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这个丈人爹也越来越失去了必要的礼敬,连坐都没让一声,就说失塌了!花存根问咋失塌了,他说:“失塌了就是失塌了么。”花存根说:“出这大的事,我们占这大的理,咋能失塌了?还把你自已整成了疯子,人也差点坐了法院(村里人把被公检法传讯、拘留、判刑、蹲大牢统称为坐法院,哪怕是被警车拉过一次也是),你倒弄了一场何事嘛?”他把花存根也
了个干的:“有本事你去么!”气得花存根把铝合金拐子在地上戳得噼里啪啦一阵乱响说:“我要是全乎着,还等你去告,我端直就告御状,告给包公、告给狄仁杰了。哪像你一样臭屎无用,一出去几个月,劳而无功,还落个疯子的名声,让法院朝回拉,你是做贼去了是吧?亏了你温家的先人!”
丈母娘直让少说几句,花如屏也挡她爹,就是挡不住。这老东西,仗着自已有全镇最好的吊挂面手艺,现在家里又指靠着吊挂面过活,就越发把女婿当乌龟王八羔子瞧了。那阵儿推钢磨和机器压面红火,挂面无人问津时,他来家里,连大气都不敢出。只是叹息着人的嘴,吃乱杂、吃倒灶了,连好歹味道都尝不出。机器压的面,在他看来那就是糟蹋粮食,把上好的细面,压成一尺宽的硬板,再拉成韭菜叶宽的窄板,吃起来就像咥刨花片渣。而手工挂面,那是拿体温反复揉搓出来的有生命的吃食,在他看来,那就是麦苗到麦穗生长的延续。十几道工序下来,红苕糖一样拔着丝的空心挂面,咥到嘴里,他是舍不得一下就吸溜下去的。那阵儿,他会吊一些自已品。而现在,机器压面的时代终于走到头了,空心挂面陡然火起来。他内在的自信,包括讨生活的自立自强心性,就一股脑儿迸发出来。要不是失去一条腿,他会更加成为这个家庭当之无愧的狠角色。可惜现在,活得人不人鬼不鬼地蹦蹦跶跶,也就只能徒增脾气、戾气与火气了。而这些气,对外孙子发,舍不得;对女儿发,又用不上;最后就只能全发在老伴和这个越来越
囊包的女婿身上了。
温如风哪是能受得他那臭脾气的人,开始还顶搏几句,后来就进入横眉冷对与无声抗议的冷战期了。实在忍不住,也会遇啥摔啥、踢啥,借物敲敲打打,吓得花存根一蹦一蹦地在满房里找安全落脚点。有一次,委实气急眼了,温如风就针尖对麦芒地开仗了:“有能耐你也告去,光戳惑我算啥本事!你去注定人家能抬着轿子把你接进紫禁城。前边还给你弄一拨响器吹吹打打,喊叫闲人闪开,花瘸子过来了!”
这下斗争就升级了,不仅丈母娘不答应,花如屏也不答应,甚至连儿子都不答应了。温顺丰说:“爹,你没教养!别人骂姥爷瘸子,你也骂!”他说:“他不是个瘸子,还是个镊子!”气得花存根就把拐子摔过来了。本来是想砸他的狗脑袋,没砸中,却把眼角擦伤一块皮。不仅火冒金星、眼前如泰山崩塌,手一摸,还黏糊拉丝的有血迹。斗争一下就变得有点你死我活了。他拾起拐子,就朝花瘸子跟前扑,丈母娘、花如屏、温顺丰三人都没拦住,那拐子还是照着花存根扭过身朝门口直蹦跶的屁股上,狠狠敲了两拐子半。第三拐子硬是让花如屏阻挡着只勉强挨上,而没产生实际作用力。这下花存根彻底就歪在门口,直喊不想活了,说与其这样窝窝囊囊活在世上,还不如让狗日女婿打死撇脱。
温如风这时一只眼皮已经肿得只剩了一条缝,看着越来越穷凶极恶的丈人爹,都想拿刀把他另一条腿也剁了去。他每次来,也就是仗着人多才敢进来。浑闹一阵,啥事不顶,丈母娘把他搀回去,过几天,气不顺,就又来了。每次送走她爹,花如屏都要安抚温如风说:“爹也是活得有脸没处放了,你要理解他呢。”他说:“理解他,谁理解我?我是他的出气筒子是吧?他的腿是我炸瘸的是吧?有本事跟孙铁锤要赔偿费去呀!”她说:“爹去过,人家门口的几条藏獒,扑出来能把人撕成八块。”他说:“他怕人家藏獒,就不怕我,我好欺负是吧?”她说:“人活得没路了,那不就是在自已人头上撒气么,还能咋。”他就喊叫:“行了行了,你就跟你爹一个鼻孔出气,我走,好了吧!”花如屏又一把将他拦腰抱住,哭着求他:“存罐,我们就都忍着点吧,镇上移民搬迁房子快盖好了,牛书记和北斗不是说好了给我们一套吗?那口老箱子里,也还有点积攒,到哪里……还不能垒个窝。只要离开北斗村,一切不就零干了!”他说:“凭啥?凭啥离开?”
温如风肿着眼泡,又去找了一次安北斗。
眼泡这地方怪,一打就肿,一肿就特别显眼。看上去也很是悲情。他还故意把半边眼睛朝上翻着看安北斗。一翻上去,紫乌的眼睑下面,眼仁又特别白,眼珠还泛黄,对比得阴森森地吓人。“咋办,安政府?我也只有出门告状一条路了!”
