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栏山说:“好,好,我同意你的观点。你就是得把人给我看住了。看住他也是为他好哇!镇上啥事也不给你安排,考绩提拔一概都不受影响。可这家伙一旦再跑了,只怕你不好过,我不好过,他自已也难过啊!这边我一定给他把房安顿好。我懂得小老百姓的不易,能做的事我尽量去做。那边就全拜托你了!”月光下,牛栏山甚至给他拱手作了作揖。
这时镇北漠气喘吁吁地跑了上来:“哎呀牛书记,院里房檐上钻出一条胳膊粗的乌梢蛇,给抓住了,厨房已焖好,到处找你哩。有人说看见你上后山了,我就一路找上来。快回走,跟老母鸡一起炖的,香得很!”
“北斗也回去跟大家聚一聚吧,好不容易休一个周末。”
“我不吃那些东西。”
镇北漠说:“人家吃星星呢,快走!”说着,十分殷勤地把牛书记搀下山了。
他把望远镜依然对准了深空。
88 大拜寿
孙铁锤四十岁了。四十岁照说是不过寿的,但他爹不在了,有人就觉得他是可以过的。当然,他自已也想过。主要是冲冲晦气。他觉得这几年晦气太多,几次都碰上大坎,眼看是过不去了,却又都扳了回来。扳得很不容易,只有他自已心里清楚。虽然温如风不算个什么东西,可被窝里蹿进个老鼠、腿肚子上钻个蚂蟥、鼻尖上冷不丁让蚊子咥一口,总是难得安生。何况这幺蛾子几次还差点真的掀起让他躲不过的大浪来。最近终是安宁下来,上上下下都达成了一致意见:温如风精神出了问题。因此他的告状,就像是螺丝钉拧过了头,彻底上滑丝了,再拧也是枉然。这一招的确狠,而他侄儿孙仕廉是起了关键作用的。他知道,那也不全是为他这个表叔。据说温如风这一封信写得了得,领导都摔杯子了,问批示为什么得不到落实?但任何事,在见过大场面、经过大风浪的层层“运作”中,都是有甚或“加大处理力度”“杀一儆百”,抑或“化险为夷”,直至“春风化雨”般的作妖本领的。“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即是对这种本领的深入浅出的画像。何况一个小小的温如风,纵然翻起大浪,也无甚后劲。而这次风浪的最终“定海神针”,就是我们遭遇了疯子!并且准备掏钱去给他治病。一场危机,眼看就这样“一劳永逸”地终结式了结了。
侄儿孙仕廉,有时把他这个表叔骂得真是猪狗不如。那个时候他就能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以及坎的迈不过。当侄儿媳妇打来电话说没事了,都过去了时,他就知道该准备金条去看望他们了。
都觉得孙董该好好过过寿了。就凭给村里这几年弄下的福祉,让大家挣的钱、发的财,也该让人都来好好孝敬孝敬了。大爆炸后,除政府补贴救助外,他也的确放了血。这都是侄儿教导的。据说领导震怒,还问为什么释放了开山放炮人,放的理由就是要他出来埋单。其实他的钱,也都是拿村上土地做抵押,然后再到银行贷的款。反正羊毛都出在羊身上。这几年在外面跟一些老板混得久了才灵醒,靠一五一十经营,最后连裤子都没得穿的。必须懂得资本运作,学会花银行的钱,才是真老板、大企业家。而靠砸石头、淘河沙,也就只能弄几个耍小姐、喝酒、打牌钱,有时还得拖欠。很多资本运营就是炒概念。比如“秦岭后宫”项目,通过侄儿把土地权审批下来,资金就源源不断了。而大爆炸的赔偿,大头都让国家扛了。零星修缮点房屋、给谁安条假肢,都是可大可小的事。想安一百万元的腿也有,据说那是机器人的腿;安几百块、几千块钱一条的也有。一般他都同意安几千块的,再私下补一点了事。当然,温如风的岳父花存根例外。花瘸子想安了几千元的腿,还得赔上两三万。要是他女儿花如屏乖乖就范,给个三五万也不是事;可就不,一万元都是让人去撇到他脸上的,要了要,不要拉倒。至于那几个死亡户,一家赔了几万元,外带安葬一应费用,也就妥妥的了。安北斗的表舅和表舅娘,都是出了五服的,要那样算亲属,孙家也是表亲了。安家没要钱,也就一笔勾销了。所有花费,还都不是他公司一家掏。