现,脑子刚一想到谁,那人立即就出现在门口或打电话来了。当然,也有不准的时候,比如几次感应到他爹不行了,但赶回家,却发现人家正端着那个祖传耀州大老碗,把裤带宽的油泼面吸得吱儿吱儿直响,少说也在八两往上。可这一晚,温如风和花如屏已无数次洞穿他的脑海,与书中理论彼此纠缠着。难道自已与他们也同频共振了?
正想着,温如风果然来了电话。过一会儿,花如屏也打来了。需要特别说明的是:温如风新近“出访”前,一次买了两部手机,他带走一部,留给花如屏一部,而号码只外泄了他一人。温如风问他在不在村里,他说在镇上。这货也没说啥,就把电话挂了。谁知不久,花如屏又打来了,啥也不说,只哭。他一下坐起来问了好半天,她又说没事,把电话挂了。紧接着,温如风又打进来说:“你恐怕得回去看看你嫂子,不知咋回事,我这心里毛搅得很,给她打电话,嘴说没事,可好像是出了啥事,你麻利回去帮哥看一下!”他就夹着车子,放箭似的朝村里飙。路上温如风又来了一次电话,问到没到,还催他麻利些。催死呢,麻利得差点没让他栽到沟里去,这货好像是谁欠了他的啥。
他赶回村时,已经都快凌晨一点了。走近花如屏的帐篷,只听人在里面窸窸窣窣地哭。他轻轻敲了敲帐篷门杆,里面顿时没了动静。
“嫂子,嫂子!”
他感觉里面的人有些急切,一下就把门打开了。
帐篷里黑黢黢的,没有灯。外面雨虽然不下了,可天上连一星半点也看不见,同样黑得看不清相互的脸面。但他能听到花如屏急促的气息。她甚至一下扑进了他怀里。吓得他直退:“嫂嫂嫂子,是我,北斗!”
她再不说话了,只把身子伏在帐篷上哭。
他觉得她此时是需要一个拥抱对象,可自已又不能接受这个拥抱。他知道,这一溜帐篷里还零星住着人。即使不是本村的,也有流浪汉。他急需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一个如此坚强的女人,突然被摧毁成这样。
这时,温如风的电话又来了,问有事没有。
他能说什么呢?有事给他说了又能怎样?天远地隔的。他说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