安北斗说:“现在千万千万不敢出门,一走就成疯子了!一疯就进疯人院了!一进疯人院就成‘横路敬二’了!”
“成横路敬三了我也得走!”
吓得安北斗只好日夜跟着他,就怕出乱子。
有一天撒黑,花存根喝了些酒,见一村人都在忙着砸石头挣钱,就他家跟热闹世事没关系,心里憋闷得慌,偏是牛存犁见了又煽惑说:“花哥,别嫌我说话难听,你这日子都是你那个日巴欻女婿犟出的祸。人常说,生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他把那个头轴得那么硬干啥?人家孙董县里省里都有人,你算老几,跟人家掰过节,不是找死吗?这下好,把花哥你的一条腿也掰没了,人家说给你安条驴腿也得认,谁让你出了那么个祸害女婿!前几年让一村人眼欠,现在又活得让一村人讨厌,倒是何苦呢?”花存根都想扇牛存犁一耳光,可惜自已已没了能扑上去扇人的本事。在北斗镇方圆几十里,没有人不知道驰名挂面匠花存根的。而你个烂犁地的,挣死,也不过在二里半地界里打圈圈,说得好听一点叫犁匠,说得不好听了,就是戳牛屁股的。你也敢教训老子!加上一些娃娃又围在道场上踢着毽子喊:
花瘸子,花跛子,
跛子的尻子错错子。
错着来,错着去,
错回家里日偏西……
花存根就又一次借着酒胆,朝女婿家帐篷踉跄去。
温如风看老花一身酒气,又东倒西歪着,干脆自已先让了。他实在觉得犯不着跟个瘸子杠劲。出了门,他也不知该往哪儿走。到处都是砸石头、淘河沙的锤子声和机器声。唯一能去的地方,就是已塌陷得不成样子的老磨坊了。他勉强爬上了那个越来越立脚不住的“孤岛”。
他几次上来想收拾收拾,可确实已经没有收拾的必要了。周边通道全无不说,再遇雨季,很可能会毁于一旦,花钱都是白撂。他也不知自已把好端端的日子咋就过成这光景了。完全是一种无家可归感。要不是念及花如屏和儿子,他真想彻底一走了之,哪怕是外出捡垃圾,也再不想回到这个鬼地方了。他现在唯一纠结的就是老婆孩子。当然,也纠结着这个老磨坊。还纠结着死活都争不来的那口气。他坐在歪斜得不成样子的磨坊巨轮下,浑身直发抖,不是冷,而是恨,绵长得无法诉说的来路,也无法看清去路的恨。
突然,“岛”上又上来一个人,是安北斗。这家伙就像影子一样,总是在自已最孤单的时候就出现了。莫非他还盯着自已?
安北斗把老水磨轮子摸了摸说:“快有一百年了吧?”
“比你爷的年龄都大。”
“一个人坐在这儿干啥?”
“准备杀孙铁锤呀!”他冷不丁冒出这句话来,把安北斗吓一跳。
“你真疯了?”
“真疯了。妈的,杀了他绝对值!杀了你只帮我说一句话:温如风是真疯了!不说也无所谓,反正杀了咋想都划算。”
“你他妈没疯才怪呢。走,跟我走!”
“干啥?”
“请你喝酒。”
“请我喝酒?狐狸给鸡拜年安的啥心肠?”
“毒死你个货,我也好解脱。”
他就跟安北斗走了。
这天晚上,安北斗把几十斤重的仪器放在了他的脊背上。他老想着安北斗这货都不嫌累,成天背着长枪短炮看星星,没了媳妇娃也不操心。想让他不看天,除非是鸡不生蛋、驴不推磨了。安北斗自已扛着两床被子,还提着一网兜酒菜,两人吭吭哧哧上了勺把山顶。
一到岭梁上,先是听到扑棱棱一阵乱飞声,安北斗拿四节电池的长手电筒一照,是猫头鹰,并且是金色的。都知道这只鹰,说碰见不吉利,他捡起石头就想打,被安北斗挡了。
“撞见这货不吉利。”
“我经常碰见,也没啥不吉利的。”
“这货不是个好鸟。”
“你是个好鸟?”
“你是好鸟。”
安北斗就让他铺塑料布,收拾吃喝,自已架起大炮筒子来,朝天空乱绕晃,嘴里还叨咕:“不错,今晚视宁度不错!”
他说:“嗯,这两个猪蹄子也不错,炖离骨了。甘蔗酒吧?是不是拿酒尾子来糊弄我呢?”他先抿了一口,只听吱的一声,又啖了两下,满意地说:“还行,能喝!”
安北斗说:“不能喝了自已喝尿去,还把你能的。”
“我可是你请来的噢。看啥呢,先喝一气子再说。出一身汗,冷哇哇的,小心感冒了。”??l
安北斗就陪他喝起来。
他把猪蹄子啃到兴头上问:“哎,我咋看你才是疯了呢,一天朝这空里永远看不够,有金子么还是有银子?”
“算你说对了,这天空不仅有纯金纯银星球,还有纯钻石星球呢。大得你无法想象。比地球还大几十倍、几百倍的都有。”
“你能看见?”
“看不见,但天文学家可以计算,好的仪器也可以观测。”
他说:“别尽给我说那些没用的,有本事给我拉一个回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