镇上、县上、市上还有放炮肇事单位,三下五除二一平摊,他也就放了十几万块钱的血,还很快从石料厂抠回来了。但这场“大善事”的名声却是他一人落下了。他的支书被撸了,据说牛栏山想通过村委会改选,把村主任也抹下来。谁知他提前给一些人“点了眼药”,并给说话有分量的长辈一一行了礼,还给一些不安分的敲了警钟、亮了耳朵,最后他几乎是全票当选的。当然,温如风一家没来,草泽明也没来。除这些“捣乱分子”外,全村基本还牢牢掌控在自已手中。镇上任命的支书,开始还想拧巴几下,最后也不得不放下话:一切还是孙董说了算!这北斗村,也就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了。不过山和梁,的确是被他美美炸了一大豁。
依他过去的理想,巴结远房侄儿孙仕廉,是想到镇上谋个事。他爹活着也是这愿望,说村官毕竟不是个正经官,要当,就弄个镇长当当,坟上立碑子也有话说。如今他早已没了这个念想。用孙仕廉的话说,除非你当到县官,乡镇那就是跑腿的。牛栏山越来越不在他眼窝
了,那倒是个屁官,大爆炸那阵儿,县上随便哪个部门来个干事,都把他训得跟儿一样。如今看来,还是侄儿眼界宽,看的世事大,弄钱才是硬道理。包括这次过寿,他老婆昨晚跟他合计了一下,轻轻松松撸回来小一百万不成问题。他已经给县上都放信了,估计大大小小的人物也会来一些。他要求放信人含糊其词一点,说可能他侄儿也会专程从省上回来一趟。
而这一切的运筹帷幄、掐指算计,都是出自那天大爆炸侥幸逃脱的吕存贵。
他开始也不相信吕存贵有什么了不得的本事,无非就是走破脑壳运气,开装载机时拉肚子,回家躲过了一场灾难而已。但事后,人们点点滴滴把他一生所走的运气叠加起来,传得神乎其神时,就发现那可不是侥幸,而是真正高人的未卜先知了。比如说,吕存贵在三岁时,几个娃娃上到核桃树上去耍,他突然想尿,刚溜下来没尿到一半,树丫就断了,当场摔死一个,还有一个把手摔成残疾,老是一副握手枪的状态,到现在外号还叫“手枪”。再是到七岁时,几个娃娃上勺把山砍柴,他们一同到一个大石头上去“做饭”,其实就是抓了几个螺蛳,捉了一只癞蛤蟆,准备烧烤。他说去弄些柴火来,结果刚一跳下去,那几十年都稳如泰山的“磨盘石”,突然就顺沟溜下去了。当场砸死一个,另两个虽跳下来,却一个折了脚踝骨,一个眼睛被树枝戳成了萝卜花,至今看人都是意图向左,映像偏是右方。再就是十一岁时,他和一个同学钻进村里保管室,偷了雷管炸药出来下河炸鱼,刚用墨水瓶装好药,给上边绑石头说是好沉底呢,他又突然想尿,让等他尿完回来再扔。谁知那个比他大两岁的同学,嘴里叼着半截烟,哧的一声,无意间点燃了导火线,扔都没扔出去,就炸成了远近闻名的“一把手”。除了这三起造成严重伤亡而他侥幸逃脱的神奇事件外,还有无尽的别人吃亏、他沾光的无厘头故事,都充分显示了他的“先知先觉”与“特异功能”。尤其是这次大爆炸,更是完全奠定了他姜子牙、诸葛亮般的江湖地位。如今早不开什么碎石机、装载机了。动辄就被小车接到县上、市上、省上看风水、算命去了。现在整得孙铁锤也是由半信半疑到彻底拜倒在他的“唐装汉服”下了。吕存贵的确是一时穿着福禄寿满身的紫色唐装,一时又披挂了黑红搭配的古老汉服,脚上是蹬着一双能照见人影的三接头皮鞋的。就是那张脸,因了那晚大爆炸将一缸子滚烫的开水倒扣下来,随手抹掉了皮,只好时常深扣一顶礼帽,再戴副黑洞洞的墨镜,围一条据说是英国产的巴宝莉围巾(把脸遮一半),就出门挣大钱去了。身后影子一样跟着助理磨存凳。他觉得磨存凳灵光,身高也比自已矮一头,利于衬托形象。细一想,孙铁锤自已先笑了,吕存贵为开上他的装载机,都是主动回避,把老婆空出来让他睡了才拿到钥匙的,如今还真摇身一变成神仙了。看那神气,妈的,草驴都咧起歪嘴腾云驾雾了!因为这家伙的名声已传到了侄儿孙仕廉的耳朵里,不仅孙仕廉请去算了几回,说特灵,而且还介绍给外省和京城大员都算过了。“腾云驾雾”一概都是公务舱,走的贵宾通道。奶奶的,比老子都混得牛!他有时想着还气不顺呢,不都是老子一炮炸出来的!
