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还得跟他们再商量商量。”牛栏山有些为难地说。
“你告诉他们,如果要把温如风送进去,我就告状去了。如果能把温如风放回去,我也立个军令状:再胡闹,我负全责!”
牛栏山似乎有些不认识他地把他看了许久,然后说:“我给武书记打电话试试。”
又过了大概一个多小时,牛栏山回来有点激动地说:“好了,暂时按你说的办,放温回去。不过你可要负全责呀,我是替你立了军令状的!”
安北斗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牛栏山把他的肩膀又狠劲拍了拍:“北斗啊北斗!”安北斗能感到那里面包含的所有意思。
送温如风回到北斗村后,安北斗跟他在帐篷里谈了好半天话。跟这家伙说话,让人老想到大学时学习的墨菲定律:千万别跟笨蛋较劲,因为别人会搞不清楚谁是笨蛋。还有一句话是:失败的人有两种,一种是不听任何人的话,一种是任何人的话都不听。他感觉温如风就堕入了这种定律。
花如屏最后也跪下来,求他一定要听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最终,温如风也怕了,情绪才逐渐稳定下来,答应暂时不出去,一切听他安排。但也留有一句话:“靠欺哄是不长久的!”还有一句:“疯子也是人当的!”
安北斗估计温如风会安宁一阵子。
当他疲惫不堪地回到镇政府时,就听到一股风声,说他与温如风是一伙的。他也能猜到,可能是镇北漠传出来的。他也懒得理睬,打心里说,说一伙的也没亏他。
大家晚上下班没事了,仍是打牌、喝酒,他依然背着仪器上了阳山冠。
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面对星空了。这次去省城虽然买了一些天文学方面的书籍,也有大把时间仔细阅读,但终是没有机会仰望星空。城市越大,雾霾越重。即使没有雾霾,灯光污染也让天空呈现出麻灰色。就连最容易看到的月球,也大多都在穿云破雾,像是忙碌着去奔一场丧事。因为苍穹的底幕,实在阴郁得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嫦娥脸上的极度哀伤。而置身阳山冠顶,那块丑陋的幕布,早已被掀到了九霄云外。蓝蓝的夜空,深邃得无法想象它的巨大空间与景深。银河系是以粘连成磷光片的形状,既相互拥挤又彼此错落有致地无限伸展开浩瀚体魄的。那种少见的视宁度,让月亮像一块刻意用灯光打亮的玉璧,悬挂在如此合适的位置上,以致让层峦叠嶂的群山,都有了银光色的芒刺。这真是只有童话世界才有的瑰丽景象。他不由得要仰天长啸一声:
“噢!”
这一声吆喝得很长很长,群山也回应得重重叠叠、起起落落、悠久深远。
只有到了这个世界,他才能忘掉一切,甚至忘乎所以地活在难以描状的生命舒张与壮丽之中。什么叫画卷,只有在这里他才能真正理解画卷的含义。人生能静静欣赏凝望这样的星空,简直是一种生命奢侈。我们到底是在凝望星空,还是星空在凝望我们。我们配被这美轮美奂的星空所凝望吗?温室效应、气候变化、空气污染、光污染、雾霾、混沌、灰暗……人类是自已把自已隔离在美妙星空之外了。可在这里,星空依然与我们浑然一体、紧密相连。他突然感到一种生命的神圣与庄严:
有两样东西,人们越是经常持久地对之凝神思索,它们就越是使内心充满常新而日增的惊奇和敬畏:我头顶浩瀚灿烂的星空,还有我们心中崇高的道德律。
这是太难得的一个夜晚。拥有这样的夜晚还需要什么呢?
可面对这样的夜晚,杨艳梅与安妮的身影又无处不在。就在这个山头,就在同样的地方,她们母女曾经对星空是那么惊奇而迷恋,以致把对天文知识略知一二的他,膜拜得如同人间圣哲一般,唯恐紧紧偎依着都会不翼而飞。睹物思情,他似乎还能感受到杨艳梅曾经像糖一样黏糊在他身上的体温;一刹那间,甚至幻觉中出现了女儿又像猴子一样缠绕着他脊背与脖颈的天伦美景;在那些美妙记忆中,他甚至曾经有过即使暴卒、归于尘埃,也死而无憾的人生快慰。可如今,她们住在豪华都市的富人小区,还记得阳山冠、勺把山吗?与自然星空注定是渐行渐远了。他在痛惜着她们的丢失,也在惊诧着天伦之乐的崩毁,更在痉挛着自已的孤独与哀伤。
他娘天天嘟哝的“媳妇”二字,实在让他听着心烦。这次回来还是那话:“你干脆把温存罐娶回去过一辈子算了!我看你俩是蠢驴一对,天造地设!”可他何时又从对杨艳梅和女儿的感情中拔出来过呀!他只能把全部心思瞄向深空。他要按书上读到的知识参悟宇宙,也想发挥自已的潜能,找到浩瀚星空中永远也穷尽不了的属于自已的发现。那个梦想始终在牵引着他:发现一颗小星星,献给安妮!