这次他的四十大寿全是吕存贵坐镇指挥,一应日子、时辰、下帖、祭拜,包括吹打响器班子、戏班子,以及戏台高低左右、席棚风水朝向,全都是有大讲究的。响器班子把过去那些老吹唢呐的,一律开了,嫌土气,这次是专门从省城接来的“军乐队”。所谓军乐队,也就是穿着自已制作的假军服,吹吹打打的都是洋玩意儿。吕存贵受过这样的礼遇,所以坚持非请不可。“军乐队”一进村,就先列阵整了个《冬天里的一把火》,果然是让山村大开眼界。而戏班子也是省、市、县都有。一天“三开台”,并且是对台戏。另有一个什么霹雳舞团,穿得“太不像话”,叫个啥“三点式”,光溜溜的大腿,还专门跑到台前,一排排朝人头顶上踢呢。村里长者有些抗议,最后是给身上绑了大红被面子,才把舞跳完的。
上联:十里搭长棚
下联:八方迎贵宾
横批:福寿无量
这是宴请八方宾客的彩门对联。虽然长棚不足十里,但也足够宽大徜徉。见天开二百多桌流水席。也有不随礼,从远方赶来看戏蹭饭的,一般都会被负责接待的“支客”请出席外。若是老者、娃娃,也会赏个把馒头以示“积善人家”门风的。本村人却是争先恐后家家都要随礼的。提前也都相互探了底细,然后偏是把高过别人的部分,悄悄塞给了孙董的老婆刘兰香。而外面公开礼簿子上,基本是一千元。刘兰香这天特别穿了一身口袋多且大的衣裳,悄然塞进去得多了,鼓胀了,就找机会回房掏出来,数清点明,再瘪着口袋出来四处招呼人。
刘兰香提前是给孙铁锤打了预防针的,其中村里就有三十多个婆娘,女人是不许进寿棚的,即便来随礼,她也是要把钱撇到这些婊子脸上的。真有笑眯眯来给她口袋塞了货的,她又殷勤得跟十数八年没见过的亲姊妹一样,让“支客”连忙朝席面上促。
县上、市上、省上的确也来了一些人。但有好多把心思没放在他孙铁锤身上,尤其是见孙仕廉没回来,都有些失望,甚至感到有失身份。对长棚宴席也没多少兴趣,毕竟卫生条件太差。该死的蚊子苍蝇,就跟山洪暴发一般,不知从哪里一下嗡涌来,有的是一疙瘩一坨的,有的简直就是天罗地网。村里安排七八个人拿杀虫剂从早喷到晚,还是只见多不见少,把个十里长棚搞得乌烟瘴气。说唱戏那边的演员,还有被灭害灵喷得彻底失声打了嗓子的。“军乐团”也有喊叫嘴唇被叮得吹不得锅口大的“洋喇叭”了。
看来这次收获最大的不是孙铁锤,倒是吕存贵了。大凡从上边来的人,听说吕大师在,就都朝那儿钻。给他孙铁锤行两千元,基本就是大礼了。而有愿意给吕大师掏一万的。只求打一卦,顶多再用他孙家备好的笔墨纸砚,写个福禄财寿、画个护身符啥的,好像升官发财的大局就定了。这些年孙铁锤在外面场合上,也常见这大师那大师的。但见有个行业,就必然有一群号称大师者。并且身后苍蝇一样嗡嗡着一堆人,皆做匍匐在地、认祖归宗状。开始他看着也确实觉得神秘、敬畏。后来连开拖拉机、翻斗车出身的吕存贵,竟然都成大师中的大师了,他也就不再把那些大师看得神秘兮兮了。大师都是自已和想跟着发财阔绰的人,生编硬造出来的。这大概就叫见世面了吧!孙铁锤看见,磨存凳把几大鼓囊囊拉锁包的钱财,都给吕存贵提回家去了。有一次他还故意叫住磨存凳,打开拉锁包看了一下,也只是看看,还不敢不让人家朝走拿。神鬼这东西,你说有,还可能真有。他爹死那阵儿,村里就有人说,看见过一个脑壳比水桶还粗的肿脸鬼在四处游荡呢。他也害怕这个已被传得中国不出、外国不产的吕大师,要真能兴风作妖,把他暗算了咋办。人间可能就是这一物降一物的世事吧!
不管人多人少,孙铁锤还是能看清村里谁来谁没来的。温存罐一家没来,这是意料中的事。安北斗他爹没来坐席,是齁病从不出门,但他娘随礼了。只是安北斗不来没道理。都说这小子跟温存罐穿了连裆裤,他现在也相信得八九不离十。照说他过寿,镇上干部还没有不长眼的,连牛栏山也捎话说出差去了,特别表示祝贺。至于是不是出差,反正总有一句话。过事就是过人。谁来谁不来,心镜一目了然。他安北斗还是本村人,凭啥不来?但还就是没来。看来这小子也是不想好好混了。再就是草泽明没来,竟然也没随礼,还真把他自已看成世外高人了。这次他是派人去下了帖子的,草泽明却没给面子,真是给脸不要脸的老皮货了。
温存罐把自已彻底告成了“疯子”,这让他有点哭笑不得。唯一遗憾的是没把人关到疯人院去,而让他老婆花如屏,还那样难以如愿以偿地“放生”着。这女人,迟早都是要她好好给老子叫唤几声的。这是他四十寿辰的一块心病。
89 猫头鹰说
在我看来,其实最近没有什么大事要发生。死人是会有的,但属正常亡故,我到他家门口叫了几声,他们大概已经在为久病不治者准备老衣了。这点事记入我的起居录即可。单说村里最近的噪声的确很反常,因白天我无法看清动向,只有夜晚,才能俯瞰,发现他们搭起的十里长棚和一种叫戏台的玩意儿,竟然闹火得整夜不散。酒鬼遍地都是。麦田、苞谷地里,乱搂乱抱者,也未必都是自家的婆娘和对象。不像我们猫头鹰类,除个别品种外,一般都是要厮守白头的。当然我属例外,谁让我的品种如此高贵呢?
我十分佩服人类的自愈能力,受再大灾难,都会很快忘却。他们总是能给自已找到很多快乐的理由,要冠以自主自由的美名,大行及时行乐之实。在许多方面,看来我们是望尘莫及的。我们总体比较保守,大概是因为把黑夜看得太清楚吧,而对夜幕下的诸种勾当,以及离开黑暗后立即装出的假正经,多有不屑。我们喜欢安静、独处。保持冷静,是生命的第一求存法则。据我父辈讲,过去村子也不像现在这样闹腾,不过听起来有点吓人:“碾子是碾子,缸是缸,爹是爹来娘是娘(现在的爹可不一定都是亲爹)……点的总是那么点点亮,只有看家狗叫得咋就那么狂。”这是对那个时代日子最牛x的概括。太过死寂了!现在的狗,就是把喉咙叫扯,也没人听见。其发声部位是否科学,当然也值得研究。顺便说一句,我十分讨厌狗,它们也企图在人类的眼睛之外,发现一点什么特别的东西,装作自已也是大地的灵物了。那智商,也不过就是胡乱汪汪而已,千万别以为它们一叫就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要发生了。在这方面,只能相信我们的直觉与判断。
比如那次大爆炸,只有我们七星山上的猫头鹰,提前做了近一个月的预警。当然最灵敏的还数我了。我比其他同类更早产生了焦虑与不安。注意“焦虑”二字,可不是“叫驴”,电脑容易打混。一个很庄严,一个颇滑稽。人类现在把焦虑症叫一种世纪病或世纪情绪,很多人把“焦虑”二字衍生成整本的书籍拿去出版、评奖、弄职称。依我看,就一句话的事:都是欲望惹的祸。像我们一样,能安定地站在一根树枝上,冷静思索一些大问题,而不企图去占有更多资源,不因此产生更多阴谋、挞伐、攻讦、暗算、泼脏水、打黑枪……焦虑自然就无处生根。
其实我最近就活得很焦虑。