“北斗,又看星星哩!”
深更半夜的,这声音把他吓一跳。原来是牛栏山。
“牛书记咋来了?”
“许你看星星,就不许我看了?”
自上上一任书记和妇联主任出事后,所有领导都是忌讳着上阳山冠的。并且还传出笑话,说组织部门再给北斗镇派来的妇联主任,一个比一个丑,都不敢正眼看了。就是为了严防死守,怕领导再犯错误呢。
安北斗故意开了一句玩笑说:“牛书记还敢上阳山冠?”
牛栏山也开玩笑说:“我跟你嫂子虽然是牛郎织女,可中间绝对插不进任何嫦娥、西施来。我啥都顾不上,你嫂子身体不好,还扛着两个家的日子啊!”
安北斗知道牛书记夫妻双方的四个老人都是他老婆在县城照顾着,并且妻子还是个病秧子。女儿高考两年都差几分,又在备考第三次。家口重,压力大。他又被死死捆在镇上脱不了身。因此,当他为大爆炸背处分后,安北斗也充满了理解与同情。他把酒瓶子递过去说:“牛书记,抿一口,暖和暖和身子。山上凉。”
牛栏山就深深地抿了一口,然后说:“你这爱好可是特别呀!既不打麻将、挖坑,也不喝酒、洗脚的,还真少见!”
他说:“也是山里有这条件,放在城市,想看都看不成了。”
“你整天朝天上看,都看些啥?好像还看得有滋有味的,能看出个啥嘛?”
他笑笑说:“找一颗小行星。”
“找小行星?空中多吗?”
“这么给你说吧,仅太阳系的小行星,我们发现的还只是冰山一角。”
“那多大才叫小行星呢?”
“这个也没啥定论,原则上直径几公里到几百公里的都算吧。每天都有上百万吨空间碎片朝地球扑来,其中篮球大小的几乎天天都有;轿车大小的每隔几周也会光顾一两次。”
“我的天哪!”
“幸运的是它们都无法穿透大气层,在大气中就燃烧成火花了。即使坠落到地面,也成小颗粒陨石了。所以说对大气层的保护非常重要,是大气的减速作用,把这些碎片降低到危险很小的程度了。”
“噢!让我看看月亮是个啥德行。”
安北斗给他调了调焦距。
牛栏山高兴地说:“看见了,看见了,坑坑洼洼的,没有那么光鲜啊!真有嫦娥咋住嘛!能看见土星不?老师讲有个冰环套着。”
他又给他调到了土星位置。
“看见了,真个有个环环!你小子算是活在天外世界,烦心事少了不少吧?”
“谁都可以自我调节,世界大得很。像太阳系这样的星系,人类目前发现的都数以千亿计。咱们这点烦心事,在宇宙中算个啥?”
“可话是这样说,哪件事遇上,你能不烦心哪?”牛栏山突然把话题一转说,“就说温如风吧,看把人能折腾死不?跟他说好,再不出去了吗?”
原来他是来说这件事的,安北斗说:“那要看问题咋解决。解决不了谁也阻挡不住。”
牛栏山说:“你不是给我保证过吗?我也是给武书记打了包票的。就是因为相信你这个干部,我才敢在电话里跟他磨了四十多分钟的牙。看来事情还不完全是他能做主的。你可得给我把人看好了!要不然,可能还真有人要送他去看病了。”
安北斗听到这话心头一抽:“牛书记,温如风的身体比你我都好,这是谁出的馊主意?”
牛栏山停顿了半晌说:“北斗哇,老哥跟你的心思并不矛盾哪!其实我也没有那么多顾忌了。我还指望啥?只要能平挪上县,安排个‘偏张子’都行,就是养老去了。大爆炸背的那个处分我也觉得心安理得了。可温如风这事,迟早都是个事啊!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都想把温的事情解决好。我牛栏山也是农民的儿子,我也是一垄田、一担粪苦出来的。我不同情温如风吗?因为我们面对的是孙铁锤这么个村盖子,你咋落停都不够他翻腾的。你的态度让我很害怕呀!给你交个底吧,这里面的水深得很哪!”
安北斗说:“水再深,我们能眼睁睁看着把温如风送到精神病院里去吗?我不爱讲那些大话,但我心里有尺度、做事有神明。神明不是哪个神仙、哪座庙,而是星空、蓝天、道德律,不敬畏不由人!”