问题仍出在大爆炸上。人类认为他们可以操控一切,高贵于其他任何动物,这是无知与自恋的表现。他们也活该受挫!自那声大概只有星球碰撞才可能产生的巨大爆炸后,我的勺把山遭到了空前毁坏。那声音,注定超过了一百分贝以上,应该说山上所有靠听觉生活的动物,耳膜基本被震得永久性听力损伤了。人类五十分贝时心血管病就会激增;七十分贝时心肌梗死发病率就达百分之三十以上;漫山遍野的动物就没有心血管和心脏了吗?当时一命呜呼者尸横遍野,只是人类只注意了他们的疼痛悲伤而已。再加上经久不散的硫黄硝铵味儿,先是把蛇类爬行动物熏得唯恐逃避三五十里地不及。都知道蛇是害怕这种气味的,人类编的神话戏《白蛇传》,就差点让类似气味把一条好端端的白蛇给报销了。对于我们猫头鹰类,最大的伤害就是食品危机。我们的主要美食是鼠类、小鸟、青蛙、昆虫等,但可口的幼蛇(大了少招惹,还想把我们绳捆索绑了独吞呢)、蜥蜴,包括刺猬,我们也是要像人类吃南非干鲍一样,偶尔品尝一下,以调剂饮食结构并去毒败火的。自大爆炸后,不仅蛇类跑得一干二净,青蛙胡蹦乱跳,连老鼠也慌不择路,成群结队地逃离勺把山,投向别的山头洞穴,而让我不得不产生世纪焦虑症了。我真想像驴一样乱叫唤一阵,但这不是叫驴的事,就是焦虑。
正是这种资源的突然缺失,而让我这个一直过得颇感安逸和知足常乐的独鹰,不得不把眼光盯向别的山头了。我讲过,我们是一种懂得孤独,并会充分享受孤独的动物。不像人类,一孤独就喊叫,尤其是靠写小说挣稿费的,对孤独确乎有夸大其词之嫌。在他们的遣词造句和所谓人物内心开掘中,最好放大孤独的内涵与外延:你看他多孤独呀!我比他还孤独啊!人类一生都在跟孤独搏斗哇!人的最大不幸和悲哀就是孤独啊!人类孤独与生俱来呀!等等等等。总之是百年孤独、千年孤独、万古孤独,且一写就是一砖头厚。有些明明不是写孤独的,也被研究成孤独了。孤独有什么不好呢?搞不懂!我反复陈述过,我所盘桓的勺把山,也有别的鹰类常来嘘寒问暖、暗送秋波,但寒暄、聊天、小住尚可,绝不许它们以友谊、联盟、入股、搭伙,甚至以小确幸、小心肝的方式粘住腿脚。一切都有所节制,才是沧桑正道。何况久别胜新婚的大智慧,人类总结得并不比我们晚。
大家已经知道我的焦虑了,就是吃的没了,这才是大孤独、大焦虑呀!过去有很长一段时间,也曾为吃焦虑过,那是食物太丰富,不知吃什么好。有时为一顿聚餐,大家讨论得不亦乐乎,甚至拳脚相向。我那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舌尖上的秦岭哪!高蛋白的东西咥得太多,肚子老是咕噜咕噜乱响,像垮石山一样,那也曾让我倍感焦虑!自七星山“点亮工程”开始,我们就遇到了一波又一波的食品危机。尤其是铁路开工,到处放炮,加上该死的失控大爆炸,就彻底把我的饭碗砸了。弄得我这个平日颇讲生存尊严的金色独鹰,最近也不得不屡屡屈尊枉驾,要飞到别的山头,跟它们平等探讨有关“抵押”“高息借贷”“联合开发”“股份责任制”,以及“资本运营”与“区块链”这些新名词。最近好像什么高速公路也开始打洞了,人类怎么不进化出翅膀来学着飞呢?那无处不在的爆炸声,把我的同类也搞得“家里没有余粮了”,对于友谊、亲情、慈善、互助与“抱团取暖”这些字眼,都讳莫如深。有的甚至还背地里“砸洋炮”,说我的风凉话:播种稗子还想收割稻谷!我也只好忍气吞声了。高贵有高贵的难怅啊!
依我多年对北斗村的观察,发现任何物种都必须强悍、霸凌、无耻、掠夺。把我家园炸成瓦渣滩的那个人,不就十里搭长棚,正在大宴宾客吗?人类先哲亚里土多德把罪恶分成三种:无节制、暴力、欺诈。我看这个人身上全有。西方宗教的七宗罪傲慢、嫉妒、暴怒、懒惰、贪婪、暴食、好色,他也一桩不少。东方佛教的十恶道一杀生、二偷盗、三邪淫、四妄语、五两舌、六恶口、七绮语、八贪欲、九嗔恚、十邪见,他又少了哪一恶?孙铁锤最大的问题是无知无畏、胆大包天,以为世事靠钱靠权靠野蛮就可以包揽。岂知诸事难料、变化万千,老想博取点赞,往往收获的就是一顿实锤乱砖;早上还在过寿,晚上嘎嘣完蛋;昨天还在台上表演、吆五喝六,明天就被一绳捆去做了囚犯;一切都很薄脆,尤其是荣华富贵。荣誉、美好、亮丽、光鲜,比闪电短暂,比露珠易干。
还是说生存焦虑吧!
以我可以抓破山崖的爪子和凶狠如投枪匕首的眼睛,还跟左邻右舍探讨什么联盟、股份问题?我本想把自已的尊贵身份折成干股,它们还叽叽歪歪、讨论不休,那就直接攫取得了!人类自以为比动物进化快,但其掩藏在智慧与技术手段下的巧取豪夺与霸道贪婪,其实已远远超越他们的原始自然兽性。不过我们来得直接,没吃的了就抓,有欲望就扑,他们喜欢弯弯绕,其本质是用技巧与机心更加缩短了抓扑的物理距离,给外在留下一道美丽的弧光而已。我盘旋再三再四,发现玉衡山上有一块地界,松鼠、瓢虫、蜥蜴、飞蛾还处于蒙昧状态,兴许是大爆炸造成脑震荡而失去逃逸能力了。总之,碳水化合物,以及脂肪、蛋白质、维生素、微量元素、矿物质与水等物质,完全能得到满足。加之此山离勺把山近,可进可退,可攻可守。关键是那一带驻守的几只猫头鹰有两个是残疾,还有两个弱爆无能,我就端直划出两平方公里的“飞地”来,转眼拿下了。当然,我的智商不至于像普通鹰那样,凭着利爪就横冲直撞地如入无鹰之境,得学点人类的段位。还是以保护名义进入领地为上。首先给几个弱者投下几只死鼠(的确有点高度腐烂,我已咽不下了),让它们在感恩戴德之后,欢天喜地地“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其实“飞地”不是我的发明,我充其量只是模仿能力强些而已。
有很多重大问题,我其实是想与人类沟通的,可真比骆驼穿过针眼都难哪!我最喜欢阳山冠上那棵遭雷劈的大树,因为里面有太多的信息供我琢磨思考。而常年置身于这棵大树下的安北斗,自然就成了我想沟通的对象。我发现这小子有忍受大孤独的耐心。是真的很孤独。只是千万别写成小说,一写准假。孤独是无法表述的。他竟然能一整夜一整夜地望着星空发呆。为什么他的眼里常含泪水,我不知道,也就不懂得该怎么去安慰。我想说,与其仰望星空,还不如仰望我。可他又并不愿与我为伍,还老拿东西吓唬驱赶。现在倒是有些习惯于跟我默默对视,也相安无事了。有时甚至整夜能近距离地彼此厮守。但我一开口,他仍是显得焦躁不安。某些时候,他也似乎在试图跟我说话,可人语比鸟语难听多了,里面不是充满了戾气、火气,就是矫情、虚饰,甚至饱含着永难判断的不确定性。说东偏是指西,贬猴偏褒鸡。学习起来,比我精通那一百多种鸟语和两三百种昆虫语困难许多。因此,我们终是都高冷肃穆着,只能各自闷闷不乐、郁郁寡欢。但情似乎在拉近,心也在试图叩击。
只顾谝闲传,差点误了大事。我突然以比安北斗那台破望远镜更聚焦的视力,发现了一群正在迁徙的青春鼠队,皮肤油光水滑,定然鲜嫩无比。想必老老少少和其余残腿断臂者,都被它们的行进速度撂远了。说时迟那时快,我由一千五百米高空,噌地俯冲而下,从来都沉默寡言并少虚张声势的我,竟然大喊一声:“冲哇!”时速绝对在九十迈以上。你们肯定以为我有所收获,错!我那无比锋利的长喙,竟然扎在一条与鼠队粗细隐约相似的石头缝里。这就是大爆炸给我带来的后遗症,说明我的脑部受损情况至今仍没有得到有效恢复。
试问苍天:生存咋就这么难呢?
90 冥王星???
温如风至今都没拎清,此次告状,结果怎么整得那么囫囵不明的。他也能看出,安北斗一直在给他争取什么,并且争得有些失态。因此,他还是听安北斗招呼的。安北斗的为人是可靠的。他相信北斗不会害他。一定是遇见大坎了,要不然,是不会如此三番地要他先把胳膊腿蜷了。是安北斗那清澈见底的眼神,让他配合着,忍气吞声回到村上,并含垢忍辱地暂时安宁了下来。
他也一直在分析过程,是不是那个陈编剧使的坏,而把他们一下掀到沟里去了。他对姓陈的没有什么好感。满村人都说他是被公安“押送”回来的。那天要不是安北斗在进村前让把警笛关了,还真像是演了一场《起解》呢。何黑脸经常就干这事,拉走一个,或送回来一个,这人在村里就脸面尽失、头夹到裤裆里都再藏不住一个耻字。好在他已见惯了这种场面,也知道自已在村里的面子里子,反正是让人在宰掉的猪背上随便砍去,砍哪儿,也都是这“一吊子”了。???
当天“押运”回村时,安北斗在帐篷里跟他谈了半晌话。他能看出,安北斗比他的情绪还低落。因为这次出行,是他勾引的。当然,他不能向任何人透这个底,透了就是猪狗不如之人。哪怕上老虎凳、灌辣椒水他也不能透。安北斗给他谈话的中心意思,总结起来就十二个字:避过锋芒,学会蛰伏,伺机再动!
他问到底咋了?安北斗说:“有人彻底把你认定成疯子了!”他立即蹩跳起来,就要找人论理,甚至端直抄起了铡面刀。安说:“你是不是疯子?你说你是不是疯了?”他说老子没疯!安北斗说:“没疯拿刀干啥?”他说老子就不是疯子,老子是窦娥,是《哑女告状》里的掌上珠!安北斗说:“你听听,哪一句不是疯话?看哪一句不能把你认定成疯子?”他说凭啥?安北斗说:“就凭你把生活和戏都能搞混了,就凭你窦娥、掌上珠是男是女都分不清。”他说我咋分不清了,我咋不知道窦娥和掌上珠是女的了,我说的是冤情!安北斗说:“你是半棵树的事,是挨黑打的事,是房子的事,人家窦娥和掌上珠是什么事?”他说安北斗,你是不是故意跟我别着来?安北斗说:“不是我要跟你别着来,而是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判断出来的。一旦进入这种判断模式,你的每一句话都可能成为疯话。而一个像你这样的疯子,唯一的办法,就是关进疯人院。”他一再强辩说自已不是疯子!安北斗问:“你看过电影《追捕》吗?日本的,咱村放过。”他点点头。安北斗问:“还记得那个横路敬二不?就是诬告高仓健演的那个杜丘的家伙,好端端的被送进精神病院,最后成真疯子了。”他似乎是回忆起了电影中的那一幕,半天再没说话。安北斗继续说:“你只要相信我,好好配合,我就自然会找到合适机会,帮你朝前走。要是不听话,明早就朝精神病院拉。过几个月我就陪着嫂子和你儿子,到省城看望‘横路敬二’去。”这次他还真是有点后怕了,就问是不是那个陈编剧捣的鬼?安说:“一切都不清楚,你得给我时间,得好好配合。”他才认卯了。
安北斗走后,花如屏倒在他怀里大哭一场。他明显感到这个女人有一肚子委屈,更盼着他永远回到身边,再别离开。至于有些什么委屈,只要能扛住,她都不会告诉人的。再问,就是那话:没啥,有你在就是好日子!
一长排帐篷里的人,逐渐都搬回了已修缮好的家,只有少数几户还在里面熬着。村里早已进入正常砸石头、淘河沙的日夜奋战状态,唯有花如屏又拾起花家的老本行,在吊挂面。磨面和压面生意都已寿终正寝,加上这个家也搬来挪去的,机器都锈成几堆废铁了。唯有传统手工挂面,又渐渐有了些惨淡的生意。
他丈人爹之所以在女婿面前越来越气强,也与钢磨、压面生意日渐萎缩,而吊挂面手艺又重新撑起一家的日子有关。吊挂面的确是苦差事,不起早贪黑都不由人。从和面、醒面到盘条、绕条,再到二次醒面、发酵、拉条,继而到三次醒面、上杆拉条成丝,直到晾干、下杆、切割、包装,一共十七八道工序。吊面不仅讲手艺,苦累也是堪比打铁的重活计。光和面、揉面这一项,绝不比抡大锤来得轻省。何况春夏秋冬四季,面的水分掺和度,以及盐分掌握都各不相同。春秋两季,盐分适中,一天吊一百斤面,加五斤盐水;而夏季同样一百斤,就得加五斤六两左右,因为盐分挥发快;到了冬季,加三斤半足矣。还有碱面、鸡蛋,把握都要恰到好处。之所以一千家挂面,有一千家的味道,都在这盐分、碱面、水分和鸡蛋的掌握中了。关键的关键,还在和面上。北斗镇流传着一句古话: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动辄打老婆,现在倒是日渐少了。而面,却真是需要下苦力朝出搋、朝出和的。一天揉成百斤盐水鸡蛋面,温如风开始都是吃不消的,但花如屏行。基本上分二十个面团,先在盆里和,再放到案板上搋,最后是放到铁锅里揉,再然后仍回到面盆里抟。吊挂面不比机器压,对面团的软硬度要求特别高,硬了拉不开,软了不成形。而筋道是挂面的铁律。这个筋道就是手工和面的力道与工序。简单了说,直揉到不粘手、不粘锅,盆是盆、坨是坨为止。但最优质的挂面,就是在别人都觉得揉到位的时候,再反复揉搓几十个来回,下到锅里才见真功夫。尤其是他家被孙铁锤欺负着,狗眼看人低的多。如果挂面质量上不去,那是绝对要关门歇菜的。可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他家见天逐渐还能卖出几十斤挂面来,那就全是花如屏的“揉面铁爪功”了。不心疼这个女人不由他。之所以要反复出去告,也是要做给这个女人看的:他不是孬种,是一条能撑得起腰杆的汉子!可越告日子越倒灶,越告显得自已越无能,如今竟告到这步田地了,他就感到特别对不起这个女人。花如屏哭,他也哭。最后他把花如屏恩恩爱爱地抱到床上,也顾不得是什么时候,那间帐篷里就分不清是在哭还是喊还是在撕抓,把老婆当揉面一样揉得直喊叫:“你你你跑跑跑死死死呢呢呢跑跑……”
这天晚上,老丈人就夹着拐,瘸着一条腿来了。丈母娘拿着马扎,路上得让他坐下歇两气才能继续走。花存根一进门就问告得咋样了。他想花存根是应该知道结果的。警车“押送”回来,先在镇上盘桓半天,消息的腿,总是比实际情况快几倍甚至几十倍地跑着传开来。当他回村时,就发酵成:“存罐,不是说你……病了吗?”这是关心的。还有很是惊异者:“不是说……你让何黑脸给笼了吗,瞎传的呀,又放了?”更可怕的是孩子们,见他竟然放箭似的抱头鼠窜,直到逃离出几十丈远,才回头指指戳戳地喊叫:“疯子,温疯子回来了!”他捡起石头想打,但到底没扔出去,打了,岂不把疯子就坐实了?花瘸子知道的是哪一路消息,他不清楚,但肯定知道告败了,要不然问话的时候不可能带着那么大的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